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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花月夜 四

永安城,太极宫,乾清殿。

朝阳似乎并未给这座古老的宫殿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的活力。偌大的太极宫犹豫一只病入膏肓的巨兽,压抑地趴在晨曦中,若有若无地低声喘息着。

乾清殿上文武官员早起分班站定。今日本是四月仅剩一度的望朝会,奈何日渐高升却迟迟不见圣驾。高祖夏殇以武立国,为迅速恢复因战乱而糜的国力定下严格的朝会制,以每三日一朝为常朝,每月初一为朔朝,十五为望朝,每年正月初一为仪朝。而今天宝皇帝夏祯,不仅没有跟祖辈一样循途守辙,反倒是直接废除了常朝,除却每年一度的大仪朝不可或缺外,甚至只有每月的望朝才会偶尔匆匆现身。

工部尚书庄梧借着身材短小,掩于高大的苏谨身身后,半靠在雕龙柱上,不住的拉扯着紧扣的领口。日上三竿,虽然才是四月,可紧闭殿门的乾清殿却是异样的闷热。

“苏老,您倒是好耐性,殿内这么闷热您老依然岿然不动。”

“臣子当有臣子的威仪,尤其是在这乾清殿。皇帝陛下龙体欠安受不得风,关闭殿门也是理所应当的。”

“苏老所言极是。细想我庄梧已经就任这堂堂正二品的工部尚书四月有余,却至今仍未能目睹圣颜,惭愧啊!”

“庄尚书慎言!别忘了前车之鉴!”苏谨身低声嘱咐道。

庄梧赶忙闭口不语。

前任工部尚书简于期已是两朝老臣,因宁海城水患上奏《宁海博望堤治水疏》,却迟迟不见御笔批复,愤而上书道:“炉香飘缈气如虹,登高祭月莫不从。不见宁海滔迸起,浮尸饿殍万户空。”哪知当晚便被下了诏狱,翌日更是以大不敬之罪判满门抄斩。待这位元老出得诏狱,已是一具被破烂草席草草裹就的残尸。

“皇帝陛下驾到!”御前太监,司礼监总管李让尖锐嘶哑的声音听着总觉得就像刀锋锯在铁片上那般让人浑身难受。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无力地抬了抬手,又把身子往龙椅里缩了缩,宽大的龙袍罩在瘦弱的身躯上,宛如晋安城农户田间搭的稻草人那般嶙峋那般可笑。闷热的乾清殿似乎都没能给这位帝王带来一丝一毫的暖意,旒冕下苍白的脸上不均匀的透着数块病态的嫣红。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有本启奏。”苏谨身侧步出班列,双手执笏板紧贴额心,躬身道:“听闻国师因青州纳贡一事已调令黑骑军移师宛城,随时准备对青州丰城用兵。臣以为此举欠妥。”

宛城与丰城仅以溪江一水相隔。说是江,其实只是连绵到宛城之北的祁古山脉处流淌下的一条大河。青州地处西陆之北,一年中有多半时间与冰雪为伴,丰城与宛城相邻,相比青州其余诸城,倒略显气候温和,又有溪江的灌溉,所以丰城历来便是青州产粮之地。高祖立国之际,倚武力之威,迫着当时的青州之主鲜于淳订下《十贡之约》。其中之一的粮贡便尽皆出于丰城。《十贡之约》已过一百九十余年,夏朝对此早已流于形式,今年岁初国师陆希景却一反常态令户部核查十贡之数。细查之下,发现除粮贡仅缺不足一成以外,其余九贡竟分毫不差。众人感慨之际,国师却一纸上书,语出惊人:“青州待上国之心不诚,背信弃约,当予严惩以儆效尤。”一日之后,更有以户部尚书季维泽、兵部尚书杨素、刑部尚书邹兴为首的大半朝官上书建言发兵丰城,以惩青州不臣之心。皇帝无心于政,随笔批复,令黑骑统领景王夏逊领五万黑骑移师宛城,待国师令下便兵发丰城。

“苏尚书此言差矣。”季维泽出班躬身道:“青州自高祖起便每年以十贡纳于本朝,现如今粮贡短缺,以次充好,岂不是藐视本朝?”

“众人皆知青州去年遭雪患,丰城所出更是十不存一,仍凑足九成多之粮贡,难道不显诚心?”

“《十贡之约》乃高祖所定,缺了便是缺了,何来诚心之说?”

“法不外乎人情,就算需要惩戒,皇帝陛下亦可下旨斥之。如此锱铢必较,岂是上国所为?”

“锱铢必较?今年短缺一成,谁能保证以往就没有短缺?如此累加,恐怕就不是锱铢可比了。”

“季大人,户部是你辖下,你难道不清楚?”

“本官已奏与陛下,请刑部邹大人清查审理十贡相关吏员,若有疏忽,本官自当请罪。”

“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维护上国尊严,本该如此!”

