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一张发票
站在任新蜂办公桌旁的那两位，强忍着笑走了过来。
正是郝建和石霆。
他们还没出去吃饭，就是为了等他一道。
若不是为了等他，他们也凑不到一块儿吃饭。
郝建是为了省钱，经常自己做便当带到公司来“叮”。石霆则是图省心不用迁就别人，常年独来独往。不过今天他们都省不了事，得吃任新蜂的迎新饭。
对这事，郝建倒是从早上就盼着，因为又能省下一顿饭钱。石霆自然谈不上乐意，但也没太不高兴，毕竟这是规矩。
圈公司向来有传统：
新人上班第一顿饭，必须由主管领着，和全组同袍一起吃。任谁再忙也不得缺席。这是因着饭桌上气氛轻松，有助于新人融入团队。更重要的是，能让新人感受到公司的重视和欢迎。至于餐费，自然是公司报销，名目却不是“迎新饭”，叫“生米煮成熟饭”。就是吃完这一顿大伙儿就由生变熟的美好愿景。
而员工离职前的散伙饭，通常也是有的，只除了像小毛这样跟所有人都闹僵了的。不过，照惯例，这顿饭是由大家AA，除非是你要跳槽去甲方或者老板特别喜欢你。
从前也有人在自己last day当天，给THC总监写邮件并抄送所有人，问：为什么不能雨露均沾，给所有人报销散伙饭？
圈公司毕竟不是狼性公司，自打进入中国以来，专注温情二十年，千方百计要营造一个CIRCLE大家庭的氛围出来，也就是百计千方想让员工把公司当家。
所以THC总监自然不能说，瞧把你们丫给惯的，凭什么呀？就算我们答应DPP也不能批啊。
她亲手回了一首三行诗，并同样抄送所有人：
叶子的飘落，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
散伙饭的不报销，是假装你未曾要走，还是CIRCLE的不舍得？
亲，如果外面不好玩，这里依然有饭等你回来。
她自己对这回复满意极了，不停抓手下人过来问，自己是不是可以转行去当文案。自然没有人说不行的。至于大家看完什么感受，那就只有天知道。
反正当天就有人把邮件截屏给匿名分享到网上，顺道帮“光环”团队找了不少事做。
找关系删帖。
追查IP搞内部调查。
约谈了好几个刺头儿。
折腾了几天，最后也没揪出来那手欠的人儿来，只好不了了之。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其实是石霆干的。他虽然看起来是全天候的心情不好，可不像是会干这事儿的人。就如同他看着不像业余玩角色扮演的人一样。
此刻，他和郝建正一人一边，把Coke搀到任新蜂的椅子上坐着。Paul也从桌子后边奔了出来，拿着一瓶黄道益，要帮Coke搽手。Coke倒是轻伤不下火线，手一缩揣兜里，边往旁躲边说不用不用，边给他们仨介绍任新蜂。
可真是个职人啊！
其实她是不想再听一遍任新蜂的自我介绍了，再听就要吐了。
Paul未能摸到Coke的手，只好悻悻看了一眼任新蜂说，呀，Newbee，你可算出现了。
郝建在旁跟了一句，我们等你等得都快饿毙了。
任新蜂一看又傻×了，赶紧一通地道歉和解释。刚说完黄瓜切片正要切入按摩器部分，Coke插了进来，告诉Paul刘大卫要召见他。
Paul一脸的意外和迷茫，像
挠着挠着沙发忽然断了片儿的猫。醒过闷来之后连问了三声，刘大卫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
任新蜂和Coke各自挠头回忆了半天，齐声答道，没表情。
Paul喃喃地说，没表情？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刘大卫每回要见他都没好事。所以他最憷单独面见刘大卫了，比去见客户还紧张。可人家既然已经把话带到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自投罗网去。
他心情很悲壮，觉得背井离乡出来谋生真是艰难。
他往刘大卫的方向迈了第一步，别别扭扭地，像左脚穿了右脚的鞋而右脚套了别人的鞋。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等吃完饭再去，最后还是决定早死早超生，天大的雷挨完劈也就踏实了。
有了这个主张，他步履也就轻松多了。
为了给自己壮胆，还哼上了小曲，倒像是领赏去的。
Paul前脚刚走，郝建便剁脚说Coke，就不能吃完饭再说吗？这下又不知道几点才能吃上了。
Coke挑了一下眉毛没说话，心想：我又不跟你们一起吃。
她看大功已告成，总算是带着任新蜂走马观花一圈又给完整交出去了，就扶着桌子边要起身。
已经没她什么事了，打算这就下楼去。
没想到一用力手腕又疼了起来，钻心地疼，刚抬起来的半个屁股只得又放下。
她一边咬着牙一边恨：我这哪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呀，分明是手有瘀青。
她还不知道，手的问题要严重得多。
她虽然明白任新蜂是无辜的但毅然绝然决定迁怒于他，可是四下看了看，却不见他踪影。
大概是上厕所去了吧。
