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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可怜人

用乡下人的话来说,叶忘这娃儿真成精了啊,这么小就分的出好赖人儿……

任谁也想不出,这周李氏外头穿的这般敝旧,还打着补丁,里头却是一件杏黄缎面底子红白花卉刺绣扣身夹袄,缎面光洁,绣工精致,显然不是平常农家妇人穿的东西。可是关键不是这个,而是她腰上那个百蝶穿花锦缎荷包。

陈家世居锦洲,气候潮湿多雨,易生蚊蚋虼蚤,所以当地人习惯在身上佩戴专门的香荷包,通常男子绣白鹤展翅,女子便绣百蝶穿花,老人多半绣如意或者寿星翁牵梅花鹿,但这种荷包只为了防蚊防蚤,比平常的荷包小的多,也不放在外头,只贴身佩着,口也是锁了的,里头并不当真放什么东西,只把系绳和绣线之类用专门的药浸泡过,香气清凉持久,夏日佩着,还有些提神醒脑的用处,所以当地人习惯常年放在身上。

锦颜还怕弄错了,从架子上拿了帕子,过去假装帮忙,就便细看了几眼,那口儿果然是锁了的,尤其那香气,绝对不会弄错。

难道这妇人是陈景望从锦洲带过来的?也对,陈景望既然要在桐洲长住,当然会带些得力的人手,这妇人只怕是甚么人的家眷……可惜他再怎么料事如神,也一定想不到今天这一出,所以这妇人必定是被临时抓差,只怕平日里也养尊处优的,演个贫家妇人,哪里演的像。

可是看叶林氏和锦玉的神情,显然毫无察觉……不管旁人演的多么破绽百出,叶家人却从来不会多想。想来,这才是前世家破人亡的缘由,而不是陈景望真有那么高明。

叶林氏正忙不迭的道歉,还拿了几件自己的衣裳过来,想帮她替换下来,可是叶林氏身量瘦弱,周李氏却生的丰满,怎么也是套不下去。看周李氏拧着眉头,就知道她肯定是一肚子烦气,只不敢说出来。

锦颜心说这儿轮得到你摆脸色么?想了一下,反而和颜悦色的走上前,笑道:“周嫂子,天还冷着呢,您衣裳湿成这样,只怕会着凉,要不您还是先回去歇歇,换件衣裳,明个再来。”

周李氏一听,那是正中下怀,忙不迭的应了。锦颜又道:“我们家娃儿觉多,醒的迟,您不用这么赶着来的,午时左右来就成了,来早了也是白待着。”

周李氏一喜,试探着道:“要不我吃了晌午饭再来?还省你们家一点子粮食。”

叶林氏便要让人,锦颜早赶在前头笑道:“那也成,既您的时间,忘儿饿了,兴许就不这么闹腾了。”一边说着,便送了她出来,随意似的笑问:“您家在哪儿啊,过来可便宜不?”

周李氏道:“就在……”她手指着杜府的方向,却总算及时咽住,停了一停,才答:“……就在前面街上,不远。”

锦颜肚里冷笑一声,脸上却仍是甜甜的:“那就好,您老慢走。”送走了她,随手掩上了门,便有点儿发愣。

如果她真做了叶忘的乳娘,自然有机会探查锦玉娘俩身上有没有宝珠,就算想查叶林氏和她也未必没有机会。与其让陈景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倒不如顺水推舟,弄一枚差不多的珠子,借这个女人交给陈景望,然后一劳永逸。

不对,给了陈景望假珠子,也未必是一劳永逸,只不过能清静一时而已,只有连陈景望这个人都不在了,才真的一劳……永逸……

锦颜微微的咬了唇,闵正音可以把各种毒用的随心所欲,而他的毕生所学都在那本药谱里。可是她明明把整本药谱都背的差不多了,为什么却怎么都想不出一种毒,可以不害到锦玉和娃儿,也不必害这个周李氏,却能害到陈景望?而且,要让闵正音来不及救治?

去向林庆之讨回了药谱,反反复复的看,到最后,几乎每一条药方都是倒背如流,却仍旧没找到半条可用的。

…………

第二天一到了铺子里,便向朱掌柜问起店里的珠子。

朱家珠宝铺算是数的着的大店了,店里颇有几颗品相甚佳的珍珠,也有一枚差不多大小的,却毕竟少了通透劲儿,等贺朱氏来了,又请她开了库房,库房里还收着一颗夜明珠,一颗极罕见的古玉珠,那古玉珠是绿色的,当然不能用,夜明珠却嫌稍大了些,也不合适。

锦颜有点儿发愁,谢了贺朱氏,走回店里,仍是有些神思恍惚,旁边小林和另一个伙计,叽叽呱呱的说着什么,她只是坐着发愣。一直到一句话溜进了耳朵:“……这下胡家可真绝后了……”

锦颜一个激零,猛然回神,追问了一句:“甚么胡家?”

小林笑道:“胡满堂啊!上回他不是还……”他咳了一声,咽下不说,转口笑道:“昨儿晚上,不知怎么就蹬了腿儿,胡老太爷一口气上不来,也昏过去了。”

锦颜微微一怔,想起那天她跟陈景望说,“我希望永远不会再看到胡满堂。”而他痛痛快快的点了头,说,我答应你。难道他这么快就下手了?

