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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天色大变

在六十年代,如同青蓝这样的出嫁场景是一件常见的事情。中国几千年的婚嫁传统,早已给中华广袤而雄浑的大地捶上烙印,这根本不是一场雨水便能把它冲洗得干净。

对于一个农村家庭而言,家始终是铁打的营盘,而女儿们仅是流水的兵。女儿们自从出嫁的这一天起,基本已预示着她们将脱离原有的家庭生活,如同一颗撒向各处的种子一样,她们需要独自在外面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她们在出嫁之时的这一场哭泣,在粤西被人们称为哭嫁。这是女儿们在与过去家庭生活的一种决裂,也是女儿们对亲情的一种依依不舍。

在青蓝出嫁后的第三天,心力憔悴的香兰轰然倒在病床上。而她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也常是以泪洗脸并喃喃自语。不过,这一方尘世纵使有再多薄情,然而它毕竟还是有温情的一面。这其中最值得香兰庆幸的是,青蓝难能可贵地拥有着一个美满的家庭,他们夫唱妻和,日子开始过得甜蜜起来。

过完年,春光又开始明媚起来。一日,青蓝欣然地回到娘家,与香兰坐在门前唠起家常。

“阿妈,你不要恨他。”

青蓝开口道。

“你告诉我,什么叫恨,什么又叫不恨?”

阿兰闻言,默默地回过身去。

“事情既然已过去,你就让它过去吧。”

青蓝安慰道。

“时间是已过去,但是你阿姐的这一道坎,我只要未死都还需要去爬。世界变了,我真的没有想到它会变得这么快。”

香兰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入夜后,香兰忽然大吐一口鲜血。在这一个花香弥漫的春夜,生活已挥起砂锅一般的拳头重重地擂在她的心坎上,这一拳让她无法支撑。胡宝与闻讯赶来的江声都以为香兰是人之将死,于是急忙催促正在哭得死去活来的青蓝,要她赶紧出门回家。

按粤西的风俗,嫁出去的女儿如若当面看着自己的父母过世,这对她们以后的生活会极为不吉利。故而,作为女儿们都需要等到父母在断气之后,才由堂内的兄弟前去报信,然后女儿们才能哭哭啼啼地奔丧而来。

命运多牟,却又不失坚强的香兰,果真并没有在村民们的担忧与叹息中死去。她如同一根冬日里的藤蔓,在一片寂寂无声的落寞中,迎着呼啸而来的时光延伸而开。

“香兰活过来了!”

到暮春,桐地又迎来一个落英缤纷的时节。这一日的傍晚,久未露面的香兰,慢慢地推门走出家门,然后开始平静地生活。喜出望外的万兰英,只是远远地站在香兰的身后,她感觉这一幕别具一格的纷繁景致,愈是摆动与飘逸不止,愈是衬托得眼前的春光静好。

“兰英,我感觉人生如同一场梦似的,刚刚走过一座山,却又遇见一道梁。”

香兰苦笑道。

“香兰,我对你的感慨,也是感同身受。不过,人生在世,我们总是要不断地往前走。也许,我们过完这些日子,便能遇见美好的年月。纵使我们这一辈子真的无缘遇见,或许我们的后代已能踩在我们的肩膀上,看见更加遥远的未来。”

万兰英安慰道。

“话虽如此,然而步步艰辛,难免令人颓废。你看,过完这几天,夏日又将到来。季节在我们的眼前一幕幕地迎来送往,在这些无穷无尽的年岁中,我们的悲伤往往长得比欢愉还茂盛。”

香兰道罢一句,似乎又突然想到些许什么,她欲言又止地望一眼万兰英,眼神中充满诸多疑惑的神色。万兰英静静地注视着她,在她的眼神即将迎风而坠之际,才若无其事地对她的疑惑付以莞儿一笑。

“你为何而笑?”

香兰开口问道。

“我在笑你的欲言又止。”

万兰英应道。

“有些事情,还是不问比问好。”

香兰喃喃自语起来。

在辞别香兰之后,夜幕早已悄然追随万兰英的脚步,来到桐地的村落之中。江声静静地坐在一张八仙桌前,而坐在他对面的,正是一直在低头不语的江小左。

“我不管你的身边,有多少人去参与,但我要管的,是绝对不允许你一黑到底。”

江声强忍住怒气,静静地道出一句。

“你不是常常教育我说,男人要有血性吗?”