过了一会儿，任新蜂重新出现，带着四罐可乐。从那台特贱的自动贩卖机上买的。动用了仅有的那张20元现钞——昨晚躺在屁兜深处幸运地躲过了一劫——早上在任新蜂换衣服时倒霉地掉了出来——现在兜里就剩14个钢镚总共12块钱了。这是他全部身家了。
任新蜂先塞了一罐可乐给Coke。要她用它冷敷。
因为找不着冰块，他很抱歉地说。
又给石霆和郝建分别发了一罐。
这一来，多多少少化解了一些三人对他的怨念。
石霆抽出一张湿纸巾，仔仔细细把罐顶擦了一遍，这才打开，呷了一口，问他是什么星座。任新蜂说，白羊。又补充一句，上升是射手。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上升星座是什么，连那是什么他都不大清楚。
石霆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气氛有点冷，场面有点干，都快赶上北京的深秋了。
任新蜂受不了这个，开始试着跟郝建聊了起来。
刚才跟郝建握手的时候，任新蜂发现他手指上都是老茧，心想这人一定没少摸吉他。正好任新蜂大学时也练过一阵，就拿这话题开场。果然郝建报以热烈反应。
可任新蜂聊音乐，根本是难为自己。
他当初练吉他纯就是为了追女孩，也没多少天分，后来追不到也就懒得练了。肚子里的存货既不多，见识知识也有限，聊了几句就开始捉襟见肘了。
还好，Paul适时现身了，带着一脸的丧。
去的时候没头脑，回的时候不高兴。
刚才，他一去到刘大卫跟前，没等拉过椅子坐下，就看刘大卫面无表情地拍出一张报销单来。
他的报销单。
他即
刻就明白刘大卫找他所为何事了。
肯定是那张发票惹的祸。
一个月前，Paul被派到广州出差了一礼拜，中间孤枕难眠，自个儿溜到东莞去玩了一夜。
完事后当然没忘了要发票。前几天贴报销单的时候，特意混在其他发票中间，想把这笔不算小的花销给报了。没想到刘大卫这么忙，这种小事还看得这么细。
刘大卫要他给一个解释：为什么明明去的广州，却住了一晚东莞的酒店？还有这“客户关系维护费”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Paul立马就给了一个解释：是当时客户想去东莞见见世面，非抓着自己作陪。虽然自己并不想去那种地方，但最后还是驳不过客户面子。去到那儿，当然不能让客户埋单。这一切的一切可不就是为了维护客户关系吗？
他以为这理由编得很充分了。因为无论真假，刘大卫都没法打电话找客户问去。那属于性贿赂，不光彩，不足为外人道，也不适合一提再提。
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客户一定会认为刘大卫连这种事都要确认也太不知轻重了。没准还得疑心他是想要挟什么。如果这事是假的，那客户无端被扯进这种腌臜事里，定会大怒特怒，然后还得质疑圈公司里头都是什么人。无论如何，想要确认这事的真假，就一定会破坏客户关系，进而影响生意。
他刘大卫是老江湖了，不可能犯这种愣头青的毛病。
既然无法对证，就算刘大卫心存疑虑，也无法证明Paul在说谎。既然不能证明说谎，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那就只能认定此事为真。逻辑链简直太完美了，Paul都要佩服死自己了。
他唯独忘了一点：自己的名声有多糟，自己的好色有多出名。
刘大卫不是怀疑，是根本不信Paul说的。
而且，就算是真的，刘大卫也绝无可能批这笔报销。
客服部他管不着，但绝不能在创意部开这个口。不可以鼓励创意们动这种心思。那些脏活、台面下的交易，如果在中国做生意真免不了，留给最上面的人去做就好了。
他们拿那么多钱，这是他们应该扛的。底下的人不需要掺和，最好连知道都不要知道。
能靠专业吃饭，也只靠专业吃饭，这是多么难得的幸福。
作为大头目，他有责任替创意们保护这种幸福。
就这样，Paul说破天去，也只能带着一肚子不爽和发票灰头土脸地回来。
“Paul，咱们去哪儿吃啊？”郝建一看见他就忙不迭地问。
“吃鲍鱼公主去。”Paul打定主意了，既然不给报销，那我也不给公司省钱了。
吃顿大的，不能亏待了自己。
任新蜂回头招呼Coke一起去。
Coke说自己减肥不吃了。
其实她是不愿意跟Paul一起吃。也不怎么愿意跟石霆一起吃。也不太愿意跟郝建一起吃。也没多愿意跟任新蜂一起吃。她刚才见着一个不想见的人，眼下一点胃口都没有。
今天果然不愧是运势零星的一天。
各种莫名。各种逆。最后还把手给伤成这样。
她抓着自己手腕，跟着他们四人，一齐进了电梯。
到了8楼，电梯门开，她独自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她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看了一眼红肿的手腕，忍不住趴在桌上开始哭。哭了两下又赶紧直起身子来，因为头压到伤着的那只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