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说网 > 出茧 > 噩梦

丫丫马上就要幼稚园了,本来,何若求以为女儿上了幼稚园,家里的负担可以减轻一点。朱临临却坚持,丫丫一定要上本区最好的幼儿园。

何若求当然也支持女儿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可是,丫丫要上的那个幼儿园,一年的学费就是三万块。三万块,这是不是就注定了,朱临临要继续卖身给那个猪头男。

何若求很窝火。可是,他能怎么办。

自从知道朱临临的秘密后,他更是彻底绝了和这个女人结婚的心。而朱临临,在公司一直也都是未婚单身妈妈的身份。

她的解释其实很牵强,现在都市人流行隐婚一族。而且,他们也确实没有领证啊。不过,等女儿上了幼稚园,何若求闲下来了,才忽然发现,没有了女儿的陪伴,自己的生命,竟然空了。

他也想努力挣钱,可是,眼看就要四十五岁的老男人,身无长物,更没什么傲人能力,甚至连小公司的零工都不好找。

与他刚好相反的,是朱临临。朱临临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的朱临临,既保持着少女的娇艳,又濡染了少妇的风韵。追求这样女人的男人,多了去了。无数次,何若求在远远的巷子口,看到殷勤的轿车款款地将朱临临载回来。朱临临掩饰的功夫一流,她从来不允许那些送她回家的男人到家里来坐一坐。这样,不仅增添了她的神秘感,也保证了,无论丫丫还是何若求,永远都处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何若求不知道朱临临心里到底怎么想,但是,没来由的,他感到了危险。丫丫是他们共同的女儿,而在何若求的心里,一个孩子,向来是牵绊住女人的风筝线。可现在,看到朱临临花枝招展、如鱼得水地在繁华的生活中游弋,何若求才发现,所谓风筝线,其实只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只要她狠了心,他其实任何办法都没有。

但是,朱临临什么时候能狠下心来?

何若求看不到答案,但却知道,那一天,不会无故消失。所以,他怎么能不恐惧呢。一个四十五岁的老男人,一点退路都没有,好像将自己逼迫到悬崖的一头衰老的狼,只能空空地在黑夜中哀号。

这样的时候,偶然他会想起,N年前在莫方身边的生活。那时,他是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也没有生存压力的小科长,老婆能干,家境优裕,但是,该死的爱情来了,他以为在黑暗的大海中看到了拯救的浮木,所以,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抓住了。那截被他看成是拯救的浮木,本以为能从此将他带出茫无涯际的大海。可是,等他扑扑腾腾过了几年,才发现,浮木虽然还在,海岸却更远了。

他到了更汪洋的海洋中心,触目所及,到处都是触礁和沉没的危险。

何若求不知道该怎么拯救自己,只有更卖力地做工。那天,他正在街头散发传单,过路的车辆锐利地从身畔滑过,他灵活地旋着身子,插花一样跑过车流。而就在太阳遮下来的一瞬,他的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悸动。

是,毫无缘由的心慌和惊悸,忽然有点喘不上气来,而那颗心,更是疼得纠成一团。何若求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不会得了心脏病吧?他慢慢扶着路灯杆子蹲下去,昏沉沉的瞬间,他看向远处的夕阳,脑子里跳出一个念头:丫丫要放学了。

好在这惊悸不过几分钟就过去了。何若求再次站起来时,已经没事了。他看看手里的传单,还有一大半没有发完,于是紧着向更多的人流里奔去。

这时,手机响,接起来,是朱临临尖利的嚎叫:“快来幼儿园,丫丫出事了。”

何若求惊弓之鸟一样飞奔而去,朱临临哭得已经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听见电话那端,响起尖利的警笛声。

跑了不知道多久,何若求看见幼稚园门口满是人山人海的围观者,他的腿,突然有点发抖,丫丫,丫丫能出什么事?

隔着白色的警戒线,何若求看到朱临临和另外几个家长跪在警戒线内,她们的身边,是几个惨遭荼毒的孩子。其中,那个穿着天蓝裙子的倒在血泊中的女孩儿,不就是他的丫丫么。

何若求终于知道,为什么朱临临会发出那样凄厉的叫声,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刚刚自己会心如刀绞成那样。预兆,那是预兆啊。就在他扶着路灯杆子蹲下的瞬间,一个丧失理智的歹徒,对着从幼稚园走出来的丫丫和其他几个孩子,挥舞了屠刀。

何若求狼嚎着奔进去,几个警察,死死抱住了他。他挣扎,撕咬,最后,一声长嚎,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何若求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地上,他的身边,是哭成泪人一样的朱临临,她死死抱着他:“怎么办,怎么办,没有了丫丫,我们怎么办?”

