到六月，电白的天气早已闷热无比，还隔三差五地下起一场狂躁的雷雨。在雨水的供养下，巴河的水早已如同离人的眼泪，开始日夜不息地沿着绿油油的河岸呼啸而走。
这夜，杨保长在苍茫夜幕的掩护下，悄然来到江家大宅院之中。此时的桐地，鸣蝉刚刚止住当晚的最后一声嘶叫，它们静静地潜伏在茂密的竹木间，以便等待清晨到来后，重新开始新的表演。
闻知杨保长到来，江廷光与江声连忙赶到堂屋之中，待彼此寒暄过后，各自纷纷落在座位上。江声抬眼望向杨保长，只见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似乎他的心中正埋藏着一地心事正待流淌出来。
“大伯，我们明早还要去海边，你已连日劳累，我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再说，如今时候已不早，你还是先回房休息，让我在此作陪便可。”
江声回头想支开江廷光。
“廷光，你我这般岁数的人，确实经不起岁月的折磨。想当年，我也是一个不愿服输的人物，只是到如今，仅需走动几步，都开始感觉到乏力。”
杨保长抬眼望住江廷光，装模作样地叹息出一声。
“生为乡下之人，注定要与劳碌为伍，我何尝敢去想那些飘忽在云中雾里的清闲。俗语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既然上天让我来到这一方尘世，我便只能低头往前走。杨保长，既然你有事情要跟江声商量，那我先回房休息，待你下次过来我们再一起把酒言欢。”
江廷光应道。
“一定，一定！”杨保长连忙起身，用目光送江廷光走出堂屋，看他绕过廊道再推门走进房中才作罢。
“杨保长，我看你今夜的心事应该很重。”
江声开口道。
“这已不是重与轻的事情，它简直快让我心急欲焚。我告诉你，徐东行在昨天已开始在到处抓人，动作似乎很疯狂。目前，我们已有十个同志被投进大牢，至今仍生死未卜。”
杨保长尽力压低嗓门，俯身过来在江声的身旁耳语几句。
“真有此事？他不准备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
江声闻言，不禁惊慌而问。
“在二夫人死后，徐东行的处境确实愈加被动起来。在广州上峰的质疑和重压下，他不得不摆出自己的姿态。”
杨保长应道。
“这一种自保，或许会是一种自我毁灭。没想到，二夫人的木偶生活刚刚落幕，徐县长的生死大戏便要登台上演。”
江声开始感叹起来。
“人生在世，无非是在万千条变幻莫测的道上行走，每走一步，前方都有可能是春暮或者是雷池。如今之计，我只能请你出面前去游说徐东行，看他能否悬崖勒马，救救那些同志和他自己。”
杨保长抬眼望住江声，目光之中充满期待的神色。
“杨保长，事情都已到此等地步，我怕人力已难以改变他的决定。不过，我明日前去试试也倒无妨，我想徐县长还是一个有担当和能决断的人物。”
尽管江声的言语仍颇为乐观，然而他的心情却早已开始沉重起来，他忍不住起身在堂屋之中来回地走动。杨保长坐在昏黄的灯光中，也是百无聊赖似的，自顾独自不断地摇头与叹息起来。
“杨保长，你暂请宽心，我量力而为。”
江声道完一句，黎明前的蝉鸣已开始将夜空渐渐地涨痛，几丝鱼肚白也悄然出现在东方的天边。
次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时至午后，江声戴起一顶破旧的草帽出门，径直大步地朝县城走去。此时，天气正值日头最猛烈的时候，然而水灵灵的六月还是让眼前的景致，变得纷繁多姿。
他抬眼望去，只见青青的山和丰腴的竹木倒映在路旁淡绿的水中，三五只灰黑相间的鸭子，在迎面而来的清风中，嬉戏阳光。
“我找徐县长，烦请你去通报一声。”
“你是什么人？”
“你告诉徐县长，我是桐地的江声，今日特来拜访。”
江声在来到县衙门口之前，早已将头上的草帽甩手扔掉，他深吸几口闷热的空气，然后挺起胸膛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有什么事？”