江小左反驳道。

“你连大是与大非都分不清,如今去谈血性有意义吗?”

江声不屑地甩出一句。

“我们这些年轻人要去做的,正是国家需要的事情。你当年抗日,浴血边陲,还不是一样为了家国的存亡大事?”

江小左应道。

“当年,我杀的是日本侵略者,如今你们整的却是我们的骨肉亲人。你伸长脖子与睁开眼睛,使劲地往后看吧,待你们也上了年纪也明白是非之时,你们自然会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内疚。我提醒你一句,人生在世,为人不但要听从国家与时代的号召,更要听从自己人性的使唤。一场运动,我不担心它初衷的对错,我只担心它在演变过程中,是否已被某些人居心不良的人利用与发挥了。”

江声勃然而骂。

“你说的,我都听不懂。”

江小左应道。

“你即刻给我滚出去!”

江声拍案而起,响雷一般的咆哮声在梁上萦绕不止。

时间一走,已是五月。蓄势多时的雨水,开始呼啸而至,把桐地的天地洗得干干净净。这一日的傍晚,雨后的天空中挂着一道彩虹,如同一行耀眼的诗章。早已被雨天折磨得如同困兽一样的孩童们,他们纷纷地跑出家门,来到彩虹的下面嬉闹不止。

“人都是善变的,尤其是纯洁的孩子。由于他们缺乏分辨是非的能力,故而使得他们的纯洁反过来变成一块不设防的空地。江声,你要留意一下小左,不能让他随大流参与一些社会运动。总之,生男育女,不当兵不做贼不当媒人三代好。”

近来抱病在身的江廷光,独自一人坐在大宅门的百年古桑树下,忧心忡忡地道出一句。

“大伯,你要安心养病,不必去操心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古人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江家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如今还不是照样屹立在桐地的天地之间?再说,小左生性纯良,目前他只是被年轻的热血一时遮蔽住眼睛,我相信他迟早都会将我们的劝告听进去。”

江声安慰道。

“对于一个家族的未来而言,眼前的富贵或者贫贱,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关键是要看这个家族是否能后继有人,而且这些后人还能出类拔萃与不同凡响。”

江廷光静静地应出一声。

江声默默地嚼着江廷光的话语,他忽然感到时光与肩上的责任真的能为一个人沉淀阅历,在江建龙依旧健在的年月中,江廷光何曾需要去考虑这些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如今,正是他生命中原本固有而汹涌不息的使命感,迫使他不得不去操心。

“等我年老之时,我可能也会变得像大伯如今这样,开始心系家族的存亡与进退。”

江声暗自心有感触地发出一声感叹。

到六月的一日,江小左忽然从学校回到家中,正在堂屋中与香兰闲聊的万兰英疑惑地望着他,“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所有的老师都被同学们捉起来,现在正绑在大榕树下批斗。其中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女老师,被人一脚踢中肚子造成当场流产。我看不惯这样的血腥场面,所以提前回来。”

江小左应道。

“他们想干什么?”

香兰跳出来问道。

“他们说,这是一种新思想,对另一种旧思想的革命。”

江小左若有所思地应出一句。

“依我看,这就是一群疯子的表演!”

香兰骂道。

“小左,你能不参与进去,我对此感到特别欣慰。人生在世,我们为人最关键的是要懂得将心比心。”

万兰英平静地道出一句。

“不过,我听他们说,凡是教书之人他们都不会放过,包括曾经教过书的人。”

江小左忽然似乎想到什么,他开口迟迟而道。

万兰英闻言,急忙抬眼望住香兰,她看到香兰的脸色似乎还未曾从之前的愤怒中恢复过来。香兰的这一堆久盛不衰的愤怒,早已蒙蔽住她的双耳,让她并未把江小左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原原本本且认认真真地听进去。

他们一时无话,于是时间开始停顿下来,屋外静得只剩下一道猛烈的阳光与一阵微醺的夏风。

“香兰,你家的胡宝。”

时过半会,万兰英忍不住开口提醒香兰。

“天啊,我怎么反应不过来!”

香兰的语声未落,人早已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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