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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第173章

千总王千山一下子变成石家的二叔“石宏武”之事, 其中颇多疑点。

石咏如今回想起来,也觉整件事蹊跷, 恐怕是二叔被人算计了去, 还捎带上了石家一家。

他叔叔石宏武原本就是年羹尧手下的人, 就算是曾经受过重伤, 自己失去了记忆,可总也不会所有的同僚都认不得他了吧。这些人非但没有帮石宏武想起过往,反而将他打造成为一位“王千总”, 这份居心就十分可疑。

然而这位“王千总”在川中已经有了这样的身份地位, 就该安安稳稳地在蜀中当差吧?可是年羹尧又借年节的机会,将他遣至京城。这不明摆着让他触景生情, 唤起回忆么?

于是便有了石家祠堂跟前相认的这一出。

石咏又想起去年在雍王府门房那里就有人错认他为“王千总”, 保不齐这人回川中之后,就会将这消息告诉年羹尧。年羹尧若是不想让石宏武与家人相认, 便不该让他上京才是。这样越想, 越觉得年羹尧乃是故意。只是他又图什么?

石咏与大伯富达礼一起猜想这背后的弯弯绕。富达礼沉吟半晌, 低声问:“这件事,与你在雍亲王府的差事有没有干系?”

石咏在雍亲王府教弘历阿哥习字,不算是什么秘密, 至少雍亲王府的人都知道。若是雍亲王府有人送信回蜀中, 有心要借石宏武与石家的关系,拉拢石咏,年羹尧便因此遣石宏武来京——这样也说得通。

只是石咏一向没啥自信,听富达礼这样猜测, 觉得没有这种可能:“年家要拉拢我作甚?”

富达礼看着这个侄子,十分无语,心想这小子大约对自己身上的影响力尚且一无所知吧!

但不管对方动机为何,眼下石家的这一摊烂摊子,还是要好生收拾起来。于是石咏起身,郑重向富达礼行礼,道:“大伯父,这件事要伯父多费心了,小侄先行谢过!”

石家如今只有女眷和小辈,万一石宏武有什么与石家人相左的想法,女眷和小辈不大好劝,就只能请富达礼出面了。

富达礼点点头,说:“你放心,这件事,大伯父身为族长,义不容辞。只是……你叔叔受伤失忆之后,独自一人在川中生活了这么多年,恐怕……”

石咏“嗯”了一声,他也隐隐约约有点儿猜想到了,石宏武既然将自己的身份家族全然忘却,恐怕便也忘记了自己有妻有子的事实,在川中另娶,也不无可能。

更有一种可能,乃是年羹尧认为石宏武是可用之人,因此替他张罗亲事,要将他稳在川中,以夫妻之情笼络石宏武,如今又觉得石宏武在京里也能派上用场,便放他回京,故意唤起他的记忆,继续用石宏武的血缘之亲、出身之所,来加强年羹尧与忠勇伯府的联系,端的是一箭双雕。

只是这没凭没据的,石咏并不敢以这样的恶意来揣测人心,可是他却又忍不住将这些一一都想到了。

富达礼见到石咏脸上神色变幻,少时咬咬牙,露出少许不虞之色,当即沉声开口:“咏哥儿!无论他做过什么,他始终是你的亲叔叔,是你亲父的手足同胞。而且但就此事来看,宏武并无过错,若真是有人算计于他,他也不是施害之人,而是一名受害者!”

石咏一凛,知道大伯父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连忙点头称是。

他曾亲见石宏武在石家宗祠跟前那片刻的眼神闪烁,知道在那一刻,石二叔可能当真闪过念头,曾一度想要“装”的,可终究是没有扛得住良心的谴责,跪倒在长嫂面前。既然他良心犹在,石咏便不应以自己的道德准则去苛责于他。

“若是你二婶和弟弟有什么想不开的,你还要帮着劝解一两句,”富达礼见石咏转过弯来,也颇欣慰,点着头道,“你二叔曾经说过,他受伤之后,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唯一记得的,是自己姓王!”

