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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第143章

天犹未亮, 老尚书府里里外外已经高悬起白灯笼。

老人家与睡梦中平静离世,便是府里常备着太医也无甚用处。待服侍老尚书的下人发现不对, 老人家早已去了。医者治得了病, 却治不了命, 便是这个道理。

一时间老尚书的丧信飞快地往至亲几处送去。老人家本就备好了遗折, 圣驾如今正驻畅春园,兆佳氏府上便要出城往畅春园递折子,但因西直门开门进水车的时辰已过, 无奈只得等天亮再出城往畅春园去。

老尚书去后, 老太太喜塔腊氏应声病倒,于老太医看过, 只说哀伤太过, 身子骨无碍,但务须卧床静养一阵。

尚书府内院里, 如英如玉姐妹俩早已起身, 都换上了素服。如英早已抱着姐姐哭得泣不成声, 只说早知道昨晚是见祖父最后一面,该当多陪他老人家多说两句话,多谢他老人家这么多年的抚育之恩才是。

一提起老尚书的慈爱, 如英的眼泪就止不住哗哗地流, 至于今后该怎么办,她们姐妹俩过了初选却被迫无法复选的事儿,如英根本无心顾及。

如玉心里也难受得紧,她心怀有愧, 心想家族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她怎么还满脑子想的是自己的前程与将来。她忍不住也抱着了如英,姐妹两个相拥而泣。

等到十三福晋赶到,看到她们姐儿俩哭成一团,忍不住也拿帕子擦眼泪,只说:“玉姐儿、英姐儿,这眼下老太太心里是最难过的时候,你们千万不能只顾着自己心里哀恸,家里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张罗,又有各诰命来往,少不得要你们俩费心打点。否则亏了礼数,教人笑话!”

此前如玉与如英都随喜塔腊氏和兆佳氏学过当家理事。只是治丧这么一件大事却从来没经过,听见十三福晋这么一说,如英先拭了泪,对十三福晋说:“姑母,侄女儿从没经过这样的事儿,原是料理不来,但眼下万万没有眼看着老太太受累的道理……”

她说着冲十三福晋深深一蹲:“还请姑母指点。”

如玉这回比妹妹慢了半拍,也跟在妹妹身后冲自家姑姑蹲了下去。

“你们也别太担心了,回头我和你们六姑姑都会遣几个经过事的嬷嬷来帮手。要紧的几日我和六姑姑都会来。但其余日子,家里上上下下杂事极多,人手想必也是乱糟糟的,来往极多,为了府里的颜面,内院的事儿,都要靠你们时时在家里撑着才好。”

十三福晋兆佳氏的六姐嫁了伊尔根觉罗氏·伊都立,此人乃是大学士伊桑阿之子,索额图的外孙,曾一度在内务府当差,后来八阿哥出事之后才转的刑部。

十三福晋与伊都立夫人见娘家治丧,都有心要帮上一把,但她们各自家里都是一摊杂事,不能时时都在老尚书府上盯着,如今只能叮嘱侄女们将家中之事撑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至于你们的事儿……”

十三福晋想起来也颇为黯然,好好的两个姐儿,明明已经过了初选,已经算是留了牌子,可如今身在在孝期之中……今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相信姑母,以后一定会有办法的!”十三福晋这样这样虚言安慰姐俩。

一时老尚书府上请了钦天监择日,算准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三日后开丧送讣闻。兆佳氏府上人人换上孝衣素服,并搭起灵棚,准备招待亲朋吊唁。

刚开始两日,前来吊祭的人并不多,待到正式开丧送讣之后,前来吊唁的人依旧多为与尚书府往来有亲的那几户。老尚书府上日渐忙碌,外头由白柱这个孝子,并十三阿哥、伊都立等几个女婿一起张罗;后院老太太身体不虞,便由十三福晋等人代为出面招待。府里的家务,则由老大人的两个侄孙女勉力支撑打理。

