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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还乡(1)

九月的平原为啥没有围园的味道?

最后的一架铁桥,兀立在田野,将这里的秋野劈开了。土地的肠胃蠕动着,于这里盘了个死结。铁路改线,铁桥废弃多年,老旧斑驳,有的地方早已歪斜了。也许在雨天里,有什么鸟儿停在上面,欢欢快快啼啭。如果秋阳从周围的青纱帐里升起来,土地和庄稼都是滚烫的,铁桥能投下一片暗影,供那些做活的人们歇凉。没有故事的秋天长长的,晚庄稼还要在秋风里拔一节儿,而光棍汉杨双根却恼恨秋天,他更恼恨的是铁桥下的秋天。杨双根将锅里的剩饭剩菜都吃光了,然后牵着那头老牛到田里,将牛拴在铁桥下的铁架子上,牛悠闲地吃草,他却拽出唢呐摇头晃脑地吹起来。田野很安静,棒子地里除了秋虫,再也没有别的杂响了。还有老牛许久才有的一声吆喝。

三尺远的地方就是棒子地。玉米胡子挑在唢呐嘴儿上。杨双根躺在草地上,愣是将唢呐吹成了哭调,与这风收的年景儿极不协调。他的嘴巴鼓成了紫球,眉头也拧得苦。一边吹一边望桥下的庄稼。其实这并不是秋叶飘落时的田园,而是他家承包的责任田。他和父亲作为售粮大户的荣耀哪里去了?远处能听到唢呐声的人,都以为杨双根饱吹风光,遥遥召唤。

父亲杨大疙瘩坐在田头吸烟。他默默地听着唢呐声,看着青纱帐和远处的日头。只有他知道儿子心里惶惶。双根的唢呐不是吹给年景儿的,而是吹给九月的。四年前,双根心中的九月在桥底下丢失了。后来他才知道,九月和她的姐妹们到城里打工去了。四年前的入秋,九月到棒子地里看他,将她那处女身子献给了双根。在铁桥下的草滩上,九月的血洇湿了秋草。九月说咱们太穷,俺到外头挣些钱回来,俺娘和弟弟就托付给你啦!双根眼见着九月从羊肠子一样的田埂消失了,像梦一样虚幻。后来,地实在种不下去了,杨双根父子也去城里打工。杨大疙瘩明白双根是奔九月去的,可是没有找到九月。第二年村长兆田硬是去城里将他们爷俩拉回村种田。每年仲秋九月,杨大疙瘩都看见儿子躲在桥下吹唢呐。玉米林子比房屋还高,使老人看不见那铁桥。但他看见桥西头秋阳下的脊背。男人女人的腰们朝棉田深深弯下去。四顾茫茫,都是无限耀眼的白棉花呀。他时常看到一些鸟儿从棒子地飞到棉花田那边去。棒子地是杨家的,棉花地也是杨家的。让老人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竟然雇用了城里人。城里破产企业的工人情愿到乡下打工。那些男女穿得洋里八怪的,又使荒弃的小村活泛起来。杨大疙瘩掐算着,花上几万元购置物料薄膜,一入冬就该搞冬季大棚菜了。他没想到自己老了老了还露一回脸,美得不知是吃几两高粱米的了。这时有两只兔子蹦到老人身边来,瞪着血红的眼睛瞅他。杨大疙瘩就怕看红眼睛。这些天他不断看见红了眼睛的村人。粮价要涨,土地要吃香,已经有不少外出打工的村人回乡。怕是九月里真的闹还乡团了。老人信服这个理儿,农民就是要种好地,贱种才疯跑野奔哩。灯不拨不亮,理不摆不明,天算不如人算呢。老人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嘴金牙,嘴边的皱纹一动一动。

