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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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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若求和莫方,从接到温玫电话那一刻,就开始在衣橱里翻衣服。笔挺的西服,对于这样的朋友聚会来说,似乎太过正式;按说这样的场合,家常的休闲装比较搭调,可是,一直压在行李箱底上的那件七匹狼男装,后背上到处都是褶子。何若求喊着莫方找熨斗,她却只顾着在镜子前描眉画眼地忙碌那张脸,哪里顾得上他。

何若求恨恨地嘟囔一句,自己回头到处翻。他们搬家回盐市不过半个月,两居的房子里,里里外外乱成一锅粥。

找来找去,熨斗找到了,可是,电源线又飞到了爪哇国里去。何若求立在一地鸡毛的客厅里,忽然上来脾气:“妈的,这个聚会我不参加了。”

“至于么你,”已经收拾停当的莫方,笑嘻嘻从盥洗室出来,转个圈,显摆身上那条孔雀蓝的长裙子,一边将何若求的衣服抱到怀里:“楼下有干洗店,两块钱,五分钟,利马就好。”

何若求颓然坐在皱皱巴巴的沙发套上,挥挥手,任莫方自己去忙碌。

他的心情,真悲催啊。

想想,自己是怎么混的,怎么活三十有五了,突然就混到见个土大款都找不到合适的衣服。他闭闭眼睛,想起四年前林阳和温玫去上海的那次。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他只不过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衣,领着他们挤公交走街串巷去吃生煎包,却没有半点局促的意思。彼时,第一次来上海的林阳,虽然着了爱马仕的外套,可是,哪个人见了他们,不是眼睛盯住他看。用小跑堂私下里的笑谈:乡巴子穿得再精光,也不过乡下人啊。

那时候的他,虽然心里也腹诽莫方的朋友不请自到,招待林阳和温玫那几天,他和莫方三分之一的薪水也就没了。心里有点一惊一乍的疼,可是,更多的,还是自豪和骄傲。那时的他,是上海某公司的白领,在这个中国最富有的城市,生活了将近十年,世面见得大,眼界放得宽,哪里是林阳和温玫这样的小城市民比得上的。

但是,造化弄人啊,才几年啊这是,他就丧家之犬一般从繁华的上海落荒而逃了,逃就逃吧,可恨的是,莫方非要逃到她的故乡来,让一般乡党看笑话。

何若求咬着后槽牙起身倒一杯白开水,立在窗子前,看着这个逼仄小城黯淡的天空,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场梦。其实怎么能怪莫方呢,不逃到盐市来,他们还能逃到哪里去?盐市这里,毕竟有岳父岳母留下的一处房产,到这里,最起码他们不用买房或者租房。而且,莫方从小在这里长大,亲戚朋友都在,帮衬他们两个人,不成问题。最重要的还有,岳父在的时候,尚有一定的人脉。虽然现在老人家已经去世了,可是,福荫还在。

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快就进了盐市的银行,虽然只是一个没甚油水的小科长,可是,比起当初在上海的公司,何若求深感自己轻松多了。

他还要继续胡思乱想,莫方已经嗒嗒嗒地踩着清脆的高跟鞋跑上来了:“衣服熨好了,温玫电话又来了,蓝小恩和陶婉婷一家已经到了,咱们也快去吧。”

何若求穿上七匹狼外套,对着镜子再次郑重端详下自己的脸,提提眉毛,长长吸气,恩,压住内心那些暂时的纠结和小烦恼,看看镜子里这个玉面小生一样的男人,他,还很不错么。

他接过莫方递过来的绿箭口香糖,嚼一嚼,拦过莫方的小蛮腰,下楼。

酒店里,林阳和温玫,早就恭候多时了,同他们一起翘首以待的,还有陶婉婷夫妇和蓝小恩。

其实,莫方回来当日,已经见过林阳和温玫了。是他们开车去的火车站,林阳的凯迪拉克负责接人,林阳公司的大巴,将莫方托运的全部家当一举拉回了家中。

那个闲置已久的家,早有陶婉婷和蓝小恩忙碌着清扫了个干净,大伙嘻嘻哈哈地帮着将行李抬上来,本来,何若求示意莫方,要请大家吃一顿。

可是,人人都不答应,尤其是林阳,他大咧咧扳着何若求的肩膀:“老何,咱是外人么,这样,你和莫方先好好收拾下家里,过两天,我摆个场子,给你们好好接风。”