头七之前,宫中旨意下来,命内大臣傅尔丹亲自过府吊唁,并赐祭葬,即赐祭礼典仪,并由内务府出面料理葬礼。

这个旨意一宣,一下子,尚书府上立即忙乎起来。前来吊唁的人数多了几倍。

要知道,老尚书马尔汉身为十三阿哥的岳父,当年是个不折不扣的“二阿哥党”,一废太子之后以老病乞休,这次老人家过世,外人不知上头对昔年的二阿哥党是个什么态度,所以齐齐地选择了观望,等上面的旨意下来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石咏随十六阿哥一道,前往兆佳氏老尚书府吊唁。

且不用说马尔汉老尚书是多年的老臣,十三阿哥的岳父,只冲当年老尚书府上的太医救了十六阿哥的性命,十六阿哥就得亲自前往致祭才是。

早先石咏已经随十六阿哥一道,备下了礼金、香烛与祭幛。今日两人一起穿着素净的袍服过来,十六阿哥将自己身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荷包、扇套之类,都事先摘了,丢给小田。

这边老尚书府邸大门上已经糊了白纸。进门的时候,石咏递了十六阿哥与他两人的名帖,当即由管事唱了名儿。里面马尔汉的独子白柱听说是十六阿哥亲自到了,连忙迎了出来。

白柱是马尔汉一把年纪上得的独生子,此刻披麻戴孝,穿着粗麻布的孝衣,双眼哭得红肿,前来迎接十六阿哥。他见了十六阿哥就要打千行礼,被十六阿哥赶紧拦住,只说:“丧仪繁复,务请多保重才是啊!”

白柱以前见过石咏,当下冲石咏点了点头,也没说话。立即有管事过来,将十六阿哥与石咏引至灵前致祭。

十六阿哥伸手轻轻拍一拍石咏的后背,说:“好侄儿,我不方便灵前直接祭礼,你替我好生给老尚书多磕几个头。”

石咏一怔,已经被十六阿哥推了出去。

此间丧仪讲究“死者为大”,来客除了长辈以外,平辈与晚辈到此,都是要跪奠的。然而十六阿哥是皇子身份,不必如此,他又自觉老尚书于他有恩,所以干脆将石咏这个“侄儿”推出去,好在老尚书灵前帮他多磕几个头。

此处灵棚里搭了台子,在灵前设了拜垫。石咏被十六阿哥推了一把,当即从旁边家仆手中接过奠酒,举过头顶,稍许撒一点在奠钵里,然后将奠爵还给家仆,随即拜倒。

如此恭恭敬敬地三奠三拜之后,兆佳氏府里的家仆在旁边轻声提点:“这位爷,请起吧!”

然而石咏却示意家仆,不行,他还得再来三奠三拜。

家仆懵圈了,回头看向家主白柱求援。白柱见到十六阿哥指使这个傻小子,纵是心里哀恸,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冲家仆点点头,待石咏再次拜过,白柱那边带着兆佳氏其他本家子侄,一起冲十六阿哥与石咏拜下还礼。

十六阿哥祭奠过老尚书,向白柱等人躬身致意,便带着石咏下去,顺便夸奖一下石咏,说他这个“侄儿”当得好,“替”他磕起头来很是尽心。

石咏极为无语,知道唯一能阻止这人嘚瑟的方式就是不理这人,当即板着脸转过头去,果然听十六阿哥连声说:“好好好,小石咏,以后爷不占你便宜了就是。不过,爷……感谢老尚书府的这份心,可是真真的啊!”

