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水监自设立以来，大多的时候都是一个“专业性”较强的衙门。它不像京中其它的衙门那般，对着进士出身有着很是严格的要求，一些诸科、亦或者水工出身的大匠亦能爬到少监甚至大监的位置。
对此，朝中的那些个宰执们却并无太多的异议。
毕竟，这可是东京！紧邻着黄河的东京！
从皇宋立国伊始，这京师以北的黄河，小规模的决堤已是不可计数；而大规模的决堤，也已有近十次！
这还仅仅只是波及到了东京的溃堤。若是算上河北和京东诸路的决堤次数，那可是能写上好几页的！
故而，黄河在为一马平川的东京城增加了一条军事上的天堑保护以外，又是如同一把利剑一般，悬在整座东京城的上空，随时都有落下的可能。
以至于，论及东京城内百姓们对黄河的看法，大多是复杂的——既是喜欢，又是畏惧。
喜欢的是，因为黄河水道以及隋朝时修建的大运河，使得汴州从中原地区的一个寻常州郡，一跃而成了天下少有的交通枢纽，商旅往来，贸易频频，经济繁荣。所谓八荒争凑，万国咸通，不外如是！与之相比，南方之扬州，北方之涿郡，皆是相差甚远。
及至唐末，关中颓废，身处于中原大地之上的汴州在魏为秦国所亡之后，时隔千年，再次成为了一国之都——汴州成了汴京，直至今时。
可畏惧的却是，从汉唐以降，黄河，已然给这座中原之地的城市，带来了太多的伤痛。此时虽然还没有后世开封地底下埋着六座古城那般的恐怖，但千年前的魏都大梁，以及二百年前的大唐汴州，此刻可就埋在脚底之下、数丈厚的泥沙中！
故而，为了治理黄河，朝廷每年都会调拨大量的钱粮，甚至还为此特设了一个衙门，便是都水监！
所以，作为治理黄河的衙门的主官，都水监的大监身上压着的责任可是非凡。若是黄河没有决堤还好，若是决堤了，甚至波及到了东京，造成了惨烈的后果……
官家的怒火可不是好平息了的。
对于早已官僚化的皇宋官员，他们追求的职位只会是那些个“位高权重责任轻”的显赫要职。而如都水监内的一干职缺，品级低微姑且不论，身上还要承担着巨大的风险与责任，时常还得和那些泥腿子们搅合在一起——这与那些寒窗苦读十数载，中得进士只为光宗耀祖、求取富贵的目标全然是冲突的了！
所以，除了那些个专业人士，以及一些年轻气盛、觉得自己能力超凡的角儿色外，朝中上下，对都水监这么一个衙门，感兴趣的人并不太多。
只是，从先帝元祐四年，黄河在大名府南部溃口之后，便只有大观二年，在河北的大名府以北发生过一次规模较大的溃堤，并形成了一条新的入海分流。
除此以外，近一二十年来，黄河还算太平。而东京，更是许久没有见过大水了！
故而，很多人便忘了黄河咆哮时的凶残模样，那跪着的都水大监便是其中之一——一个名字叫做钱顺，可仕途却并不大顺利的人。
钱顺年过四旬才中得一个末甲的进士，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才混得了一个正七品的小官。而此时，他却已年近花甲！
碍于年龄的限制，若是按部就班，钱顺几乎没有可能在致仕前混得一件绯袍穿了。于是，在去年岁中，钱顺在听闻上一任的都水大监将要告老的消息之后，心有不甘的他便使了一笔不菲的价钱，超迁得到了都水大监这么的一个职位，混得了一身绯袍，正六品的官缺。
按钱顺原本的打算，在大监的位置上做满一任，在朝廷下拨的治河款中捞上一把，然后便申请致仕，回乡做一个富家翁。偶尔举办些酒宴，邀请些晚辈后学，提点一番，也能留下一番美谈。
可谁知，这贼老天竟然下了大半个月的雨！黄河大堤溃了十多处，东京城内澡盆都可以当成船使了！
“直贼娘的老天！”
这几日，这位都水监的大监不止一次的在心中谩骂着老天。
可是并无卵用。
“两日？”
赵佶闻言，语气很是不悦的说道。汴口溃堤至今已有五日，可还未堵上，京中化为一片泽国，诸路不通，就连宫城东北的万岁山都受到了影响。
闷在宫中十余日他，如今的心情便如同那阴沉着的天一般，烦闷且嘈杂着。
当即便有御史领会圣意，站出班列，控诉起了那都水大监钱顺的一干罪责。如治灾不利、挪用治河款、官职私相授受、早年科举时舞弊、以及当街纵马使十多人重伤至死……
只是一会功夫，便罗列出了二十一条罪状——而其中的任何一条拿出来，最轻的大概也得被贬到哪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找猴子们收酒税了……
钱顺闻言，只得伏地叩首，直呼冤枉。
而那御史将罪名说完，末尾又来了句“钱顺罪不可恕，依律当诛！”然后连看都不看那钱顺一眼，便退回班列，双眼如同斗鸡一般盯着手上捧着的笏板，丝毫没有为自己方才毫不负责的言语感到丝毫的不适。
左右御史有风闻奏事的权利，可以凭借传闻进行检举，不需要丝毫的真凭实据。
即便最后审理发现，被检举的官员并无过错——恩，那便证明你是一位好同志，继续加油，你可以走了……
至于举报他的那位御史，则是丝毫的事情都没有。
更何况，这朝中诸官，除了少数的几个，又有哪个没有些过错的？而这些过错又大多是雷同的——只要官家同意，一个贪污受贿的罪名，便能扯出一大堆的官员！
而只要有一条罪状被证实了，那么其他的罪状还会缺少证据吗？
自古以来，可从不缺落井下石的人！
听了御史所控诉的罪状，高坐在大殿之上的赵佶眉毛皱的更厉害了些。做了二十年皇帝的他自然不会全信那御史所编织的罪名。毕竟，若这钱顺真的是犯下了这般多的、足以杀头的大罪，却还能一路坐到一监主官的位置上——那皇宋的司法、监察衙门之前都干什么去了？
不过……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说这钱顺屁股是干净的，三岁小儿都不会信的！
“这种人简直就是败坏我皇宋丰亨豫大治世的蛀虫！”
想到这里，赵佶原本就烦厌的心情又加重了几分。
“带下去，移交刑部审理！”
赵佶话音刚落，便有禁卫上前，要将钱顺带走！
只是，有人并不希望那钱顺就此被抓。
“陛下，臣以为，此时当务之急，并非是追查责任，而是治理灾情！而治理灾情，首要便是堵住汴口。”
“钱大监虽然有罪，但若此时便将其革职查办，难免会令都水监内人心惶惶，影响救治事宜……”
“不若除去钱顺都水大监一职，令其权知都水监事，待罪立功。”
“如此，都水监上下必定感慕陛下仁怀，上下用命，定能及时堵上缺口……”
说话的，却是近时圣眷正浓、在朝中风光一时无两的翰林院承旨，李士美李邦彦了！
钱顺闻言，原本已若死灰的心顿时又燃起了一丝的希望。
“可。”
似乎是过了一瞬，又似乎是过去了一刻钟，大殿之上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
这个雄浑而又威严的男声，此刻听在钱顺的耳中，却是如同世上最动听的声音了！那提到嗓子眼里的心顿时落了回去，连忙磕头谢恩。
趁此机会，钱顺心翼翼的抬起一丝脑袋，看着前方那个有些熟悉的背影，心中一阵感激。
“我就知道，李大人收钱，不会不救我的……”
而李邦彦，则在退回班列之后，嘴角微微上扬，心中一阵冷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