何若求大脑一片空白,他死命掐自己,疼。既然疼,那这一切,就不是梦。何若求复又一声长嚎,再次昏了过去。那个歹徒,生生摘了他的心去了。

4

歹徒很快抓到了,警察叔叔替丫丫报了仇,可是,何若求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现在,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天木呆呆坐在出租房子的廊子下面,怀里抱着丫丫的玩具,手上套着她的小裙子,一整天又一整天的就那么坐着,一言不发。

他的头发,荒草一样长起来,同样长起来的,还有杂乱的胡子。衰老好像从天而降的暴雨,顷刻就淹没了他。如果说过去何若求对无奈的生活还有丝毫的抗争,那么现在,他完全放弃了。当然,作为妈妈,痛失爱女,朱临临也异常哀伤,但是,她比何若求苏醒得快。休了一段时间的假期之后,又能重新去上班了。

搁旁人的眼光来看,朱临临不去上班也确实也不行,何若求这个样子,不知道哪天能够缓过来,丫丫没了,她们两个,终究还要活下去不是?

对于何若求现在的状态,朱临临既心疼又绝望。早先她看到过那样一句话,女性和男性面对挫折的抗打击能力有很大区别。研究表明,貌似强大的男性,更容易沉沦在忧伤中一蹶不振,而看似柔弱的女人,却常常能绝地反击、勇于自救。这个定律,如今在何若求和朱临临身上体现得太明显了。不过,何若求的状态,也让朱临临确实失望,她着实没有料到,这个男人原来如此脆弱。刚认识的时候,何若求在朱临临眼里,那是一座安稳的大山啊,那时的她说什么也没想到,这座巍峨的大山有一天也会夷为平地,不,不是平地,而是深渊。

虽然人在公司,可朱临临心里,一刻也没有放下过何若求。她天天下班就急急赶回来,看到早晨给他买的早点,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餐桌上,朱临临会哭、会闹:“你这是想也逼死我啊,丫丫没了,咱们难道也要跟了去么,何若求,你清醒点好不好?”

何若求茫然坐在门前,他听不到朱临临的哭诉,惨白的眼珠,间或一轮的恍惚中,丫丫,漂亮的、穿着花裙子的丫丫,欢笑着从巷子尽头跑过来:“爸爸,”她喊着,笑着,扎撒着小小的臂膀。一抹笑容在何若求脸上滑过,他探出手去接她,可是,除了浩荡的穿堂风,什么都没有。

一行浊泪,缓缓地顺着何若求干枯憔悴的脸庞滑下来。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丫丫没了,他的丫丫真的从此没了。

再回头,朱临临正在窄小的厨房中忙碌,她什么都不会做,但是,鸡蛋羹可以蒸出来啊。何若求耳边,蓦然回荡起当初两个人在一块嬉戏时朱临临的誓言:“等你老了,我就天天蒸鸡蛋羹喂你吃。”

又一行浊泪顺着脸庞挂下来,何若求看着那个漂亮的本该坐在西餐厅中的年轻女人,素洁修长的手,端着一碗滚烫的鸡蛋羹时的狼狈,他的心中,骤然犁开一道沟渠,哗哗淌过忧伤的河流。他的风筝线没了,可是,那只高高飘在天空上的风筝,并没有立即消失。相反,她学会矮下身段,回到自己身边来照顾他。

可是,他值得这个女人的深情么。

何若求呆滞的目光,从朱临临的身上,转到黝黑的房顶、简陋的家具、逼仄的卧房,忽然,他的脑子里一道凌厉的闪电,迅速照亮他的偏执。他一直觉得自己好像陷落到泥沼中的人,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挣扎和逃脱。却一直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哭泣的伙伴,而这个女人,比他,更无辜更可怜。他不该,不该因为自己的自私,就牢牢地捉住她的手,害她跟自己一起在悲怆的命运中沉浮。

何若求长长叹出一口气,他现在终于可以完全清醒过来了。

朱临临对何若求可以重新站立起来吃饭说话走路,感到异常的惊喜。是,他吃得非常少,说话也非常稀,但是,这个男人脸上,那种灰败之气淡了,朱临临眼睛湿漉漉地在床上铺单子,只要何若求能苏醒过来,就是老天对自己的恩赐。

那天晚上,沐浴过的朱临临,紧紧贴着何若求枯干的身子躺下。抚摸着他河床一样干涸的身体,她的内心满是悲悯和疼痛,何若求如此快就消瘦下来了,从一个不那么强壮的男人,瘦成一条细细的竹竿的样子。朱临临将自己丰满的胸温暖地抵住他的肋骨,她多想自己身上那些蓬勃的生命力,能沿着某种暗道,源源不断地传送给这个已经衰老的男人。

何若求干枯的手指,慢慢滑过朱临临光滑的后背。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着身边这个红草莓一样芬芳娇艳的女人,内心的自卑和惭愧,大山一样压下来。自从知道朱临临和猪头男的事情后,他的心里,不是没有对这个女人有过嫌弃。可是,现在,当他完全冷静下来,跳出躯壳审视这两个并排躺在一起的男女,何若求汗颜了。他有何德何能,能在槁木一样的季节,强留住这个花朵一样的女人。

