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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86章

太后寿宴之后, 康熙召见石咏,是想问清这副装置的原理。

康熙本人是个涉猎广泛的皇帝, 他本人就曾学习过代数、几何、天文、医学等方面的知识, 但石咏所说的“视觉暂留”, 这位帝王却闻所未闻, 当下津津有味地听完,出了一会儿神,心内不知在感慨什么。

他又问石咏是怎么得知这等原理的, 石咏当然不能说是课本上看来的, 只得含糊其辞地说,是造访江南两处织造之后, 在回程的船只上自己琢磨出来的。

康熙便没再说什么, 而给胤禄和造办处的赏赐则于第二天发了下来。

胤禄那头,除了日常赏赐以外, 王嫔那里也得了不少得脸的好东西, 不外乎金银器皿、皮子、茶叶之类。东西的价值有限, 主要是得赏赐的人脸上有光。而后宫这种地方,面子是最重要的,其余几宫的宫妃听说之后, 大多不忘了督促自己膝下所出的阿哥, 要他们多经心一点儿,琢磨些皇上和太后爱的新奇物事,年节的时候好一起献上去。

造办处这里,康熙原本赏的是石咏一个, 却被石咏谦让了一回,将所得的赏赐都分给一起共事的画工们。也因为这个,石咏在画工处风评极佳,原本好些认为石咏本是“幸进”,画艺不值得一提的那些画工,也开始对石咏刮目相看。

除了画工处的画工们,石咏得了赏赐之后,还需要去打点造办处的其他上司们。画工处的正牌主事毛盛昌自不必说,画工处之外,造办处的两位郎中,还有其他几处时常有往来的主事,也少不得一一打点到,而且这种“打点”还极有讲究,要一碗水端平,绝不能厚待或是薄待了谁。

石咏很不习惯这种打点,自我挣扎了半天,到底还是去请教了昔日的老上司王乐水主事。王乐水自然乐于赐教,将这衙门里的门道指点一二,末了又说:“你手下的那些画工们,大多是无欲则刚的,你与他们,尽可以随心相处,无妨。但是画工往上,所有身上背着官职的,都不可以随意怠慢。”

王乐水主事的意思:画工们都是凭本事吃饭,按技术的高低和产出的多寡领赏赐与俸禄,他们这些技术人员有手艺傍身,反而轻易不会与旁人有利益冲突。其余但凡有个大大小小的官职背在身上的,能进这造办处,背后总有些不简单,因此不可轻视,也许稍稍怠慢,就可能会得罪了背后的某些大人物。

石咏听了老上司讲解的这些“古代办公室政治”门道,心里大呼“真复杂”之余,却也只能带着几分无奈,一一适应起来。

没想到,太后万寿的这份特殊“贺礼”,还有后续。整个造办处都听说了石咏因为这一段“动画”,逗得老太后又是哭又是笑的,而皇上却龙心大悦,颁下丰厚的赏赐。人们一起动了心:明年,可是康熙的甲子万寿啊!