一时心里竟说不清是甚么滋味。实在有些打不起精神,索性向朱掌柜告了假,提前回了家,一问之下,林庆之果然又去了杜府,锦颜也就跟着去了。在闵正音的小院前头,迎头碰到陈景望出来,她下意识的一低头,他却也没说什么,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谢谢你。”

陈景望脚下一停:“谢我什么?”

锦颜站定了,看着他:“谢谢你让胡满堂暴毙。”

他一愣,看着她,锦颜等了片刻,见他一直不说话,便点了点头,正想往里走,他忽然道:“颜儿。”

“嗯?”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白赚你个感激……可是,”他从怀里掏了一个小药瓶,笑吟吟的举到她面前:“药在这里,我才刚刚讨到。”

她一怔,张大了眼睛:“什么意思?不是你动的手?是他自己……”

他点头,放软了声音,含笑道:“他恶贯满盈,用不着咱们动手。”

锦颜喃喃的道:“真是老天有眼……”定了定神,又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你。”陈景望轻咳,微微欠了欠身,意示不敢,她也就不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闵正音的小院。

林庆之正坐着捣药,闵正音却悠闲的坐着喝茶,锦颜过去抱住林庆之的手臂,林庆之头也不抬,她便低声道:“伯伯,胡满堂真的死了,终于……终于死了。”

一边说着,眼里就溢了泪,林庆之却正全神贯注,全没听到她说什么,只随随便便的唔了一声,锦颜也就不再吭声,静静的偎了他一会儿,就站了起来。闵正音忽然道:“丫头。”

锦颜定了定神,道:“怎么?”

“你瞧了我的药谱?”

她愣了一下:“是啊。”

“瞧出什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斟酌着道,“先生的药谱,自然是好的,可是我太笨,最多不过硬记几个方子,要融会贯通,只怕一时半会还做不到。”

闵正音细细瞧了她一眼,突如其来的说了一句:“陈景望已经有很久,没向我讨过药了。”

“嗯?”

“他本来每月都需要服我的药,我通常都一回帮他制出六丸,但这回药没了,他也不向我讨,所以连着两个月都没服。今个他来,向我讨那药,提也不曾提到这药。”

锦颜微怔,想起上回在陈景望的院里见他,似乎的确有些病容:“什么意思?他本来就有病,需要每个月服你的药,才能暂时压伏?如果不服会怎样?”

“也不会怎样,不会死,不过是疼痛些,发些汗,比常人要虚弱些。”

她有点疑惑:“他这是什么病?”

闵正音微晒:“怎么说呢,陈和正这人,除了对自己,对谁都能狠下心肠,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一样。这陈景望少时资质平平,不管习文习武,都进度甚慢,所以陈和正就要我配出药来,以图一日千里。”

她喃喃的道:“揠苗助长,必有后患。”

“不错,”闵正音一笑,悠然道:“可是陈和正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时候这陈景望大约十岁罢,服那药好比伐骨洗髓,过程之惨烈痛苦,远非常人所能想象……但最后也终于成了。我后来又配出这个方子,每月让他服一粒,一则减些痛苦,二来也可慢慢调理。”

锦颜微微凝眉,他便又续道:“但是他却不再服药。我原本以为他是不放心我,今天忽然觉得自己想错了。”

她一笑:“闵先生也会想错么?”

他注目她这个笑容,眼神微微一闪,却仍是闲闲凉凉的续道:“我确是想错了,我说过,服那药好比伐骨洗髓,过程十分惨烈痛苦,同样的,若是没有压伏的药,每月发作的时候,那感觉也差不了多少。说句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她眯起眼,声音仍旧静静的:“闵先生的意思是说,这就好像是一种毒,每月的药,好似饮鸩止渴,服的越多,中毒越深,可是不服,痛苦却是难以忍受。”

闵正音又看了她一眼,忽然呵呵的笑出来:“我从来不曾向任何人解释。所以我想,陈景望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他才不服药,想着不要再一错再错,想着好好的活着,”他缓缓的俯近些,看着她:“……一个不怎么想活的人,忽然想活了,甚至为此甘受伐骨洗髓之苦,这是为什么?”

她对上他的眼神,镇定的道:“我只想知道,既然不是我说的这样,事实是怎样的?其实每个月的药,并不是饮鸩止渴,反而是救命的良药?可以慢慢调理当年急近留下的后果,天长时久,就会完全恢复?”

闵正音不答,她又续道:“如果不服药,起初只是疼痛发作,渐渐的,那些遗留的症侯没了压伏,就会卷土重来,甚至会是灭顶之灾?”

闵正音仍是不答,她便又问:“这个时间,大约多久?”

他静静的瞧着她,一言不发,她的眼神,却也没有丝毫的退缩,终于,他还是答道:“不会超过两年。”

她笑了笑,就站起身来:“原来如此。”看林庆之仍是全神沉浸在药里,全没留意,便向闵正音福身:“颜儿先走了。”

闵正音点头,她走到门口,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如果我问您这药方,您会不会告诉我?”

他答:“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正如你所说,现成的方子可以背下来,要‘融会贯通’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的。”锦颜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步履仍旧从容。

闵正音难得这么多话,今天说了这么多,却是为了陈景望。他想说,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可是看到锦颜的神情,他也明白,这些话全是白说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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