狗×的,鬼眼睛!杨双根忽然不吹唢呐了,两眼定定地盯着桥顶。他感到疲乏和困倦,可桥顶上浮荡着那么多的眼睛。他觉得这是九月那双很大很亮的眼睛。九月在村里那阵儿,时常到桥底下的水塘里洗澡,在桥下换衣裳、梳头和照镜子。娘不让她在桥底照镜子,说会照见鬼眼睛。九月任性偏偏照了,还照出一股狐媚子气。杨双根大概就喜欢她这媚气吧,女人不媚就没啥味道了。他把眼睛合上,就会想起九月的模样来。自从他家成了售粮大户,给他提亲的不断弦儿,他哪个也不理。他等九月。父亲说九月这年头在城里都野成六月花朵了,怕是大风里点灯没啥指望了。杨双根心想九月会回来的,她说挣些钱就回村过日子的。老牛梗着脖子吼了一嗓子。这牛是九月家的。九月的母亲早年就守寡,又得了满身的病,弟弟九强才十四岁,所以九月家的责任田就由双根代种了。卖了粮,父亲都要嘱托双根送些钱给九月娘。每年腊月初八喝过腊八粥,杨双根还要将储存了一年的小麦拿出来,淘洗晒干,送到磨坊碾成面送给九月家。杨双根是村民小组长,别人家的事也要管一管。父亲说精明人都外出了,留你这傻吃酣睡的东西也派上用场。双根就抓着葫芦头得意地笑。杨双根自从当上组长,也干过几件露脸的事。如今的乡村,与过去那种单调缓慢的生活节奏大不一样了。前些年是半年劳作半年闲,秋收过去忙过年。眼下村人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再也没有农忙农闲之分。他们除了种地,还得跟市场和城市来往,同村里以外的许多人联系,各种各样的合同和威严的红印章,把他们与整个社会扭结在一起了。杨双根除了跟父亲母亲经营三百二十亩地,还要管小组里的事。农副产品加工不算,他还为开发荒地弄来一些资金。有几家地撂荒,男人外出做小买卖。乡里村里号召治理盐碱地,平整砣地。那些户没资金,又贷不来款。杨双根愁得在田里转悠,后来他看见离地头不远的靶场,已闲置几年不用了,那里有许多废铁桩子及踏板。他将邻村收破烂的王秃子领来,当废铁卖给他,整整变成两万块钱,自己留些机动钱,余下就给那几户治理盐碱地了。有两年了,没有人追问他。只有村里老少爷们的夸奖。开始杨双根心里发毛,后来就心安理得了,废着也是废着,变了钱派上用场也许叫作废物利用,而且是为集体。想到这里,杨双根的目光就盯紧铁桥不动。由那理儿推一推,这废铁桥也是可以废物利用的。他想卖这架铁桥的想法不是一日两日的了。这铁桥能卖吗?即使他敢卖,会有人敢买吗?就这样嘀咕了一年多。他不知道这桥的归属,因为过去这条铁路是从矿里运煤的,村北就是煤矿的九号风井。有人说是矿里的桥,有人说是铁路上的桥,归铁路分局管。你也管他也管,互相一扯皮,就等于三不管了。坐落在杨双根村民小组的地面上,占着他们的地,迟早还要他杨双根操这份心的。顺着这一根筋,他一下就想远了。老天又赏给他一回露脸的机会了。再说杨双根也恨这旧铁桥。这种恨是否与九月出村有关他也说不上来,甚至是朦胧的不明确的。杨双根的眼睛盯着桥顶也盯得有些累了。

杨双根站起身,到玉米地里撒尿。宽大油绿的叶片直划到他的脸和膀了。他一下一下地撩开。他系裤子的时候,看见玉米地上空的鸽群,就知道九月的弟弟九强来找他了。他扭脸吼,九强,你小狗×的出来!九强往往与鸽群同时出现。他从地垄里探出小脑袋嘻嘻笑,双根哥,张飞卖秤砣,人硬货也硬!杨双根知道九强看见了自己裆里的家伙,就骂,小流氓,没生一张好嘴!你说对了,你姐不回来,俺这家伙能软吗?九强不瞅他,嘴里哼着歌子,引来鸽群刮来一阵小旋风,将扬花的玉米梢儿摇得哗哗响。鸽群低伏下来,鸽子嘀嘀嗒嗒地落满铁桥。杨双根瞅着这群白色灰色的鸽子说,俺看肥了这些鸽子,你倒是瘦猴似的,别太上心了,喂不亲的贱货,早晚还不放飞到城里去!九强不吭声,他知道双根是指桑骂槐说他姐呢。他喜欢这个憨厚的未来姐夫,也是常埋怨姐姐,为啥在城里野得收不回心?第一年姐姐九月每隔一月就给他写一封信,信里还加一张纸,是给杨双根的。九月写给双根的信没啥甜蜜话,只说身体好之类的平安话。第二年九月的来信就稀了,只是还不断给家里寄钱来。今年九月就不来信了,从汇款邮戳上看,九月是流动的,九强想给姐姐写封信都不知寄到哪里去。今天姐姐九月突然来信了。信中只有“九月”两个字,字底下画了一只鸽子。九强让母亲看,母亲叹息着摇头。九强知道杨双根进了九月就想姐姐九月。他在村头都听见双根的唢呐声了。知道姐姐在家的时候就爱听他吹唢呐。九强看见自己的老牛朝他拱来,四只蹄子在田埂蹭着直响,嘴里还不停地低吼着。

