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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

“毕竟事关一辈子,是该好好考虑考虑。”

“她们是一辈子,但你不一样,所以我们给你一段试用期,就怕到时候叫你走你都不想走了。”

“多长时间的试用期?”

“你说多长就多长。”

话说到这份上,我不得不拿出点态度来了。“好吧,我签,我先在这里待一年试试。”

“那好,我们明天正式签约,可不是我跟你签,是我们的领导跟你签,你不是一直想见到我们的领导吗?”

这倒让我好奇不已。“领导是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是女的,男人?亏你想得出来。”

又问她多大年纪,什么模样,庄老太一笑:“急什么,到了明天,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极度的好奇让我睡意全无,安顿好小优,我来到窗边,遥望夜空,周围是黑漆漆的废墟,不远处却是灯火通明,这景象让我觉得不真实,我果真是在耶市吗?我果真站在这个大都市的土地上吗?为什么我周围却如此黑暗荒凉?霓虹近在咫尺,为什么始终照不到我身上?再回头看看睡熟的小优,她也做梦吗?她有没有梦见过我正把她从安乐窝里带出来,带往一个不可知的全然陌生的地方?

白天,当着小优的面,我从来不敢说害怕,但一个人面对寂静的黑夜,害怕的感觉立即像潮水一般,冷冰冰地包围着我。

庄老太的眼睛很贼,大概她心里已经断定我无路可走,才会对我屡屡试探。

其实,她是对的。就算我对自己的下一本书信心满满,但我不能在它变成现金之前捏着肚子,也不能在此之前睡在大街上,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独立性很强的女人,没想到一场婚姻的变故,会彻底毁掉内心的依凭,或者说,彻底暴露了我的虚弱之处,我其实并没有完全自立,我只是心理上自立了,物质上,我还是在依赖他的拾遗补缺,这依赖至深,以至成了习惯,就像一个人长年扶着栏杆走路,渐渐地把这栏杆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还以为自己身强体壮,健步如飞呢。

失去的已然失去,眼前的机会更显难能可贵。签吧,反正就一年,一年下来,感觉不好的话,一走了之。

房间太小了,稍有动静,就会惊扰小优,她睡眠很浅。不如索性到院子里走一走,反正明天就签约了,今晚就放肆一回,就当是享受卖身西门坡前的最后一夜。

几乎是提着房门一寸一寸拉开的,因为一直盯着小优,刚够仄身而过时,才回过头去,说时迟那时快,一记闷棍劈面打来,我连喊一声都来不及,人就哑口了。

这棍子不是真的棍子,而是一个人,黑乎乎的一个人,一动不动杵在我房门口。

我不知道自己哑了多长时间,等我终于有些知觉时,才感到自己早已汗如雨下,是冷汗,冷浸浸的,顺着皮肤往下流,人都要虚脱了。

“亏你还是当妈的人,胆子这么小!”

是个女人的声音。

应该诅咒这走廊里的光线,暗得像阴曹地府,那只睡眼惺忪的灯泡,有倒不如没有。

“你干嘛……”我已经说不出来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居然嗤嗤地笑出声来。

“我是小福的妈妈,叫我阿玲好了。”

冷汗倏地消失,简直就像电影里的镜头。原来是我一直想要认识的人,印象最差的学生家长。

我怕吵醒小优,叫她挪步,一起到院子里走走。

“只要你不怕犯规,这里的规定是十点熄灯。我是无所谓的。”

她提议去她房间坐坐。

她的房间在走廊走头,这是最实惠的一个房间,居然带着一个小小的内阳台,因为这阳台,屋里的格局也略有不同,她在阳台上摆了个双人沙发,沙发前面有个袖珍茶几,茶几上有只烟缸,里面的烟蒂都很小,烟丝都燃光了,只剩下了海绵头,有些海绵头甚至都熏焦了。

她问我抽不抽烟,我摇头。我可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褪下矜持。

我问她小福在哪里。她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子里喷出两缕淡淡的烟雾,她把烟都吸进了肚子里,在以前,这是我最崇拜的抽烟姿势。吞下一口烟之后,她才慢吞吞地回答我;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反正他也跑不远,总归在这院子里。”

“他在哪睡觉你也不管吗?”

“我也想管,但我管不了,他快十一岁了,等你女儿到他这么大时,你会遇到跟我一样的困难。你知道吗?已经有人把女人生孩子列为人类的自然灾害之一了。”

“天哪,你能不能少发点感慨,赶紧去把儿子找回来?他到底藏在哪里?他洗澡了吗?他有被子盖吗?他睡得舒服吗?如果他睡在露天里,会不会着凉?感冒?”

她掸了下烟灰。“我曾经也像你一样着急,不,不是着急,是五内俱焚,但后来我明白了,如果我强行把他留在这里,对他来说,无疑是种折磨,因为他恨我,这世上,他最恨的人就是我。何比让他不快呢?”