——他发妻的姓氏。

石咏听了,心下也颇为触动:二叔重伤失忆之下,竟然只记得二婶王氏的姓氏,并错认作是自己的姓氏,看起来这份姻缘,还有的挽救。

当晚,富达礼出面,将石宏武留在外书房安置,堂兄弟两个同榻抵足而眠,说了大半夜的话。

第二日,便由富达礼出面,带上石宏武与石咏两人,往雍王府递了帖子求见雍亲王。

富达礼此举隐隐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他昨夜详详细细问过石宏武,觉得石宏武由受伤、到被救,再到重新回归军中,一级一级地往上挣军功,一定有人知情,且有人在背后操纵。

也就是说,石宏武原本是可以回归本家的,石家的孤儿寡母也不用受那么些苦楚的——这背后却有人因为一己私利,为了利用与操纵,刻意伤害了这许多人。

且不管这背后是不是年羹尧的主意,但既然年羹尧是雍王府的旧人,富达礼便往雍王府过去,要向雍亲王讨个说法。

石家三人到了雍王府,雍王府的大管事将三人一起迎了进去,恭敬请他们在外书房等候,并有侍从上前奉茶。

少时有一名三十余岁,唇上微须的中年男子出来见富达礼,自称是王府幕僚戴铎。富达礼与石宏武身上都背着不低的武职,只有石咏是个低级别的内务府文官,因此只有石咏一人起身,拱手与戴铎见礼。

戴铎见到富达礼与石宏武,也不转弯抹角,只对两人说:“都统大人,石大人,府上的事,王爷已经知道了。”

富达礼与石宏武都是很吃惊,互视了一眼。

石咏却知道雍亲王府“粘杆处”的厉害,戴铎是个知情人,这并不算奇怪。因此三人之中,只有他表现得最为沉稳。戴铎见了,心中暗暗点头,对这年轻人颇有几分高看。

“昔日川中的事,王爷此前也并不知情,但会命人查问,势必会给伯爵府一个交代。”戴铎代表雍亲王,做了个表态。

这事儿只与年羹尧相关,雍亲王不知情也是有的,但是他到底没有撇清,而是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转头会给石家答复。

“多谢戴先生转告此事,”富达礼斟酌着说,他并不想将此事闹得很大,毕竟年羹尧如今在川中练兵,搞得有声有色。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样人指日要往上升的。再者石宏武不管怎么样,身上还担着武职,十五一过,就立即要返回蜀中,继续在年羹尧手下当差。富达礼这个做兄长的,总不能将弟弟的差事也给搞黄了。

“敢问王爷今日可有空闲,我等想向王爷请个安。”富达礼第一次见这戴铎,有些信不过,便想亲自见一见雍亲王,得他亲口应承一句。

戴铎垂下眼帘,点头道:“王爷今日在府中,有空闲。只是……好教众位得知,昨夜,府里年侧福晋膝下的四格格没了……”

富达礼等人都是大吃一惊,石宏武更因是年羹尧的属下,回头他回到川中,还需要将此事亲口说与年羹尧知道,因此刷的一声站了起来。

“各位请稍候,敝人去请王爷。”戴铎见传话的效果已经达到,便向两人拱拱手,退了下去。

富达礼等三人彼此望望,都是看看自己身上穿戴,有无大红大绿之类扎眼的颜色。好在富达礼本就有服,石宏武与石咏便也不便穿戴得太过鲜艳,三人身上是一水儿的素净常服,若说是上门道恼,也说得过去。

少时雍亲王来到外书房中,富达礼等人当即拜见,石咏跟在伯叔身后,偷眼打量这一位,只见他眼窝深陷,眼下发青,眼眶则微微发红,身上带着一股子淡淡的檀香味,显然是一夜没有好睡,并且为了年幼夭折的小格格去佛前坐禅祈福去了。

富达礼与石咏都熟悉雍王府的情形,晓得那位年侧福晋是最得宠的,可如今年氏膝下唯一一名四格格却夭折了。而石宏武昨日才问过年侧福晋的情形,今日小格格就没了。三人面上都是黯然,齐齐地劝雍亲王“节哀顺变”。

雍亲王只道:“儿女都是债……”便哑了嗓子,红了眼圈,说不下去了,顿了好一会儿,才问富达礼:“适才戴铎都对你说了吧!”

富达礼哪里还敢再扯其他,只能默默点头。

“这件事,的确与年羹尧脱不了干系,本王自会责问他此事,让他给你阖族一个交代。”

富达礼等人都说“不敢当”。雍亲王便继续看着富达礼,道:“待川中那里有了消息,你便须与年羹尧一起上折子,将此事向皇上禀明,可好?”

这则是请富达礼一起“合作”了。

富达礼也知道这种事稍有不慎,便会惹来祸患,听见雍亲王此刻这么说,当然应下。

雍亲王转向石宏武,开口道:“你此番先回去向年亮工交待一下家事,之后是想在京中任职还是继续留在川陕?”

石宏武一下子犹豫了,愣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男人都是想建功立业的,若看西面的情势,两三年之内,怕是便有建功的机会。然而他这头,娇妻幼子却已经因为他的缺席,苦熬了这么些年,他是不是应该留在京中,尽尽这做丈夫与当爹的义务啊!可若是他人留在京中了,那川中那一头,又该怎么办?

