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宸做梦也不会忘了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
那是个疯狂而错乱的夜。苍白的闪电被染上一层血红色彩，无力地阻挡着这场浩劫。从天际降临的金光只停驻一瞬，便被黑暗吞没，消失在茫茫大荒之中。
“轰”一声巨响过后，闪着金光的神识被黑法术阻断，包裹着四散开来。元宸双手握拳，束手无策间，瞥见其中一块残桓朝神州大陆东侧的群山落去，大喝道：
“白澄！”坐下的白虎迈开脚步，比天边那道闪电还快，他双手合十，祈祷这神物不会在人间引起大的骚动才好。
“哇——”男婴清亮的啼哭声顿时响彻整座群山，他心中暗叫不好，翻身而下，连滚带爬地冲到残桓落下之处，又在看到眼前之景时，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泥塘里。
只见那块被黑法术腐蚀的残桓正中男婴的心脏，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孩子，伸出手指探到那微弱的呼吸：还好……早来一步。
两个时辰后，他看着襁褓中婴孩传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后，勾起疲惫的唇角：他渡了他两百年的修为，终于是把命保住了……这孩子命里大吉，只要这封印不解，他就能保他平平安安地渡过这辈子。
“白澄，我们……”话音未落，上古法阵上的光柱突然消失，他呆呆地看着，听到远处传来天帝的声音：
“元宸，此次下凡，你不仅未能帮朕分忧，还捅出这么一个大篓子。朕罚你与白虎在人间待上百年，维护四族和平。”
他垂下眼眸，扑通跪下道：
“臣，遵旨。”
烟雾缭绕之中，元宸长长吐出一口气，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以前的事，因耗费毕生神力的身子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他苍白着脸，抹去鬓角豆大的汗珠，耳畔传来天帝的问话：
“此番一来，你的修为已尽，与凡人无二，你……可后悔？”
“那孩子生来为白，不曾做过他以为的那等恶事。是残桓内带的黑法术侵蚀而被篡改了儿时记忆。他的命运，本不该如此，一切……都是臣……的过失。臣，毫无怨言。”
“好，看在你为天界做出了贡献的份上，就让你转世为民吧。”
“谢圣上。”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判官府烫金的牌匾之上，屋外的土地不甚平整，积起一个个小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乌云，和时不时划破天际的白色闪电。
天火降临之后，毓国郊外的新草因有草木灰为养料，噌噌蹿及膝盖，也没个人管。丛草掩映下，一块平整的绿地上，立着一座青灰色的石墓。原本的棱角已被风沙岁月无情磨平，代替它的是碑面上的道道划痕，可墓碑正中用遒劲力道所刻的黑字却始终如新。
墓前的桔梗，已从原先的几簇，渐渐变为几十簇，最后开成一片紫色花田。花瓣在雨水的滋润下微微颤动，一年四季都常开不败。
此时，一女子拎了盒精致的小糕点，撑着把油纸伞，在走至这片花田的刹那，把伞和糕点轻轻搁下，藕色外袍包裹住的瘦削身躯就这样直直撞进无边细雨和料峭春寒之中。纤纤十指流连在墓碑上，轻轻摩挲着，淡淡的声音里，带着一抹惆怅：
“你生前……不喜繁华热闹，我也不知你爱吃什么，就带了些自己做的桃花酥……”
“大家……都过得挺好的——托你的福。这次来，是想跟你说，我要走了。”她仰起头，任凭雨水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随即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长舒口气：
“虽然天下太平，但在那些不为人所知的角落里，不公平的事情时有发生。我加入了天战，日后游走四方……不会再回来了。”她突然哽咽住，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鼻音，勾唇道：
“不过你放心，这桔梗我会让人好好照看，九九他们也会常来，不会让你觉得寂寞的。”她跪在花田中，伸手抚上刻入她骨髓的那两个字，突然起身，顿了顿道：
“你那日说……我做到了绝对的公正。我想说，若没有左晟，不会有今天的叶释。你为大家所做的一切，我恨……”她声音突然颤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喉咙生疼：
“恨自己笨，没能早些察觉。在我心里，你永远……永远是最初我认识的样子。”
她深深地呼出肺中的浊气，强颜欢笑道：
“对了，桃花酥冷了该不好吃了，我这就给你捎来，你可别嫌弃我的手艺啊”她转身，一滴泪水混合雨珠落在桔梗花瓣上，透出种惊心动魄的美。
“知念！这是别人的东西，你怎么能乱拿……快放下！”那午夜梦回听过千百遍的声音，多了一份岁月的沉淀和沧桑，却干净如初。
叶释手一颤，刚捡起的油纸伞“哗”地落在地上。她呆呆地看过去，望着眼前那个人，激动的泪水盈满眼眶。
那人穿着朴素却不破旧的青色衣衫，背上挎着个布包，抱着个女娃站起身来，朝叶释歉然一笑：
“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小妹不懂事，这桃花酥……我赔给你。”他见叶释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心下晃过熟悉而陌生的慌乱感，急忙走过去轻声问：
“姑娘，你……没事吧？”他愣愣地望着那女子眼中氤氲的苦痛与震惊，波澜不惊的内心也不由得跟着揪起。他缓缓扶上心口，目光落在那块青石碑上醒目的两个黑字，喃喃道：
“姑娘……你这祭拜之人，怎么与我”话音未落，一个柔软的物什紧紧封住了他的唇。他浑身一颤，唇上的熟悉却让他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他这是……怎么了？
前些日子，东荒大村突然出现个眉清目秀的书生。家家户户的姑娘都跑出来看，他却对她们的爱慕视而不见，一副温和而疏远的样子。一方面，他不擅长这些虚头巴脑的人情世故；一方面，他潜意识里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等他。
左晟嗅着这个陌生女子身上淡淡的冷香，第一次诡使神差地没有推开。
半晌，叶释喘息着，低声问道：
“你是不是……想不起之前的事了？”
左晟沉吟了会儿，犹豫地问：
“姑娘，我们以前……认识？”
“我是你的爱人啊。”叶释轻声道，一双眸中闪过尘封已久的喜悦与深情。她一眼不眨地盯着这个眉眼如初的少年，笑将起来，勾唇问：
“你方才说，要把桃花酥赔给我，我改主意了。不如……你以身相许吧？”左晟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的，耳廓一点点地红了起来。他压住心底涌起的悸动，咳嗽了声，佯装不经意地望了望天道：
“这雨势大得很，姑娘若不介意，先随我回客栈里避避吧。”
“好啊。”叶释揶揄地看着他的窘迫，带着薄茧的手滑进他微凉细腻的掌心。左晟一愣，别过眼去看那片盛放的桔梗，随即五指轻扣住那一抹的温暖，唇角微勾。
小小的油纸伞下，叶释抬头，望着左晟侧脸的轮廓，眼底泛起细碎的晶光：
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越过千山万水，渡过百劫千难，冥冥之中，我还是找到了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