九强亲昵地拍拍牛,然后扭头对杨双根说,俺姐来信了。杨双根问,有俺的信吗?九强摇头说,没有你的,连俺的都没有两字,八成是她想家里的鸽子了!说着就从兜里摸出那封信给双根看。杨双根接过信纸,看着九月画的鸽子。他知道九月喜欢养鸽子,不仅仅是要拿鸽子换钱。村里有好几家养鸽子的。他忽然笑了,笑得喉结上下滑动。他说,九强,你姐要回家了!然后将九强抱起来抡了一圈。九强愣着眼问,你咋知道?杨双根举着信纸给他看,你瞧,画的这只鸽子往回飞。脑袋朝下的嘛!九强接过信皱紧眉头。杨双根弯腰拾起一块土坷垃,朝铁桥上扔去,鸽子在这不起眼的黄昏飞起来。

黄昏时分天气还是很热的。秋天的傍晚,对杨双根来说,是个顶可怕顶没劲的时辰。今天就不一样了。杨双根牵着牛欣欣地往村里赶,九强骑在牛背上甩着胳膊,鸽群像风筝一样跟随着他们缓缓盘旋。九强唱些歌谣,歌谣伴随秋风在田野里弥散,散到空中去,也散到泥土里。杨双根手里捏着那封信纸,仿佛捏着一只鸽子,也仿佛拢住日月的甜蜜。乡路上,一位背着柴火的老女人五奶奶说,双根,有啥喜事儿这样高兴?杨双根知道自己啥事都显在脸上,笑说,这一年风调雨顺,灶王爷扭秧歌,丰收啦,能不高兴?然后他就将九强从牛背上拽下来,又把伍奶奶背上的柴捆儿放到牛背上去。五奶奶笑呵呵地跟着。五奶奶是烈军属,大儿子是在部队抢险中牺牲的,二儿子又带媳妇孩子到外地打工了,家里就扔下她。她归属杨双根这个第二村民小组。她家的地荒着,后来就由村长做主统一承包给杨双根父子了。村里给老人一些补贴。杨双根隔三岔五就到老人那里,帮着挑水做些杂活儿。杨双根说,五奶奶,缺柴烧就朝俺说。您就在村子里养身子吧!五奶奶说,俺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动弹,等动弹不了了,还少了让你操心?杨双根说,村里秋天还乡的不少,您家老二一家有信吗?五奶奶说,要回来,要回来!来信儿了,在外头混也不易哩!像你们爷俩,种地不也种成了状元?杨双根叹道,有些人在城里,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五奶奶问,你们九月回乡吗?杨双根不置可否地笑笑。五奶奶说她听见他吹唢呐了,还说九月找这么个婆家算是跌进福窝儿了,还有啥不知足的呢?杨双根听五奶奶这么说,心里没底了。是哩,鸟儿放出笼子,还能收回来吗?即便是收回笼子的鸟,还能在笼里生活吗?又让他想起秋天和女人的所有事情。

只有进了村里,残秋的景象才明显一些。村巷里滚动着最初落下的树叶子。杨双根让九强带着鸽子回家,他牵着牛一直送五奶奶。他看见有的人家关闭几年的大门打开了,院里秋草丛生,歪斜的门楼子掉着泥皮。过去的村里很少见人,剩下的也是老弱病残,眼下偶尔能看到正常健壮的村人。