因此造办处的人一起商议了,打算等明年万寿节的时候,依样画葫芦,给皇帝陛下也奉送这样一份这样的“万寿贺礼”。

造办处两位郎中的意思,这件事还是交给石咏来负责,然而石咏却实在不想做这种歌功颂德的事:比起吹捧一个皇帝的文治武功,他更愿意单纯地去安抚一位慈和老人思念故土的心。

于是石咏耍了个滑头,只说自己年轻识浅,怕把握不好给甲子万寿贺寿的“度”,便将这件差事“让”给了他的顶头上司毛盛昌毛主事。

毛盛昌一直跃跃欲试,只是他自己不好提这茬儿,见石咏主动让贤,心里直呼这小子“上道”,随即便带领那些有经验的画工,立即开始着手准备。

石咏自己则乐得清闲,每天上衙泡一杯清茶,偶尔去毛盛昌那里指点几句,下衙时到点儿即走,日子过得非常舒坦。

舒坦之余,石咏没忘了去找一趟薛蟠。当初他可是亲口应下的,只要能平平安安地从顺天府出来,就一定要对薛蟠有个交待,告诉他,当初金陵的那一桩案子到底应该怎么善后。

因这事涉及薛家隐秘,因此薛蟠将石咏邀至薛家,请他在外书房坐了。

这时薛家已经将自家在京中的宅子收拾出来,薛蟠已经搬回自家住着,薛姨妈等女眷却依旧借住在贾府里。

薛家的宅子收拾得颇为雅致,薛蟠书房里博古架上也都放着些半旧的玩器,还有几件有年头的古董,墙壁上是前朝名家的字画。整个书房里的陈设没有半点暴发户的味道,看起来,薛家发迹,至少也是两三代之前的事儿了。

石咏坐定,薛蟠屁颠屁颠地捧出几盒子绿茶出来,非常狗腿地捧给石咏,问:“茂行,你想饮哪一种?这里都是贡茶。你闻闻,看哪种合你口味。”

石咏一怔,低头看去,见那盒子上大多贴着签子,上面写着碧螺春龙井毛尖之类。他只管随便点了一样,薛蟠便命人拿下去沏茶,顺便将石咏选中的那只盒子整个儿包起来,等会儿给石咏送家去。

石咏心想,可见这薛蟠是个纨绔子弟了,出手阔绰。他随手递上的,都是贡茶。京里爱茶的人多,眼下已是冬令了,但凡好点儿的茶叶都能卖上高价,薛蟠却随随便便这样一大盒一大盒地送人——

不过这也透着薛蟠待人诚恳,一旦将石咏当好朋友,便再也不藏私,送点儿茶叶给朋友,自然是不在话下。

“茂行,”薛蟠见石咏亲自来找,实践诺言,喜得直搓手,“上次说的事儿,茂行可是得了主意?”

石咏点了点头,先撂下话:“文起兄,丑话我说在前头,我这纯是从外人的立场上帮你看这件旧事,所以万一说出了的法子,有冒犯到文起兄,或是文起兄一时没法儿接受的,请千万莫要着急,不妨回去与令堂令妹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想,若是自己不能说服薛蟠,便让薛家的“明白人”来劝服便是。

薛蟠应了,石咏便将自己早先想好的几条,一一说了出来。

此前薛蟠拜托石咏,是要石咏帮他想想,怎样才能够为当初冯渊被打死的那一桩案子善后,免得留下祸患,将来有人利用此事来发作薛家。

然而石咏提出的第一条,却是让薛蟠自己去追究家奴的责任,也就是将当初打死人的真凶押回金陵,交给江宁府,只说是当初家主被蒙蔽,不知道这样一桩公案,如今发现了真相,自然以国家法纪为重,将犯事真凶送交法办。

可石咏还未说完,薛蟠已经“砰”地拍了一记桌子,跃起来大声说:“个囚攮的,老子可从来没做过这么窝囊的事儿,他姓冯的算个啥,弱不禁风指头一碰就死了,眼下要老子的人给他赔命?……”

石咏知道薛蟠一向被他家的下人捧惯了,冯渊那一条命,在薛蟠眼里,自然不及他薛家一个家仆的命值钱。

石咏饮了一口茶,淡淡地说:“这不是谁的命更值钱,谁给谁赔命的问题,是律法上毕竟有‘斗殴致死’这一条罪状。文起兄当然可以硬杠,只不过,文起兄为了犯事的家仆去硬杠大清律例,这个么……”

薛蟠听了,觉得石咏说得有些道理,可当初奉命去揍冯渊的,都是他最得用的几个伴当,想着要将这几个人送去治罪,心里也有些不忍,一时心烦意乱,挥挥手随意地说:“知道了……”

石咏立即接上:“第二条!”

薛蟠睁大眼:怎么还有?

只听石咏说:“抚恤冯家!”

