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听到江小左的喊声，一股莫名而强烈的欣慰开始涌上心头。这一种油然而生的满足感，足以让他漠视风雨的一切猖狂，也足以让他挡住岁月的所有忧伤。
“小心，树倒了！”
还未等到江声从原先的快乐中回过神来，身旁突然传来的一个声音显得尤为刺耳。在这一个声音还没来得及被狂风吹散之时，一条人影已像箭一样从江声的眼帘上掠过。
“不好，压到人了！”
在场的人们顿时乱成一团麻。
“是谁？”
“胡山彪！”
人们慌忙七手八脚地挪开大树，把胡山彪从树底下拖出来，只见他早已寂无声息，硕大的头颅也已变得血肉模糊，一滩鲜红的血液跟随肆无忌惮的流水，在狂风中淌得到处都是。
直到这一刻，一生彪悍而又蛮横的胡山彪，才算真正地安静了下来。他躺在大地的怀抱中，任由眼前的风雨陪伴着人们在为他哭泣。如此庄重而动情的场面，是胡山彪用尽一生的时光才换回的礼遇。
“死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
被胡山彪一把推出去的梁仲连，此时正跪倒在地上，恸哭不已。
这一场台风一直刮到午夜，才拖着长长的叹息声迈步离开桐地。而被村民们解救出来的胡正良一家六口，也暂时在江家大宅院的厢房中安顿下来。
次日的早上，人们自觉来到香兰的门前，他们眼带泪花而缄默不语。显然，有时一个浪子的回头，远比一个英雄的义举，来得更让人荡气回肠。这时，日头爬出东山，穿过一层层支离破碎的树端，倾泻到广袤的大地上，为在昨日饱受蹂躏的桐地镀上一层红彤彤的色彩。
江声站在人群的前面，他抬眼望着香兰与胡宝为胡山彪临时搭设的灵位，想到林林种种的过往，想到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他的脸上开始挂满悲伤。
“我曾经是军人，你别怪我。”
斯人已死，最后的归宿就是尘归尘与土归土，对于过往，对于所谓的深仇大恨，江声甘愿用两行寂寂无声的热泪，尽情地冲刷着一切看似很重而实即可有可无的尘浊。
人生之路，有平坦也有坎坷，有欢愉也有悲伤，一切都在起起伏伏的曲线中，由开端走到落幕。这些纷繁的且毫无情感的时光，却总是在不断地播种情感，使得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变得斑斓多彩与变幻莫测。
村民们把胡山彪送走后，整座村落安静得只剩下秋声。仿佛每一片树叶的落地，与每一只蚂蚁的抬腿，都能在人们的心中激起一阵轰鸣。
“这些天，人们都在谈论胡山彪。”
“显然，他的死赢得大家的尊重。”
“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做。”
“其实是他已活明白。”
“为何这样说？”
“他从最先反对香兰与梁仲连交往，到如今肯牺牲自己去救梁仲连，说明胡山彪终于参透了人生本该宽容的这一道禅。”
“如果是别人，他会去救吗？”
“难说。”
这一个秋凉如水的夜，在万兰英与江声的言来语去中，渐渐地走向深沉。直到黎明的曙光重新到来，把他们窗台外面厚重的霜花唤醒，秋天才从梦中醒来，化身成为一只艳丽的晨鸟，在壮阔的天地中展翅翩飞。
时间一走，已是初冬。
在几场纷纷扬扬的牛毛细雨过后，之前黄熟的稻田，全都长满青涩的冬苗。一些勤快的山鸟，从一众更加勤劳的村民们头顶上飞过，然后散落在地里田间去觅食。对于一切存活在天地间且饱含理想的生灵而言，天空虽然壮阔，但大地才是他们安身立命地方。
江声走在田埂上，静静地享受着冬雨带来的微寒。他觉得，每一个人在凡尘中跌跌撞撞的坚强，在用泪眼抹掉一切辛酸与美好之后，途中全是人事的仆仆前行。既然不是草木，就应该活出一个人样。既然是人，就要如同草木一样生长。
“四哥，你真的要把小左送去当兵？”
江声的身后忽然响起江德的声音。
“今年来不及了，只能等明年。”
江声应道。
“四嫂与小左他们愿意吗？你倒不如学一学三哥，让小左在本地学一门手艺，到明年让他娶妻生子，然后你与四嫂负责含饴弄孙，岂不更好？”