杨双根分别与他们打招呼。五奶奶叹说,叶落归根,都回来了,村里又要热闹了。杨双根看到的是像鬼子进庄一样的混乱情形。晒被的、扫房的和清除垃圾的人们互相说笑。杨双根来到五奶奶家。院里空空,五奶奶从牛背上拽下柴捆儿就愣了愣,然后坐在老旧的门槛上,倚着门框吧嗒老烟杆,目送着杨双根和牛拐进小北街。杨双根知道五奶奶盼儿子回乡,该回来的会回来,不愿回乡的盼瞎眼睛也白搭的。杨双根掐算着九月里村人能返回七成儿就念阿弥陀佛了。进了家门儿,杨双根将牛送进棚里,让牛独自去槽里喝水。他瞧着牛饮水,心里又想九月了,悄悄拿出九月的信纸来看。村长兆田披着夹袄进院,笑着说,咋着,牛槽里又多出驴脸来了?双根扭头说,大村长有何贵干?兆田村长不笑了,一脸褶子往一块儿聚,然后叹息说,土地吃香,大户心慌,粮价上涨,干部难当啊!杨双根从村长兆田的脸色看,就感到了不妙。村长兆田如今是支书兼村长了,村支书倪志强到外地当包工头去了,不辞而别,也没有任免手续,兆田就兼上村支书了。兆田很胖,说话时嘴张圆了,像被浑水呛晕了的胖头鱼。杨双根将兆田村长领到屋里。他们一落座就听见对屋母亲的咳嗽声。兆田村长问,你娘的病还没好?杨双根叹说,怕是好不了,边说边往墙上挂那只唢呐,唢呐的红绸子卷起来,喇叭嘴又让双根插上一把谷穗。杨贵庄人过去很喜欢吹唢呐。慢慢地,唢呐几乎成为农人的护符。他们认为唢呐是神仙的用物,他们常常将唢呐挂在门首或墙上,再将喇叭洞插满熟透的稻谷。似乎这样就吉祥辟邪了。兆田村长觉着好笑,他眼下真的怀疑这玩意儿能辟邪。在这金秋九月,带给这个农家的邪气还少吗?还乡的农民已经争他们的土地了,还有这个家庭未来的女主人九月在外卖淫,被公安局抓住了,电话打到村委会,让村里去领人。一同被抓住的还有村里孙殿春的闺女孙艳。兆田村长没有声张,虽说这阵儿的城里笑贫不笑娼了,可村里还不行,嚷嚷出去这俩孩子就没脸回乡了。兆田村长很神秘地去了城里,跟公安局说了许多好话回村了。九月和孙艳说过些天回乡,说还有些事办一办,并向兆田村长保证不干这事了,回乡踏踏实实过日子。她们的钱没被公安局完全罚掉,她们身上穿金戴银的,手上都有很多的钱呢。兆田村长说,限你们这两个鬼丫头九月里回家,不然你们就别怪俺不客气了。九月和孙艳满口答应。兆田村长回到村里跟谁也没说,但心里一直挂念着她们。他问杨双根九月回来没有。杨双根愣起眼,你知道她要回来?兆田村长情知说走了嘴,忙改口说,俺是琢磨着,这么多人都回来了,她也该回村吧。杨双根笑说,她来信啦,没说回来,挺能整,还画个鸽子。俺看是回家的意思。兆田村长叹一声,唉,回来就好哇,外头那么好混吗?不管进城还是还乡,这年头,腰包最瘪的还是咱农民。穷些没啥,还处处吃瘪子气,你知道村里小木匠云舟吧?杨双根点头说,知道,他昨啦?兆田村长说,他瘸着回来啦,在城里为人家装修房子,包工头拖欠他一万多工钱,他去找人要,不但没给钱,还被城里人打折一条腿!要是在家种地,也许不会碰上这灾的。杨双根骂了一句城里人,然后问村里都有谁还乡啦。兆田村长掰指叨念说,有文庆、杨双柱、败家子、康乐大伯、振良一家子、宽富一家子、广田一家子、徐大姐……他又说,多啦,有七十多户,也没见他们阔到哪里去。也就人家杨广田在外卖菜发了,回来就争着要地种大棚菜,还说把房子推了盖栋小楼!杨双根喜忧参半没说话,喜的是村里又有人味儿了,忧的是自家这售粮大户怕做到头了。于是两人愣着坐着有一阵没说话,杨双根看见兆田村长的目光落在墙上的锦旗奖状上。这一墙的奖状锦旗都是他和父亲从县里乡里捧回的。什么售粮大王,什么劳动模范,什么小康之家……如果说这是杨家的荣耀,也是杨贵庄的光荣。兆田村长也曾以此为荣,毕竟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兆田村长面对这扇墙,眨着眼,脖子直了半晌。杨双根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那只肥肥的大耳朵。