冯渊人已经死了,救不回来,只能寻访冯渊家人,抚恤一二。

薛蟠“吁”的一声叹了口气,说:这个好说!

薛家有的是钱,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薛蟠都不放在心上,不过就是使人跑一趟金陵的事儿。

石咏继续开口:“第三条!”

薛蟠已经傻眼了,听完石咏的话,又惊又疑,问:“你说要我善待甄氏?”

薛蟠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甄氏”是谁,直到石咏解说,才明白对方说的其实是香菱。薛蟠挠头挠了半天,不明白石咏的用意,终于忍不住问:

“……那,那不是爷买来的丫头么?”

石咏无语了:他原本劝薛蟠善待甄英莲,乃是想替薛家立一个“和善”人家的形象:只有这样的人家,花钱买来个丫头,结果发现是早年被拐卖的良家少女,才会怜其命运多舛,才肯帮她千里寻亲,回归本家……只有这样,薛家时隔一年之后,才将犯事的家仆送官之事,也才说得过去。将来若真有人追究薛家的案子,有扶助被拐弱女这件事在,薛家在舆论上也能博得些同情。

说来说去,也还是努力维持薛家的“好人”人设不崩罢了。

然而薛蟠却在一旁发愣,说:“你咋知道这丫头是个被拐来的,而且还姓甄?”

薛蟠一张脸气鼓鼓地,盯着石咏:若不是他心知香菱一直都住在薛姨妈那里,与石咏绝无可能见过,他都要怀疑眼前这个石兄弟与他买来的丫头有首尾了。

石咏愣了愣,他是个剧透党,香菱的故事又是红楼开篇,上过中学语文教科书的,他对这故事太熟了,薛蟠既问,他就一不小心都说出来了,这时候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回找补:“这个么,是我前一阵子去江宁织造办差,好巧认识了江宁府的一个门子,这门子偏巧又与一位苏州的甄老爷有旧,审案的时候见过被拐的那位姑娘……”

他无法,只能将“葫芦僧乱断葫芦案”那一段的内容大致复述一遍,又补叙若干前情,什么苏州甄士隐元宵节走失爱女,家宅遭焚,无奈迁居云云。当然,这些他都托词是那位江宁府的门子,也就是甄士隐以前的葫芦僧邻居之口所说。

薛蟠听了,竟默默出神,半天才说:“原来这个丫头……”

石咏原以为薛蟠对身世孤苦的香菱起了怜惜,谁知他下一句接道:“……竟然这么倒霉!”

“茂行,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薛蟠想了想,说:“抚恤冯家,小事一桩,帮那个丫头寻亲,也不是做不到,只是那将人交给官府之事么……”

薛蟠皱着眉。

石咏也知道,薛蟠犹豫这一件事,不仅是因为自行认错不符合薛蟠的价值观,而且还大损薛家的颜面,毕竟薛家竟然为了冯渊这样一个小户人家子弟低头,而且还的惩戒自家奴才,回头在金陵,少不得与人说嘴。

石咏却不再劝了。

话已经说到这儿,余下的,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薛家以后是继续在金陵作威作福,还是想洗白以前的巨贾豪强形象,扎根京城,清清白白做生意,就都是薛家自己的决定了。

于是石咏起身告辞,他知道薛蟠一定会将他所说的三件事都告诉母亲和妹妹知道。就算薛家碍着颜面,不肯将犯事的豪奴送官法办,但帮香菱寻亲之事,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希望他这是做了一件好事。

没过多久,薛蟠就命人往椿树胡同小院送了份厚礼,借口石咏之母石大娘的寿辰,往石家送了好些穿用之物。

石咏难免好笑:石大娘今年的生辰早已过了,明年的还早。薛蟠却只管嚷嚷着“总要送的”,硬逼着石咏接下。

因是给母亲的寿礼,石咏不得不接了,随即便听说了薛家遣人将几名豪奴押解南下送官之事。

石咏心里有数:薛家真正拿主意的某位,将他所提出的那三点照单全收,并且给石家打点了这样一份厚礼,其实是给石咏的谢仪。

他告诉石大娘,薛蟠是一位和贾琏差不多的朋友。石大娘却点头:“皇商薛家,娘知道的。”

石大娘最近一直在忙织金所的生意,自然与给织金所供货的皇商薛家多有些接触。

“只是,为什么薛家一下子送来了这么多的礼?”