老尚书马尔汉年逾八旬,又是无疾而终,一生福寿双全,时人谓之“喜丧”。因此兆佳氏府上除了祭奠治丧以外,在灵棚一侧还摆了流水席,请前来吊祭的宾客享用,意为沾沾老爷子的福气。

石咏在这边席面上见到了于老太医。

老太医长吁短叹地,一派无精打采,大约还是为没能及时发现老尚书过世的征兆而追悔莫及。然而世人却都认为老尚书已经得享高龄,又是无疾而终,显然是于老太医照料多年之功。席间诸人对于老太医多为推崇,唯有于老太医自己心里苦,有苦说不出:

离了老尚书府,他就要回太医院了,在太医院里,哪有他在老尚书府上这样,一边照料照料老人家,一面研究研究病症伤患来得轻省。

他唯有看到石咏的时候才露出一点儿异色,招呼石咏坐到自己身边,小声问起那“显微镜”的时候,得到了石咏肯定的答复之后,于老太医才稍稍松了口气,心想:以后回太医院去,至少也还有一件能压过旁人一头的利器了。

马尔汉老尚书的头七之后没两天,宫中便开始复选。

迎春孤零零一人,坐在静怡轩外面的抄手游廊一侧。

早先听说了老尚书府上的丧信,迎春就知道:她又落单了。上次兆佳氏那两个双生姑娘对她很是照顾,偏生人家府里出了事儿,这复选是没有可能再来的。因此这静怡轩放眼望去这么多人,在迎春眼里,始终就只得一个。

“唷,这不是贾家的二姑娘吗?对了,忘了问你,上回那一小面西洋镜子,你这次可带了?”

有人笑着问迎春。

迎春不用看来人,就知是上回向她强要那面小镜子的那拉氏小姐。

可她还是勉强自己抬起头,望着对方,怯生生地说:“没有!”

那拉氏家的姑娘冷笑一声说:“这次没有兆佳氏两个泼货护着你,谅你也不敢带。如何?这几日在宫里的滋味可受用不?”

这几天,迎春在宫里,多少有被旁的秀女刁难的时候,除此之外,更有些莫名其妙的烦恼,诸如分内的热水变了冷水,榻上惊现爬虫、物事丢失不见之类。迎春少不得一一都忍了过去。

此刻面对那拉氏公开挑衅式的问话,迎春心想:她确实不敢带什么了……她现在连抬头不理来人,都做不到。

对方见迎春就跟个面团儿似的,任人揉圆搓扁,也觉得无趣,只管冷笑一声,说:“我阿玛说了,如今内务府已经在产珐琅彩的小镜子了。我阿妈已经去使人去内务府求上几面,据说是又亮又华彩的。你那一面,我已是看不上,真是对不住了。”

说着那位那拉氏秀女一甩帕子就走了,迎春竟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相送,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半点胆色,伸手揉揉眉心,只盼着这段住在宫中复选的日子能尽快过去,至于选秀的结果什么,她实在是不敢再肖想了。

这几日在宫里,她倒是偷偷带了一本《太上感应篇》进宫,无事的时候看了解闷,可是越看越觉得一头雾水,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书中写着要人时刻止恶修善自利利他,可是她从来一件恶事都不做的,怎么这辈子却总这样受人欺侮?

越想迎春便越发怀念兆佳氏两位小姐,这是她此生头一回在贾府之外结交的朋友,甫见了一面便就此分开,迎春实在是心里不舍。她回想着如英的英气,和如玉的外柔内刚,一时出神,便将那《太上感应篇》慢慢合上,撂在一旁了。

这日石咏照常到内务府上差。如今十六阿哥将他暂时调回去养心殿造办处,与王乐水和唐英一道研究玻璃厂的产出,试图将那玻璃镜子做成各色精美摆件,供宫中御用。

石咏与王乐水和唐英两人一起商量过一回,又将几件已经制成的镶嵌珐琅多宝镜架玻璃镜摆在桌面上,便见到十六阿哥脸上挂着贼忒兮兮的笑容,背着手走进造办处,笑望着石咏。

几个人一起站起来向十六阿哥见礼,十六阿哥笑着摇手说:“免礼免礼!”

他又看看石咏,笑着说:“听说你家有喜事!”

石咏:……啊?

他一副茫然的样子,王乐水和唐英都笑起来,说:“十六爷别逗这傻小子了,明摆着他啥都还不知道呢!”

十六阿哥也觉得是如此,当即一笑,说:“爷放你的假,先回去看看吧!”

石咏“哦”了一声,谢过十六阿哥,转身就要出门,只听十六阿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说:“不是外城那里,是你们瓜尔佳氏府上!”