这个场子,说来还真的就来了。

凤凰大酒店,是盐市最好的酒店,何若求一进包间的门,就被那金碧辉煌的气势晃得眼晕了。这些年走南闯北,何若求见识得不少,深知每个城市都有每个城市的特色和风格。来盐市半个月的时间,何若求已经了然这个小城市的特点,就是药极尽能是的铺张和奢华,哪怕就是一个普通的民宅,只要腰包够足,也要布置成皇宫那样气派。

他是真的有点不习惯,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场合中,他总觉得自己像一个误入的天外来客。在上海十年,虽然那个城市也灯火流离,也镶金嵌玉,也有拼富斗奢,可是,人家是啥,那是和国际接轨的洋派。而盐市呢,这里的奢华,就像把一个土坷垃包上鎏金的装饰,怎么看怎么低俗,怎么看怎么假冒伪劣。

如果他能够选择,何若求倒宁愿就在一个小家中,几个人,简简单单几个菜,能喝酒的就喝两杯,不能喝的,只是笑着来杯白开水,用那句俗话说,只有气氛有,喝啥不是酒。

可是呢,那样的状态,林阳不答应啊。用蓝小恩的话来说,“我们林总怎么说也是公司的大老板了,但凡是个小饭店,也放不下这尊大神啊。”

林阳笑着指点蓝小恩,“又挤兑我是不是?”

温玫嗤嗤笑着探手掐蓝小恩的胳膊:“小蹄子,再说风凉话我撕你的嘴。”

一大群的人,嘻嘻哈哈烘托起了气氛,何若求顺势傍着门边坐,却被林阳一把拽到身边:“老何,远来的就是客,虽然以后你也是咱盐市的人了,可是,今天,第一次,一定要坐到正座上。”

何若求有点茫然无措,同一张桌子吃饭,座位还有讲究?他还没有答话,莫方已经极力拽着他的胳膊:“不,不,他挨着我坐就好。”

因为一个座次,一时间,新一轮热闹又起来了。何若求在林阳和莫方的拉锯战中,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胳膊都要被扯断了。他心里有点恼,面上又不能带出来,索性夹杂在林阳和莫方的推让中,傻子一样一言不发了。

最后,还是陶婉婷的老公发了话。林阳是地主,买单的主角,自然坐正座。至于他和何若求么,一边一个,保驾护航,然后依次是各自的老婆,最后,年纪最轻、长得最美的蓝小恩,就守住上菜口得了。

终于各就各位,菜还没上,何若求的胃口先没有了。来盐市半个月,他对这个城市那些古怪琐碎的礼节已经头大如轮了。吃饭讲究座次,喝酒也要论资排辈,他这向来滴酒不沾的人,乍一到了盐市的酒场,别人都惊异得不行了:“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不喝酒呢,来来来,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

何若求刚开始,舔都不舔,可是,对方的脸色立即就不好看了。莫方急不过,就私下里对他说:“一点不喝实在说不过去,这样吧,你一上酒场,先干三杯,一下子把自己醉倒了,下次就没人让你喝酒了。”

何若求接受了莫方的建议,单位接风的酒会上,他没等别人劝,啪啪啪,连干三杯,一歪身子,啥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从宿醉中头疼如裂地醒过来,才知道,同事们都被他的豪气吓倒了。从那之后,单位再有酒场,没人劝何若求喝酒了。

今天,不知道林阳会不会要劝自己。何若求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林阳稍微流露一点这个意思,他立即连干三杯。说实话,上了这个酒桌,他本来就心里有点不稳妥,如果能利马一醉方休,倒是个很好的解脱。