石大娘拿着礼单,望着面前零零总总的一大堆锦盒与尺头,既吃惊又犯愁。

石咏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可能是想谢过娘近来给织金所出的这么些好主意吧!”

石大娘近来一直在为织金所年关之前要出的那本“织金所名录”出主意。尤其最近,石大娘更是妙思纷然,想出来的用色与搭配,连那些最见多识广的成衣与绣娘也少不了惊叹,但又不得不承认,按石大娘所说的搭配,搭出来就是漂亮。

石大娘有些脸红,连忙谦道:“哪里就是娘想出来的好主意?”

她想了想,又怕说出来的石咏不信,只能勉强掩饰着说:“与其说是娘想出来的主意,倒不如说是这些主意找上的娘……”

石咏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既然西施郑旦与石大娘相处得愉快,又能激发灵感,石咏自然是乐见的。他见石大娘虽然忙碌,但是精神很好,便笑着说:“甭管是娘的主意,还是主意找上的娘,总之薛家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是不假!娘,您要不要看一下?”

石大娘被儿子一怂恿,当真对着礼单,将薛家送来的东西一一取来看了。石咏对各种尺头与香料并不感兴趣,倒是对薛家送的一只土定瓶上了心。

他倒是记得,红楼原书里描写宝钗的居所,就曾提到她屋子里“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1。”

这个“土定瓶”,名字听起来就很土,接着文中就写贾母叹息宝钗这孩子“太老实”,屋里不放古董陈设。可是石咏是专业研究这些“硬彩”“硬片”出身的,自然知道“土定瓶”是宋代定窑的出产。定窑传世最著名的,是一种叫做“白彩定窑”的瓷器,又叫“粉定”,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就是人们常说的“土定”了。

所谓“土定”,是指“土釉定窑”,釉面是一种老象牙般的白黄色,光泽不会太好,表面也比较粗糙,所以才被冠了一个“土”字。但不管怎么说:“定窑”是五大名窑,定窑所产的名瓷,花纹简单、器型古朴,格调高雅,而且宋代传世的名瓷,眼下少说也值个上百两银子。

石咏将薛家送的那只土定瓶取出来,掂在手里翻来覆去看过,轻轻地托了托,又敲了敲,认定是宋代定窑的没假。

薛宝钗薛姑娘可能只是在玩“断舍离”而已,不想却被贾母认定了“性子古怪”,不爱那些古董玩器,殊不知,她桌上的那一只土定瓶其实已经是价值不菲的古瓷了。

“娘,这只土定瓶,搁在您屋里,平日里可以插两只菊花、梅花什么的。”石咏随口说。

石大娘却有些茫然:“咏哥儿,这薛家送了这么厚一份寿礼给娘,那咱家又该怎么回礼?”

说着她又自言自语:“前儿个还听人说起薛家的大姑娘,说是之前小选被内务府撂了牌子的。”

石咏想起当初薛蟠送妹上京,就是为了在京应选的。他可不知道内务府小选其实是选宫女,但凡家里有些权势的都会想法子走门路,请内务府撂牌子自行择配。

石咏刚想说:“要不娘您自己定个章程吧!”却听石大娘在那里自言自语着道:“既然是撂牌子了……”

紧接着石大娘抬起头来,出神地望着石咏。

石咏登时一个激灵:不会吧!

那位是薛大姑娘宝姐姐啊,娘您在想什么啊!

紧接着石大娘自己摇了摇头,说:“这内务府刚撂下的牌子,今年也就十二十三的年纪。”她望着自己的儿子,“年岁实在差得远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此处引用的是第四十回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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