石咏还不曾习惯有人叫他“你们瓜尔佳氏”,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十六阿哥说的是永顺胡同。可他依旧不明白永顺胡同能有什么喜事。

待到永顺胡同口,石咏陡然闻到一股子刚刚放过鞭炮的味道。眼见着地上还落着红纸屑,他带着疑惑,走进胡同,靠近忠勇伯爵府,只见伯爵府大开着中门,中门内是香炉香案,显然刚刚接过旨意。大伯父富达礼与二伯父庆德两人都在门口,拱手向邻里与亲朋们致谢。

“咏哥儿!”庆德一眼瞥见了侄儿,立即大踏步走过来,拍着石咏的肩膀,满脸是欣喜:“听说了你妹妹的喜事儿了?”

石咏摇头,他在认真地在脑海里思索:他哪个妹妹……

庆德:……哪有这样不晓得捧哏发问的傻小子,连“什么喜事”四个字都不晓得说?

旁边富达礼跟了过来,插上一句话,说:“宫中刚刚传下旨意,你二伯父膝下嫡女,刚刚指婚给十四阿哥长子弘春阿哥为嫡妻。”

说这话的时候,富达礼一派严肃。旁人都晓富达礼一向不苟言笑,可是此刻就只有石咏能看出,这位大伯眉头微微拧着,隐隐约约露着一点忧色。

原来是这样!

石咏一凛,心想:果然说祸兮福所倚,自己这位堂妹嫁了十四阿哥长子弘春,那么忠勇伯爵府又难以避免地与十四阿哥绑到了一块儿。这位十四阿哥,将来可是要被新皇清算的,所以这桩指婚,对伯爵府来说真的是喜事吗?

可是见到庆德的嘴角已经咧到下巴根儿了,石咏实在不忍心拂他的意,当下一抱拳,鞠躬行礼,说:“恭喜二伯!”

庆德笑嘻嘻地说:“免礼免礼,什么时候你叫上喻哥儿,一起来二伯这儿吃酒……”

不止石咏,旁边富达礼也忍不住挑挑眉毛,知道这庆德是高兴太过,口不择言,石喻一介八岁多快九岁的小哥儿,哪里就能吃酒了?

“说来这次,真的是咱家祖宗保佑!”庆德瞥眼见到兄长富达礼紧绷着脸,满心都是得意,遂将石咏拉到一边,跟这堂侄子说起了悄悄话。

“咏哥儿,你可知,这次你妹妹能指给弘春阿哥,实在是老天帮忙,老天太帮忙了……”

“须知,早先皇家属意的对象,不是你妹妹,而是老尚书马尔汉的孙女。你想想,人家那家世,祖父是兵部尚书,父亲是广东巡抚,你二伯这点儿官职哪里值得一提。”

“可是你妹妹的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庆德越说越是兴奋,脸上露出笑意,“可是人家老尚书前两日没了……哈哈!兆佳氏的姐儿就得守孝,这一届秀女大挑便选不得了,这才给你妹妹腾出了位置……”

石咏听见庆德在他耳边说“这一届秀女大挑便选不得了”,耳中便开始嗡嗡嗡的,几乎不知道自己耳中所听到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庆德兀自凑在石咏耳边叽叽呱呱:“对了,咏哥儿,你看,这么着你妹妹也就是要嫁入皇家的人了。二伯可是记得上回你五姑姑出嫁的时候曾经给添了一套四幅的条屏。那个二伯也见过,可体面了!”

“你妹妹是要嫁进皇家的人,皇家么,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只有你上回送的那种书画才最风雅,不显得俗气……当然了,你在内务府当差,最近内务府捣腾出的那些个好东西,看看能不能给你妹妹……”

石咏茫然地瞥了一眼庆德,费劲地问:“二伯,你在说什么?”

庆德:……

他以前曾经听说过石咏的主官十六阿哥自从受伤之后,耳力就不太好,可难道这耳力不好的毛病,竟还是会传染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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