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时近初冬。
山区的百草开始萧瑟起来，连山鸟也在忙着过冬，它们时不时三五成群地从人们的头顶上扑扑飞过。水库的建设进度并不快，还隔三差五地发生塌方事故。
寡言少语的江斌，一直在挑山筑坝的队伍当中。由于水库的建设工期已到白热化的阶段，马海洋每天让上万的群众甩开膀子，拥簇在一座座高山的身旁挖土筑坝。在此态势之下，原本众多巍峨的青山便被挖得头重脚轻。
一日午后，江斌刚刚走近一处山脚，他突然发现自己头顶上的一面山体即将塌滑下来。于是他大喊一声，随即拔腿便跑。闻声而动的人们，也如同森林中一群遇见老虎的小动物一样，他们跟在江斌的身后跑得鬼哭狼嚎。
在一阵狂尘过后，山体已倾泻下来。有幸逃出生天的江斌，不禁吓得脸如寒霜。至于其他人，他们则是没那么幸运，其中的十来人早已被黄土掩埋。
“三哥，刚才的这一道鬼门关，真是够凶险啊！”
事后，江声急忙找到江斌。
“十来人，说没就没了。”
江斌心有余悸地应道。
“我还是想办法把你调来后勤部上班吧。”
江声说道。
“真的？”
江斌的眼中开始闪出一片泪花。
次日，江声前去找到马海洋。马海洋似乎早已见惯这一种塌方的大场面，也似乎早已对人的生生死死看得明晰透彻。只见他穿戴整洁地在工地上气定神闲地检查着，随着山风在忽左忽右地摆动，他还不忘时而言谈时而嬉笑起来。
“马书记，我想跟你商量一点事。”
江声抓住马海洋的闲暇之机，大步上前道出一句。
“江声，你说。”
马海洋应道。
“马书记，我三哥江斌一直抱病在身，我看他在挑土筑坝的这个岗位上迟早是吃不消的，弄不好我们工地到时又会多一条尸体。”
江声赶紧陪着笑脸开口道。
“那你有什么想法？”
马海洋抬眼望住他，他心想，工地刚刚出事，江声便过来说出这一番话，无非是想让江斌调动岗位然后避重就轻。
“能否让他来后勤做事？”
江声试探索性问一声。
“他能做什么？”
马海洋随意地反问一句。
“他的数口不错，管账肯定没问题。”
江声应道。
在粤西，数口好是形容一个人的算数能力出色。马海洋抬眼静静地望住江声，他悄然地思考半刻，然后笑着答应江声的请求。
由于得到马海洋的特别关照，时过不久，江斌已在众人羡慕与妒忌的目光中调到米仓去管账。管米仓向来是一个肥缺，连精明的老鼠都喜欢呆的地方，江斌自然也乐得满脸春风。
“三哥，我们联合起来，一起搞点米出去卖。”
一日，江声悄然前来，小声地开口道。
“这种事情，我可不敢做。”
江斌闻言，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三哥，富贵险中求，我们做事情哪能前怕狼，而后怕虎？再说，你看看马海洋，他在人前人后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是他私底里的龌龊也并不比我们的行径高尚。”
江声连忙摆手，示意他不要惊慌。
“你要怎么配合？”
江斌怯生生地问一声。
“我每天在收完米牌子之后，会故意把数量报大一些。到时，我报多少米牌子，你就给我多少米。三哥你要记住，在这一个艰难的年岁中，我们只有不择手段而不伤天害理地活下去，我们原有的血性才能为这一方尘世与我们的家族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江声应道。
“那好。”
江斌的顾虑已慢慢地被江声的言语所打消，他思考一会，然后重重地点一点头。
由于江声与江斌配合得默契，故而在实施第一次计划之后，他们一共已搞到二三十斤米。待到晚上，他们一起将米背到附近的村中去卖，再二一添作五地把钱分掉。
这样的一段时间下来，江声早已攒了一笔钱。但他始终觉得这些钱揣在身上很不安全，于是他在一天夜里爬起来赶三十公里山路，将钱送回家中交给万兰英，然后再抢在天亮之前准时地出现在工地上。
尽管江声与江斌已踏进人生最凄苦与最扯淡的青壮年时期，家中上有老而下有小，且自己的理想也在一片茫然中走得焦头烂额，但合伙偷米的事情他们也不敢经常去做，更不敢奢望凭此来彻底改变这一段人生的际遇。因为江声始终觉得，在他们的身后总是有一双诡秘的眼睛在盯住他们，而那眼神，足以穿透他们的骨骼与灵魂。
“三哥，你千万别让马书记知道。”
江声叮嘱一声。
“知道。”
江斌应道。
此时的江斌，脸上早已泛起惨白。在这样的年代，江斌知道自己犯下的可是天条。一旦事情暴露，被戴上阶级敌人的帽子，人们直接从他的身体上割下任何一块物件去喂狗，都是事不为过。
在一个月亮抱病而天色惨淡无光的晚上，马海洋把江声叫到他的宿舍。江声自进门起，内心始终有十几个吊桶在七上八下地摆荡。
“自你出来，可曾回过家？”
马海洋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
“没有。”
江声应道。
“家中有几个孩子?”