院里老牛闹棚,院门就打开了,杨大疙瘩领着一男两女进来,杨双根知道他们是城里人,都是针织厂的工人。工厂停产放长假到乡下来打工。这三人是领班,男的负责玉米田和稻田灌水。女的负责采摘头茬棉花。都是计件包工,每天都要发一遍工钱。城里人说半月领一次,杨大疙瘩喜欢日日清,一是不留啰唆,二来为城里人发钱是格外痛快的事。杨大疙瘩进屋与兆田村长打个招呼,然后就抱着钱匣子为城里人数钱。交钱的时候,老人还要叮嘱几句农活要领。城里人乖顺地走了。杨大疙瘩背驼得厉害,后脊上拱出一个大肉瘤儿。肉瘤儿容满慈善,也压弯他一世傲气。杨双根几次催父亲将肉瘤做掉,杨大疙瘩舍不得花这个钱,而且田里的活儿逼得他没那份空闲。赶上粮价上涨的好年景儿,老人掐算今年秋收会是满意的。他吃着碗里又看着锅里,还想好好折腾一阵子,没承想,兆田村长一开口就将他噎住了。他真没想到,九月里还乡的村民会抢他的土地了。老人脸暗着,后背的肉瘤哆嗦起来。兆田村长说,没办法,俺也是被逼无奈呀!俺也想了几回啦,跟村支委们碰了头,都没啥好招子,人多嘴杂,耕地越来越少!就说村北那片地吧,贾乡长的小舅子围了地,说要买下给台商搞造纸厂,圈了一年多也没动静,地钱还欠着!杨双根说,那就收回来呗!兆田村长为难地说,贾乡长能依?就是表面依了,从哪儿都能给你一双小鞋穿的。杨大疙瘩说,不管村里地多地少,俺们承包是有合同的,承包期十年。咋着,咱党和政府的政策又变啦?也大腿上号脉没准儿啦?兆田村长说,唉,政策没大变,可下头小九九多哇!你是知道的,当初地荒着,县里乡里逼俺跑城里找人,俺将你们爷俩找回来,是许下愿的。十年不变,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俺搂着十年没跑儿,谁承想刚三个年头,土地又吃香了,村里人不用找就自己往回颠!乡里就又开会了,重新承包土地!杨双根骂,这些势利鬼,粮价一涨就种地,不合算就往外跑,俺是想,明年粮价再变,还打白条子,他们难道又弃田而逃?兆田村长说,谁知明年咋样,再胡球折腾,俺也不当这官啦!杨大疙瘩闷闷地吸烟,不吭声。他刚才进村,就看见满街筒子的村人,也闹不清这些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完了,这地是保不住了,这些人原来是奔土地回乡的。他闭着眼,眼眶子抖出了老泪。

兆田村长嘴困舌乏懒得说下去了。他呆呆地瞧着杨大疙瘩。他知道老人是厚道的庄稼人,土地都种出花儿来了。就是过去学大寨修梯田那阵儿,老人也当过标兵。老人跟土地亲哪。三年前家家田里荒着,老人还在自家责任田里种上冬小麦。杨双根急着去城里打工找九月,老头不放心这愣头青,才不情愿地离开土地走了。爷俩儿没找到九月,就偎在城里的居民楼旁炸油条卖豆腐脑儿。是兆田村长苦心劝说,才将这爷俩拽回土地上的。他们回乡的春天,正是一场大旱。老人招呼着村里的老弱病残到灶王庙里做了祈雨法会。杨双根跟父亲回乡种地了,他没找到九月,也懒得在城里泡了。再说九月走时有话,她娘和弟弟得靠他照料。对九月,他向来是很顺从的。兆田村长起身要走,杨大疙瘩留他晚上喝酒。兆田村长说,俺还有事的,这群杂种们一来,按倒葫芦浮起瓢。然后又说,你们先收秋,秋后再分地。俺先顶着,你们没听别村的事儿吧?杨双根问别村咋啦?兆田村长鼓起腮帮子骂,咱村还算好呢,别村的两家种田大户上县里告状去啦。回村的人,没收秋就抢地,敢情回家吃白食儿啦!玉米田给擗光了,说还把人也打啦!杨大疙瘩惶惶地说,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杨双根也慌了神儿,一村里住着,子孙做仇哇!杨大疙瘩摇头晃脑地叹气说,人哪,这从城里浪荡的农民,胆子大得敢翻天的!兆田村长,你可得给俺们做主哇!就跟乡亲门说,俺收了秋就让地。兆田村长满口应着,晃晃悠悠地走了。他走出几步不断回头张望,笑着招一招手。杨大疙瘩觉得村长的笑容里藏着东西,越发不踏实,回到屋里端出钱匣子,拿出红纸裹了钱,递给杨双根说,双根,去给兆田村长送去。杨双根迟疑了一下说,往年不是收了秋才给村长送红包吗?杨大疙瘩虎起脸训他,你懂个鸟儿,今年不是闹还乡团吗?不给村长见点亮儿,谁来保护俺们。杨双根无话可说,接了钱扭身出去了。杨大疙瘩瞅着窗外黑咕隆咚的样子,顿觉胸口痛,就知道心病与疾病结伴儿来了,缓缓蹲到屋地上,老脸蜡黄而虚肿了。