江德继续说道。
“是谁让你来当说客的？”
江声突然提高嗓门，诧异地质问一声。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江德慌忙用言语，及时堵住江声奔涌而灵动的思绪。
“那小子谈对象了？”
江声收回脸上严肃的神情，笑着问道。
“我可没说。”
江德忍不住也抿嘴一笑。
到年底，在江廷光的寿宴上，梁仲连与香兰同坐一桌。他们眉目含情，其间却也夹杂着一种生怕遭来白眼的惧惮。作为主要操办人的江声，他的脸上挂满笑容，不断地起身迎接每一个前来大宅院祝寿的村民与好友。
这是一个阳光正好而天气很冷的中午，屋外的寒风萧瑟，却依旧无法撼动屋内的温情脉脉。
在寿宴进行到尾声之时，江声借着酒意走到人群的中央，开口道：“江家在桐地开枝散叶，转眼已有百来年。百年风雨成一幕，其间离不开乡亲父老们的帮助与庇护。”
“眼前这一座充满史忆的大宅院，我觉得它的恢宏不是因为规模，而是因为江家人所书写出来的一个情字与一个义字。今日有幸，这里同样坐着两个有情有义的人，我想借此机会撮合他们的好事，不知乡亲们能否鼓掌祝福他们？”
江声继续说道。
明眼人都知道江声说的是香兰与梁仲连，但对于这一种在周边地区都亘古未闻的事情，他们一时还是没有了主张，使得原本热闹非凡的堂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家中有女儿，招个入赘女婿倒是合章法，我却未见过哪个家族会为儿媳妇招个入赘夫婿？”
有人不无担心地道出一句。
“人是活的，理是死的，你这个理由不成立。”
江声笑道。
“四哥，这行得通吗？”
香兰忽然站起来，泪流满面地问道。
“香兰，怎么行不通？事情就按江声说的来办，我来给你们当主婚人。”
江廷光一看场面不对，他站起来不由分说地道出一句。
“大家意下如何？”
江声笑道。
“这下子合章法了!”
堂屋中顿时响起一阵爆炸式的欢笑与掌声。
到来年二月，香兰与梁仲连的好事将近，季节也似乎能读懂两人的喜悦，在飘过几场潇潇雨水之后，大地上的草木都抖擞起精神，一鼓作气地吐出一层嫩绿的枝芽。雨水过后，明媚的春阳出来，把桐地的山边山前收拾地俏丽多姿。
这一日晌午，正在香兰家中帮忙的万兰英，她突然神情严峻地跑回家中找到江声。
“出了一件怪事，明日婚礼用来拜神的一只公鸡，在绑得好好的情况下竟然不翼而飞，该找的地方我都已找过，还是不见它的踪影。”
万兰英开口道。
“你先别作声，免得大家多想，我现在出去找找。”
江声平静地应出一句。
日头继续爬高，把桐地的中午时分照得通透与亮堂。正在村中溜达的江声，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鸡鸣声。他连忙循声前往，来到村子后山的凤凰坡上。
“这一座不是香兰被活埋的四叔香世杰的坟吗？”
江声看见一只公鸡在坟前走动，他的心中不禁咯噔一声。
“世事总有轮回，尘世一遭，纵使有太多功过与爱恨，都是纸钱上的灰飞烟灭。苦乐成殇，悲欢呈祥，希望壮阔的天地与英武的神灵，能开颜接纳一个欲图归家的小孩。”
江声在抱起公鸡之时，抬头望一眼被正午阳光掩映的荒坟，他不禁泪落潸然。
时间一走，已是农村分田到户后的一个春天。
这一日，壮阔的粤西大地上，春光无限，紫气东来。年近花甲的江声，带着小孙子走在洒满阳光的田陌上，远处欢快的巴河在流淌着古朴大地雄浑的赞歌。
“阿公，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小孙子稚嫩的声音，惊起一只在庄稼地里觅食的山鸟，它忽然展翅高飞把一道长长的掠影留在江声的惊叹中。
“我讲桐地，你喜欢听吗？”
在江声开口之际，他感觉过去几十年纷繁时光携带着的许多人与事，都在他的脑海之中列队而行。
昨日像是静静淌过，他要做的，就是给这些人与事凿一个决口，让他们跑出来欢欣，或者言说。
（完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