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六月底的一日，桐地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莫名其妙地下起几阵急促而短暂的太阳雨。雨水打在裸露而炽热的地表上，嗞嗞地冒出一片白烟。
“这叫什么天气？幸亏下的不是冰雹！天空中的日头跟火似的，竟然还会下雨，这跟穿着裤子拉尿一样，真的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正在田间劳作的香兰，嘀咕完一句，忍不住诧异地仰头望住天空，让豆大的雨水像是巴掌大的疑问似的，抽在她的脸上。
到晚上，疲惫不堪的她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熬到鸡鸣时分，接着又熬到东方飘来一缕熟悉的鱼肚白，于是她急忙起床穿好衣服，迎着微微的晨风推门而去。
六和七月的交替之际正好是粤西的农忙时节，这时的桐地早已在人们晨起的来来往往中显得无比喧闹。香兰顾不上跟村民们打招呼，一路风风火火且又神神秘秘地跑来找到万兰英。
“兰英，我想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香兰极力压住内心中奔涌的慌乱，开口道。
“去哪？”
“林苗镇。”
“有事吗？”
“问花。”
“香兰，你不要命了？”
突然，万兰英大惊失色地低声吼出一句。她的语声未落，在她那一张瞬时苍白起来的脸上，两只原本充满灵性的眼睛被初来乍到的慌乱挤压得闪出几束寒光。
万兰英无暇理会香兰的目瞪口呆，她连忙回头朝门外望去，只见在一片无垠的阳光地里，有一只雏鸟刚好落在鸡鸭的身旁。由于慌张，这一只雏鸟一边跳一边发出阵阵哀鸣。
“你在发什么愣？”
已缓过神来的香兰，轻轻地抬手推一下万兰英。
“刚才真是太惊险了，幸亏门外没有人听到。香兰，我不怕跟你说，在目前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你怎么还会有满脑子牛鬼蛇神的想法？”
万兰英如释重负地用衣袖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兰英，对于胡宝面临的劫难，我也实在是没有了别的指望，才会寄希望于问花。我真的想问一问我们家的山林，看胡家未卜的前程是否还能有一线生机。”
香兰道罢，禁不住嘤嘤而哭。
在粤西地区，所谓的“问花”是一种迷信行为，如同内地有些省份的“问仙”一样，即是村民们去找一些据说能通达神灵的女人，为自己招唤先人的阴魂回来讲话。
“事情不一定会这么糟糕。”
万兰英安慰一句。
“我也纳闷，你和四哥怎么还能如此乐观？我听人说，四哥也是他们重点打击和批斗的对象。”
香兰用手甩掉一把鼻涕，转而抑制住起伏的胸膛和凌乱的呼吸，然后慢慢地应出一句。
“问花有用吗？”
“我们可以不相信自己，但可别不相信鬼神。我觉得，既然祖祖辈辈都相信这个，我们还是去问一问为好，以求图一个解决的法子或者图一个心安。”
“问花的地方安全吗？”
“能通达神灵的人，哪能这么容易被政府抓到？她们经常在不断地换地方，把一切的事情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在香兰的软磨硬泡之下，万兰英内心里的担忧已被慢慢地激发出来，转而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一直堵在她的心窝之中，让她欲罢不能。于是，她决定硬着头皮跟随香兰去一趟林苗镇。
到晌午时分，香兰和万兰英已来到林苗镇的一条偏僻小村，她们并没有径直进村，而是顺着弯曲的小河往下游的一处树林走去。在树林的深处，正好有一间破旧的茅屋，一些很少见到生人面孔的昆虫纷纷展开惊恐的翼翅，一头往阳光最绚烂的地方飞去。
“七姑，你在吗？”
香兰小心翼翼地喊一声。
“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里面传出一个中年女人清脆的声音。
“我是经远房的亲戚介绍才找到这里，今日过来，的确是有事劳烦你。”
香兰开口道。
“难得还有人惦记我这个麻风病人，如果你不嫌弃，就推门进来吧。”
被香兰唤作七姑的中年女人，慢条斯理地轻咳一声，才静静地应出一句。
香兰原本意气风发的脸，顿时在中年女人的一声应答中，变成一道耀眼的土褐色。往事历历，麻风病对于她家族的打击，以及为她种下的苦楚，绝不亚于一场切肤之痛所带来的颤栗。