从兆田村长家里出来,杨双根感到傍晚的小村确实有人味儿了。家家户户的炊烟,轻轻飘浮起来。炊烟在夜天里晃晃悠悠的,他的心里也跟着晃荡。不知是谁家的门楼子塌了,几个人在那里清理道路。也不知是谁家放着录音机,里边的一首歌曲使杨双根耳目一新:咱们老百姓今个真高兴!高兴高兴高兴……杨双根站了一会儿,听得血往头上涌,后来一想,心里骂这年头,有啥事能让老百姓这样高兴?然后抬腿就走,大脚踩着了一窝聚群儿的鸡,鸡们咯咯叫着跑掉了,后来一路上碰着黑天还不进窝的鸡们,这鸡婆子跳骚,不是要闹地震吧?直到杨双根进家门了,才让他真正地高兴起来。

九月在屋里为杨大疙瘩捶背。

瞅着九月,杨双根的眼睛就亮了。九月问他自己有变化没有。杨双根嘿嘿笑说,还那样儿。但他看出她身子消瘦,皮肤有些松弛。眉啊眼儿依旧透着媚气。她身子不板,腰肢柔软,在外面待久了,连说话走路的姿势都活泛了,懈懈怠怠的样子很好看。母亲放下灶台上的活儿,过来跟九月说话。她怕九月还要走,便试探着问她今年有多大了。九月说都二十五了。九月说这话时感到十分疲倦,好像已经相当苍老了,像朵还没正式开放的花过早地凋谢了。可她有钱了,有钱和没钱说话口气都不一样。九月看出婆婆的心思,咯咯笑,说她这次回来要跟双根结婚过太平日子了。杨双根想,你在城里的日子就不太平吗?父亲和母亲眉开眼笑的,他们太缺人手,而且盼着抱孙子呢。杨双根知道九月说话算话,这回肯定不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这样一来,九月不用捶背,杨大疙瘩的胸口也平顺许多。他将九月支开,独自在灯下鼓捣秋天收支账目。他没有账本,但全部账目都在心里装着呢。他知道,今年米价和棉价都上调不少,按最倒霉的行情,除了全部开销,纯收入仍是很大的,只盼今年政府别再打白条子。前年的白条子还有一半没兑现呢。尽管这样,他还是舍不下这片地。他在地上舍得花血本,化肥和大粪铺了几遍了。当初接手那阵儿,全是盐碱地,地皮冒白面儿,人走上去梆硬的。如今从地里抓把土,就能攥出油水来。他还添了那么多农具,水泵就买了三台。他领导着这个超负荷运转的家庭在地里奔忙,仿佛不是一个家,而像过去的一个生产队。老伴累垮了,有一次吐血晕在田里,杨大疙瘩怕她出闪失,就再也不让她下田了。九月回来了,九月能牢抓实靠地在田里转吗?老人犯嘀咕的时候,九月笑说,听说种地也不少来钱呢!杨双根说,刚才村长来过,咱家的地被他们夺走了!你也是奔地来的?九月瞪他一眼说,傻样的,俺奔谁来的?杨双根嘿嘿笑。杨大疙瘩在饭前又跟九月诉屈,售粮大户的如意算盘越发不如意了。九月问,就这么白白将地让出去?咱又不是稀泥软蛋,往上告,咱有合同的怕啥?杨双根说,村里那么多人都回来了,咱又不忍心,都得有口饭吃吧!杨大疙瘩叹说,再说兆田村长那里也挡不过去啊!听到兆田村长,九月的口气就软下来,眼睛恍恍惚惚总走神儿,后来就将话题转到城里打工上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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