可是,林阳这次,根本就不要何若求喝酒。他给他要汇源果汁,给莫方要太子奶。同时对也要借机放下酒杯的蓝小恩发威:“你装什么啊,人家何若求和莫方,是从来滴酒不沾的。上次我去上海,他们就没有喝过一杯,你呢,你上个月在我家,还干了我半瓶子茅台呢。”

一大桌子的人再笑,何若求的脸儿有点发热,林阳这话,是责备他招待不周,还是真的理解万岁啊。他拿眼去盯莫方,莫方笑得满脸阳光,他正正身子坐直:恩,看来是自己多想了。

色泽香艳的菜,一道道上来了。

陶婉婷和蓝小恩,看来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隆重,所以,她们不惊不诧,闷头吃菜。惟独何若求和莫方,他们两个倒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眼见桌子上的菜已经多得挤不下了,一个劲地嚷着“太浪费了,太浪费了。”尤其是何若求,简直要扑到前台去喊停了。

七个人,十四个菜,又是龙虾,又是鲍鱼的,何若求心疼的什么似的,这得多少钱?而且,他们根本吃不完。

林阳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老何,你就稍安勿躁吧,小地方,就是吃食便宜,不像你们大上海,包子都是一屉一屉的上来。”

何若求的笑容有点僵,莫方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窘迫了。林阳这是记得上次他们去上海被招待的小气吝啬呢。当时,其实莫方也想着找个大酒店好好款待一下自己的好友,可是,何若求坚决反对。他不是心疼那点钱,而是觉得,林阳和温玫,好不容易来趟上海,理应尝尝特色小吃。像他,每次出差去外地,都是走街串巷地找当地的小吃。如果到处都是吃酒店,那又有什么意思。

天下酒店一个味。就像上海的新天地,和盐市的凤凰酒店,又有什么区别啊。

可是呢,林阳刚刚这句话,忽然让何若求意识到,人和人的生长环境不一样,人生观、世界观也就不一样。他觉得请人吃小吃是掏心掏肺地实在,可是,到了喜欢讲排场的林阳这里,或许就是慢待?

他更觉得如鲠在喉、难以下咽了。

虽然其他人还在热火朝天的热闹,他的心早就游移到了别处。他甚至开始后悔,不该失业半年就熬不住打了退堂鼓,响应莫方的什么劳什子的“逃离北上广”的号召。

是,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作为小职员,他生活得是非常的辛苦。可是,再辛苦,他也能找到那么一洼浅浅的水顺畅呼吸啊。到了盐市,即便将来真的混到能有一个像莫方一直渴望的那样的鱼缸,可是,他们会不会水土不服?

先不论生活上的细节,单是这些朋友关系,就让他心灰意冷。他同林阳,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可是,莫方却一再坚持,温玫和林阳,是她最好的朋友。

一想到漫长的余生都要同这个皮糙肉厚的糙男人打交道,何若求那个郁闷啊。他赌气似地咬住一块红烧肉,恨恨地嚼:不过一桌子破菜,有什么了不起。

就在这时,他猛然意识到莫方正在用力踩自己的脚,抬起头来,才发现,莫方已经端着酒杯立了起来。都知道何若求不喝酒,可是,莫方坚持给他倒满了酒杯:“若求,咱得好好谢谢温玫和林阳,你听见没,林阳让我到他们公司去当财务主管呢。”

何若求这才醒过腔来。莫方去林阳的公司?财务主管?他刚刚还阴霾的心,忽然就晴朗起来了。林阳的公司在盐市是利税过千万的大公司,要是莫方真的能去那里当财务主管,也算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他一饮而尽杯中酒。然后,在林阳和温玫的阻拦下,一意孤行地连干了三杯。

老桥段重复上演。何若求又醉倒了。迷糊过去之前,他只记得,自己一再抓着林阳的手摇:“谢谢你啊,谢谢你,老林,回头我做上海的小菜给你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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