“兰英，她是一个麻风病人，我们还是走吧。”
她心有余悸地拉住万兰英的衣袖，小声说道。
“来都来了，就算是鬼门关也先去试一试再说。”
万兰英鼓起勇气，拖着香兰推门而进。
茅屋里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阴森恐怖，它虽然地方不大，但由于三面墙体都开有可以采光的窗户，香兰和万兰英一进去便能把里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地方不大，你们随便坐。”
七姑坐在一张低矮的板凳上道出一声。
万兰英抬眼看一看她，只见她年约四十，一身朴素的装扮却难以掩盖住她身上流露出来的灵光。她的一言一笑，都充满非同一般农村女人的狡黠。
“七姑，我看你的身体和气色都不错，并不像一个病人。”
万兰英笑道。
“如今已不同往日，我们干这一行的，都是靠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我如若不拿麻风病出来吓唬别人，兴许我早已被人拖出去批斗了。”
七姑得意洋洋地应出一句。
香兰得知七姑并不是一个麻风病人，她顿时感到眼前的天地都在一瞬之间明媚起来。她上前两步，满脸虔诚地说道：“七姑，我今日过来是想问一下我的先夫，看他在阴曹地府里过得怎么样，再者，也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七姑点点头，把三根刚已点燃的香火插在身前的香炉中，然后闭上眼睛，嘴中喃喃自语起来。突然她高叫一声，身体开始激烈地抽搐，喉咙中发出几声如同作呕的声音，两条手臂还在眼前不断地摸索。
“快报上你先人的名字和阳寿，还有他墓地所在的山名以及朝向，我要前去找他的阴魂过来说话。”
七姑开口道。
“我的先夫名叫胡山林，享年0岁，埋在桐地后山的白云谷，墓地的朝向是坐西北向东南。”
香兰应道。
“我如今已找到他，你赶紧献上通关钱，否则奈何桥他过不来。”
时过半会，七姑开口吩咐一声。
待香兰把钱放到七姑的面前之时，七姑突然开口大声地哭起来：“我的妻啊，我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抛下你们孤儿寡母在世间受苦。在这么多个的日日夜夜里，我何尝不是肝肠欲断！”
“我过得真是太苦了！”
香兰闻言，顿时情难自抑地“哇”一声哭出来。
“我的妻啊，我们虽然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但是我始终都不忍心远走。我常常在你的梦中出现，化成风，化成鸟，守望我们共同的家园，你知道吗？”
七姑依旧闭着眼睛，如同神灵附体似的，嘴中的长枪短炮在继续不依不饶地扫射出煽情，任由香兰在她的身旁泪落潸然，哭得一塌糊涂。
目睹此番场面，向来内心强大的万兰英也情难自禁地用手捂住嘴巴，一头跑到茅屋的外面嘤嘤而哭。三五瓣不知名目的落花，与几缕恰好穿过树缝的阳光一起，纷然洒在她的身上，如同一幕凄迷而梦幻的演出。
时间在分秒之间过尽，到午后时分，香兰才拖着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走出茅屋。万兰英看见她低头不语，自己也不想多问，于是只顾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她们一路走，终于在傍晚到来之前，回到桐地的村前。此时，炎夏早已将她们变成两坨脆弱的冰块，从她们身上滴落的汗水，足以养肥巴河在六月的呼啸与流淌。
“太热了，流的汗比拉的尿还多。”
香兰站在巴河岸边的一株苦楝树下，开口抱怨一声。
“从早上到现在，我一直没上过茅房。”
万兰英笑道。
“知道天气这么热，我们今天才不会出来。”
香兰用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对了，胡宝的事情，你问过七姑吗？”
万兰英似乎想到什么，她开口问道。
“天啊！我刚才光知道哭，竟然忘记了正事！”
如梦初醒的香兰，懊恼地蹬起脚来。
这时，天空中一朵肥硕的白云翻滚而起，把火盆一般的日头遮盖起来，让一缕备受煎熬的南风从巴河堤岸的竹木间穿过，在波光粼粼的巴河上卷起一阵沁人心扉的清凉。
“活该！”
终于缓过神来的万兰英，忍不住骂出一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