站岗的士兵上下打量江声一番，由于看到他不像什么达官贵人，而且的手中也并未携带任何礼物，不禁心中生出些许疑虑。
“你去还是不去？非要我大声喊起来，惊动到我的老长官亲自出来迎接我，你才会心满意足吗？”
江声见他左右顾盼，不禁怒从心生，狠狠地瞪他一眼。
“你直接进来吧，到大院拐左，第三间房便是。”
这个士兵年纪不大，约有二十出头。他由于长年在县衙做警卫，向来惯于呵斥别人，如今见到江声如同狮子吼一般的阵势，一时让他招架不住。
“兄弟，我可是在战场上见过刀枪和血泪的人，如今我奉劝你一句，身在官场这个圈子里混，你不懂得察言观色，注定你会失败。可是话又说回来，你若太过于察言观色，也注定你的根基不牢，前景不宽。”
江声抬步迈过门槛，大笑而去。
“我未曾想到，你身为乡下之人，竟能说出这一番精辟的言论。”
江声刚刚走到县衙的大院，忽然从高大而浓密的花木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江声急忙抬眼左右寻找，只见徐东行正手捏香烟低头在一株淡紫色的鲜花前嗅来嗅去。
“徐县长，我刚才多有冒昧，请你包涵。”
江声的脸上赫然掠过一阵难以为情的羞涩。
“你是直率之人，在此但说无妨。不过，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过来不知是为何事？”
徐东行挺直身板，悄悄地将堆积在眉目之间的一丝忧郁渐渐地展开。此时，纵使江声满脸的羞愧，已如同日头烘烤下的土地，然而徐东行却对之熟视无睹，仅是付以淡淡的一笑。
“久已不见，甚为想念，故而我在今日前来拜访。”
“江声，客套之话，你还是留给别人吧。这一段时间以来，我这边确实发生过很多事情，不如我们一起到办公室中坐坐，叙叙旧。”
在徐东行的办公室之中，几株茂盛的喜阴植物把从西边窗口上射进来的阳光，遮挡得严严密密，使得屋中的空气明显地清凉许多。
“江声，你有何事情，请当面直说吧。”
徐东行忽然开口道出一句。
“徐县长，我久居乡下，对国家之事看不透，如今国共两党正在争天下，你认为那一边的胜算更大一点？”
江声若有其事地应道。
“你不必在我的面前卖弄小聪明，你的话语实际上是在给我敲警钟。我如若没猜错，你肯定是在摸我的底牌。不过，我倒想问问，你是共产党员吗？”
徐东行冷笑道。
“不是。”
江声镇静地应道。
“我告诉你，我在最近逮捕了不少共产党人士，这只是一个开始，远还没有结束的一天。我既然已迈出这泼水难收的一步，便不会去想未来有多少条出路的可能。”
徐东行扬起眉毛，露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
“在一条路上闭眼走到黑，不一定是坏事，但是明知因此会付出生命而毫无价值，你还要一头撞到南墙仍不肯回头吗？想当年，我们为何要上前线与日军浴血奋战，无非便是保家卫国。如今，天下大势已定，不但国在，而且家也安宁，你何苦再去作无谓的牺牲？”
江声的一番言论掷地有声。
“你此番过来，是否是受共产党人士之托？”
徐东行抬眼问道。
“没错。”
江声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泽，显然，他对徐东行依旧充满怜惜与期待。
“国民党把我从士兵栽培到中将，我宁愿死，也不愿调转枪口向国民党。若共产党能原谅我，我愿意于适当之时完整交出军权和政权，然后回家当农民。”
徐东行不禁垂头，重重地叹息一声。
“徐县长英明，请受兄弟一拜！”
江声起身，激动异常地走到徐东行的面前，然后满脸泪水地朝他深深地鞠一躬。
“江声，你不必如此！或许，你才是那个真正能拯救我的人。”
徐东行站起来，言语之间也颇为动情。
“徐县长，我要即刻赶回去，将情况跟共产党方面说清楚，到时再由他们派代表过来与你商议。”
江声道罢一句，早已夺门而出，一头奔跑在阳光绚烂的土地上。他觉得，已在他心中积压多时的石头，此刻终于可以立地成佛，并为他长出新的舒坦和希望。
【作者***】：感念老伙计们追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