“苏大人,您一代文宗,礼法传家,为何如此维护青州鲜于氏?”刑部尚书邹兴眼皮未抬,慢悠悠说道。

“你!”身后的庄梧赶紧拉了拉苏谨身,苏谨身略微平复下来:“久闻邹大人的诏狱执法森严,凡进去的就不要想再出得来,邹大人更是有十殿总管的美誉,是不是也要请老夫进去一试?”

“倒是可以一试。”邹兴仍然不紧不慢的答道,似乎并未因苏谨身的讽刺而动怒。“十殿总管”是坊间对邹兴的讽喻,自接管诏狱以来,邹兴便启用大小数百条刑罚,诏狱在他手中甚似地狱。更有坊间传诗曰:“鼎镬刀锯缓水滴,炮烙焚炙止儿啼。可怜荒郊乱葬骨,尤愿临狱已归寂。”

“那本官静候邹大人了!”

“够了!”龙椅上的皇帝极罕见地高声喝斥道,却复又像抽空了全身的气力,蜷缩的身形更加的佝偻:“此事便依国师所言吧。朕身体不适,退朝吧。”

“退朝!”李让喊毕,赶紧扶皇帝起身。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走下龙椅,微抖的皇帝侧目看了眼阶下躬身的邹兴,缓缓说道:“邹大人,平素你也是这般跟朕的老师讲话的吗?”

“微臣万死!”邹兴闻言瞬间脸色煞白,赶紧噗通跪下,磕头如捣。

苏谨身微微抬头,看向缓步走出的皇帝,又侧目看看不远处不停磕头的邹兴,一时竟不知何言以对,只得长叹一口气,斑斑白首垂得更低了。

日渐西斜,通往景阳门的驰道上只剩下几个宫女太监埋着头,把着人高的扫帚沙沙洒扫着。各部官员处理汇总完当日的公务后早已离去,此刻绝大多数应当早已在一片莺莺燕燕觥筹交错之中了。苏谨身一手夹着书卷,一手背在背后,缓慢踱步在驰道之侧。岁月已把老人原本挺拔的脊梁压弯,曾经的意气风发也被洗涤成了斑斑白发。夕阳的余晖下,老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老长,长得只剩下了孤寂与无奈。

“苏老,苏老且等等我。”

苏谨身回头,却见是庄梧提着官袍疾步走来。庄梧有着河洛血统,在河洛族中已算是高大的了,待走到身前,却也不及苏谨身下颔。

“还未答谢庄工部今日殿上的提醒。”苏谨身握着书卷,抱拳微微躬身行礼道。

“岂敢当苏老如此大礼!”庄梧忙不迭正身还礼。

“庄大人喊老夫所为何事?”

庄梧扭头看了看四周,见周近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有些话早就想说与苏老听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苏老一定海涵。”

“庄大人请说,事无不可对人言。”

庄梧无奈摇头,又看了看四周,才敢说道:“苏老想必早已明白如今朝堂之上的局势了,以苏老一人之力,何以扭转这几乎满朝拜月的大势啊……就连陛下都……唉……”

苏谨身闻言只是沉默,目光投向远处同样沉默的太极宫,半晌,只有长长的一声叹息。

“苏老今日在殿上曾提醒我前车之鉴,今日朝会后我更想把这四个字送给苏老您。实不相瞒,简老甚至他全府人的遗体都是我偷偷遣人去收殓的,全府上下五十五口人,甚至连待哺小儿都不曾幸免啊。”庄梧顿了顿,继续道:“苏老啊,不是我咒您抑或其他意思。您是文学宗师,又有帝师这层身份在,趁着还有圣眷,趁着国师还奈何不得您,赶紧致仕颐养天年吧……您刚直不屈,可,可家人何辜啊!”

见苏谨身仍是沉默,庄梧心中更急:“苏老,在下景仰您的一身傲骨,此番尽是肺腑之言。我工部人轻言微,顶多学学吏部林汝成大人,一言不发,听之任之,可您却做不到如在下这般。要知道这满朝上下,只有您这一股不一样的声音了啊!”

夕阳渐渐西沉,东方,一轮圆月已迫不及待的升起,同样熠熠生辉,却少了那份暖意,多出无尽凄凉。

苏谨身回过神来,对着庄梧一笑,道:“多谢庄大人这番直言相劝,老夫早有退意,只是看不得这方乌烟瘴气罢了。”言罢摆了摆手道:“不提也罢,老夫也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眼不见为净哪。”

苏谨身转身告辞离去,未走几步却又兀自摇头,举起握书的手指了指天,缓慢无力地低低吟道:

妖月当空悬,驱日落西山。

御前闻圣意,思之久难安。

庙堂数十载,气正躯渐孱。

心长力已短,拢衣畏夜寒。

庄梧紧张地四下张望,万幸周围没人,不然这几句要是流传出去,恐怕又是一个大不敬吧。月渐高升,庄梧怔怔地望着苏谨身在朦胧中渐行渐远,皓首如谪仙,却是道不尽的落寞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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