夜色更深了,朱临临温暖的身子裹挟着强大的力量覆盖他,而何若求的心中,已经一点欲望都没有了。他拍拍朱临临的脸颊,示意她蜷起身子,然后,像怀抱丫丫一样,怀抱住朱临临,他的嘴里,唱起的也是曾经唱给丫丫的摇篮曲。

朱临临眼泪汩汩地闭上了眼睛。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斑斓的梦。梦中,她又来到云南那个大山下的村庄,何若求抓着她的手,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开满紫色花朵的山谷里,他,在明媚灿烂的阳光下,吻住了她芬芳的唇。

在那个欢乐的梦中,有那么片刻,朱临临真的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的甜蜜了。那样的时候,没有丫丫,没有猪头男,也没有大上海的繁华。漫山遍野,只有她和何若求刚刚萌生的爱情。阳光无限好,浪漫正当头,天长地久的一辈子,也不过如此啊。

第二天醒来时,朱临临才发现,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她伤心地揩揩眼睛,一抬头,发现何若求已经起来了。他刮了胡子,剪了头发,给朱临临煲了玉米排骨汤,还将一直杂乱无序的家收拾得焕然一新。

朱临临鼻子酸酸地拖着他的手,她不说话,只是尽力将自己的头,放到他的肩上去。丫丫没有了,但是,她们还有彼此,所以,什么都别说了,还是一起好好走下去吧。

吃过早饭,朱临临去上班,何若求一直将她送到巷子口。朱临临上了公交,从车窗里对着何若求挥手,她们约好,晚上要一起去外滩转一转。

可是,等朱临临下班回来,何若求已经不见了。家里的一切,还像她走得时候一样,干净,整洁,明亮。厨房的砂锅里,甚至还煲着一条鱼,但是,何若求不见了。

刚开始,朱临临只当何若求出去散步了,可是,等她打开橱子换衣服,才发现,何若求的衣服,统统不见了。朱临临的冷汗下来了,她迅速跑到鞋柜那里,是,何若求的鞋子也都没有了。没有了的,还有丫丫的玩具和部分衣服。

何若求走了,一个纸片都没有留下,他选择了不告而别。

朱临临简直急疯了。她在上海的无数个弄堂里,张贴寻人启事,甚至去了本区的派出所报案。可是,大海捞针,何若求杳无音信。

找了一切可以找到的地方,一无所获。最后,朱临临想起了盐市。

阔别五年之后,朱临临重新踏上这座小城的土地,感慨万千。当年她来时,是青春无敌的美少女,怀揣滔天大梦。而现在,她再来,面目依然姣好,、心灵却已经千疮百孔。

朱临临先找了曾经同事过的小张,通过他,她想在莫方这里找找答案。可是,小张却告诉朱临临,莫方的公司此刻正面临危机,他实在不好意思因为这点事情去打扰。

朱临临知道多年前的旧事一直被众多同事不齿,所以,小张不愿意帮自己,她倒也没有太过怪罪。她鼓了又鼓勇气,决定亲自去找莫方。

她熟知她住的公寓,于是在一个傍晚去了。五年过去,让朱临临惊讶的是,莫方没有太大变化。看到她那一刻,朱临临有点心酸。莫方和何若求同龄,现在虽然公司遭受重创,举步维艰,可是,她的容颜,没有半点衰败的迹象。朱临临羞愧地自问,假如当初她没有同何若求发生爱情,是不是何若求,也依然同现在的莫方一样,是这个小城倜傥儒雅的中年男人?

可惜的是,一切都不能重来了。朱临临深吸一口气,向着莫方走去。

听到朱临临自报家门,莫方有点愕然。不,她不认识朱临临,何若求和她偷情时,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到后来,东窗事发,她去找他们,才发现,两个人已经地遁了。她压根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会见到这个女人。说实话,这么久过去了,她真的已经不那么关心这个女人的样子。而且,她几乎也已经忘记,自己生命中还曾有那样一个男人出现过。不,不是莫方健忘,而是她选择了刻意的遗忘。而且,有了菁菁的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何若求?那一页已经成为历史的内容,就这样被莫方坚决地翻了过去。

从莫方听到何若求这个名字的漠然,朱临临已经知道,何若求不会来找她了。但是,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热泪,告诉了莫方,何若求突然失踪的消息。

莫方好像只是出于礼貌地表示了一下惊讶,然后,她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对朱临临说抱歉,菁菁要放学了,她得去学校接孩子了。

朱临临讪讪地告辞,离开盐市的那一刻,她茫然回头,这座曾经馈赠她爱情的小城,从此,与她,再无交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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