马海洋继续问道。
“四个。”
江声开始屏住呼吸。
“这是中年男人之苦啊。”
马海洋叹出一口气。
他的叹息声，让江声感到一阵心慌。江声觉得，事情是十有八九已暴露了，可是人到中年，确实是狗日的青春一走，留下来的竟然全是忧伤。
“我先静观其变。”江声暗暗地想，既然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如果马海洋真要举起屠刀，那大家只能来个鱼死网破。事情如若真的走到那一步，到时是谁请谁来尝尝代价的滋味，一切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想到此，江声的心情忽然坦荡起来，整个人也像被倒空的麻袋，周身有说不出来的舒展。这一种舒展，正如同窗外寂静无边的山野，一路在岁月静好中潜行。
“你看。”
马海洋突然拍一下江声，并用手在算盘的千位上轻轻地拨动一颗珠子。
“这个，我看不明白。”
江声故作糊涂地望住马海洋。
“你以后每次报账，要多报三五千的整数。这一旦让别人识破，你可以说是算盘拨错了桥。”
马海洋微微地笑道。
“马书记，我还是不明白。”
江声索性把糊涂装到底，因为到这一刻，他的心早已悬起来。他想弄明白，马海洋究竟给他摆出的是一个圈套，还是一乘坐轿。
“年轻人，我是在教你养家糊口。”
马海洋小声道。
“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当你吃饭的筷子。不过，你可千万别让我三哥知道，他嘴不藏事，怕到时会添乱！”
江声会心地笑出一声。
得到马海洋的支持，江声自然欢得像归山的猴子一样。他按照马海洋的办法，隔三差五地跑去米仓，每次都会多报三五千块牌子。待领到米后，他在晚上背出去卖掉，然后再把钱送到马海洋的宿舍中三七分账。而在其余的时间，他依旧按照跟江斌之前的约定，照做不误。
“三哥，你记得要提防马书记。”
江声不忘继续叮嘱江斌。
江声通过双线合作，几乎天天都有钱收入。在一段时间之后，他又攒到一笔钱。一天夜里，他再次跑回家将钱交给万兰英。
“怎会这么多钱？”
万兰英大惊而问。
“我的把柄已让马书记抓住，他在利用我。如今，我是骑虎难下。”
江声苦笑道。
次日的早上，江声满怀心事地前去找马海洋，他已做好打算准备离开后勤部。谁知此时马海洋的宿舍前，早已围着一群乱哄哄的群众。
“马海洋，你快滚出来！你真是畜生啊，竟然搞我的老婆。”
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他一边舞动锄头，一边挥泪而骂。
此刻的马海洋早已逃之夭夭，而在偌大的工地上，围观者谁都不愿意去吭声。江声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之中，他感觉下一个秋天已来到身边，眼中的万物都在悲伤中萧瑟。
在事发的第二日，马海洋便被有关部门抓去审查，水库的管理处也重新调来一个新书记。在新书记的带领下，经过一段时间的奋斗，水库终于建成。而这一座水库的投入使用，也让桐地一带地区彻底告别农业在旱年颗粒无收的局面。
时光荏苒，它终会尘封一切。
在马海洋被抓之后，主动回到挑土筑坝队伍中的江声，又再度找回生活的豪情。他觉得，在这一段特定的时间里，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故而他开始恳请时代原谅他，也恳请生活能给他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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