这一刻,我很讨厌她,一边无比陶醉地抽烟,一边抱怨自己十岁的儿子恨她,才十岁呀,不管怎么说,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恨自己的母亲,难道是孩子的错?我想起一件事来,也顾不得唐突不唐突的,真杵杵地问她:“听说小福跟你失散过一段时间,还进过福利院?”

她不吱声,半晌,她起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那种灿烂的笑容,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了。

“其实,小福最该恨的人是他,可惜他们俩根本无缘见面。”

灯突然灭了,突然而至的黑暗,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们静静地坐着,只有她的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照亮了她的鼻尖和嘴唇,还有手指。熄灯前我就看清楚了,她长得很标致,只是有股满不在乎甚至颓废的架势,这架势让她的容貌大打折扣。

“你想睡觉了吗?”

“不,你呢?”我直觉她想跟我说点什么。

“我睡觉不一定在晚上。”她又摸索着点了一根烟。“我整天都在睡,又整天醒着。有时我好不容易睡着了,烟头又把我烫醒了。”

“你不该抽这么多烟。”

“没有烟我会活不下去。”

“没准小福就是讨厌你抽烟,小孩子都不喜欢大人抽烟。”

但她没有任何转折地说起了别的事情。“我一直在观察你,从你进入这个院子开始。你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你衣着光鲜,生机勃勃,说不定还前程似锦,总之,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属于外面的人。”

我明白她的外面指的是什么。“你不能仅凭表面判断一个人。”

“我相信我的判断。我在你门前听过好几个晚上了,就像今天晚上一样,我也在那些人门口听过,她们都在睡觉,个个鼾声如雷,只有你的门缝里有一丝丝光线,我看见你打电脑。不管你在干什么,至少你的脑子是醒着的,当时我就莫名其妙感到安慰,大半夜里,除了我,至少还有你的脑子是醒着的,就为这个,我们也应该坐下来聊一聊。你离婚了对不对?”

“聊吧,聊什么呢?带着孩子,净身出户,可你却说我衣着光鲜,生机勃勃,可见你的判断不准。”我也直率起来,黑暗看起来是遮挡,其实是撕开。每吸一口烟,她的鼻尖和嘴唇就在星星之火中闪现一次,我的矜持渐渐崩溃。“你呢?”

她不吱声,我以为她不愿谈她自己,正觉得兴味索然,准备起身回去,她开腔了:“照片上那个男人,曾经是我的丈夫。”

“他现在在哪?”她的讲话断断续续,以至于我不得不提醒她,以便她突然改变主意,不往下说了。

“他死了。他本来是想杀死我全家的,但我当时正好在外面,所以他就杀了我父母。”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都是钱招来的祸。在我们那一带,我可是有名的富家女,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父亲给我的礼物是一把车钥匙,。人一沾上这些东西就读不好书了,高二没读完,我就从学校跑了,我开了个服装店,雇了个营业员,自己天南海北地开着车进货。那些年里,我承认我有点疯狂,天天夜不归宿,喝酒,唱歌,赌钱,男朋友数不清,动不动就抡人嘴巴子,活得像个黑社会的大姐大,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怀孕了,想来想去,我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那些跟我上过床的人,有的已经不知去向,能够联系上的,我又不乐意让他们当我孩子的爸爸。只好去做人流,可我这人从小就怕疼,我决定叫一个人陪我去,叫谁呢?母亲肯定不行,她还不知道我怀孕了呢,最后我想到身边一个最不起眼的小跟班张威,有时我不想开车了,或者说我喝醉了,就叫他给我当司机,你看到了,张威人长得不错,就是性格有点沉闷,三棍子揍不出一个屁来。我叫他陪我上趟医院,看到妇产科三个字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我冲他吼,说我可不想现在就当妈。他叫我再好好想想,就想三分钟,就算要做手术也不急这三分钟,他要我看看这三分钟里能不能发生点什么,能不能改变我的决定。三分钟很快过去了,当着那么多人,张威突然在我面前跪下来,要我嫁给他。“他看到我这个爸爸了,他在向我呼救,他要我救他。”虽然我私生活有点乱,又常常喝醉酒,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没跟他上过床,我身边就他没跟我上过床了。我说,你想借此机会当我们家的女婿,对吗?我以为他要否认的,但他老老实实点了点头。如果他摇头否认,说什么早就爱上了我之类的话,我肯定掉头就往手术室走,但他没有否认,我反而对他刮目相看了。结果那天我没做手术,挺着两个多月的小肚子回来了。我们就在医院的长椅上达成了协议,我们马上结婚,但随时可以离婚,也就是说,他舍身相救,只为帮我解决孩子的合法性问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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