雍亲王见他犹豫,不免叹了口气,道:“这事你自回去与家人族里商量便是。”

石宏武便讪讪地点了点头。

富达礼见雍亲王精神略有些不济,不好再留,起身请辞。石宏武多留了一会儿,少时年侧福晋递出消息,只说她一切尚好,请石宏武带信给兄长,说不必挂心。石宏武便也告辞去了。

一行人回到永顺胡同,富达礼带石宏武去拜见老太太富察氏去。而石咏则回到隔壁自家小院里。

自家这里,石大娘正在劝王氏,而王氏一声不吭,只是低头坐着,默默流泪。

昨日王氏见到丈夫“还魂”,惊多于喜,一见之下便即晕去。石家赶紧请了大夫来照看,却是无碍,说是大喜大悲,情绪刺激,人就厥过去了。大夫之命,就是静养而已,避免情绪激动。

今日王氏醒来,便从石大娘这里听说了,说是石宏武在川中另娶了一房妻室,连子女都有了。

王氏一向是个安静的性子,从来不会大吵大嚷,也不会哭天喊地地骂人或是诉苦,可是除了坐着淌眼抹泪之外,也不会做什么别的。

石大娘便劝她:“川中那一房,进门在你之后,怎么样都越不过你去。那边的子女,更加越不过喻哥儿去。”

石咏突然想起“旗民不婚”这回事儿来,连忙问:“那边是不是也得抬旗?”

如果二叔石宏武在川中娶的一房是“民人”,而王氏已经被杭州王家认下,那那边二房身份上差了一层,王氏和石喻就“安全”了。

然而石大娘白了儿子一眼,有些责怪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石咏也是问了才晓得,原来“千总王千山”这个身份,竟然也是汉军旗,二叔另娶的是当地一名文官之女,出身么,不比王氏低多少。而且人家是明媒正娶,比石宏武当年娶王氏的时候要风光得多。

最要命的还有一桩,石大娘没有直接说,但是暗示了一回:忠勇伯府的老太太富察氏不喜王氏,一直不给好脸看。如今石宏武好端端地“回来了”,没准儿老太太还会劝石宏武抬那边做大,这边做小。

石咏听了母亲小声解说,也觉得无语之至。他想,好不容易将二婶的身份搞定,怎么竟冒出这样的幺蛾子。

石宏武,一个人,两桩婚事,他自己是失忆不知情,而两房妻室都没有过错,指责了哪一方都很会觉得很冤。

可凭良心讲,石咏心里的天平不可能不偏向二婶和自家小弟的。弟弟石喻是他看着长大,手把手地教起来的。可若是因为生父的关系,石喻被坐实了成个庶子,这对他将来进学、仕途、婚娶……都会有巨大的影响。这种情形,是石咏万万不愿意见到的。

石咏心想,身为石家眼下当家做主的人,这件事上,他绝对会是有底线的。

他与石大娘坐在一旁沉默着,王氏默默无声地哭泣。而此时,石喻出来,走到母亲身边柔声安慰:“娘!”

“您要是觉得不乐意,咱们就搬回椿树胡同去,就当这个爹从来没有回来过!”

石喻小朋友很认真地举起帕子,将母亲面上的泪水拭去。王氏却心痛难忍,一下子哭出了声。

想想也是,石宏武自从石喻出生之后,鲜少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对于他们这个家来说,石宏武才是可有可无,不存在的那么一位。而石喻自打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是块木牌牌,突然之间大变活人,石喻自然接受不来。

可是石大娘却轻轻摇着头,露出为难的神情。石咏知道母亲的意思:这个时空里极讲求孝道,石宏武可以借口出仕或是失忆,对石喻不闻不问;可是石喻身为人子,却不能对生父有所违拗,否则就是不孝,届时石喻所受的责难与非议,将是他小小年纪无法承受的。

石咏头疼得紧,试图想找个解决之道,却发现这桩事情所涉及人情与世俗准则太过复杂,无论最后如何解决,总会有那么几处不如人意的地方。

待劝过二婶,石咏送母亲回房休息。二婶王氏那里固然是乍喜乍悲,而母亲昨日也受了不小的打击,毕竟石宏武证实了他家老爹的死讯是实。石咏送母亲歇下,又命柳家的去熬些莲子汤给母亲和婶娘送去。

他自己则回到自己平日做“活计”的书房,将桌面上覆着的一幅帕子一揭,望着帕子下面的一只定窑红瓷鸳鸯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谁能想得到呢?”

他将瓷枕托在手心里,仔仔细细地看过,又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这便是他早先修复的“红定”鸳鸯枕,是年三十那天用大漆粘合的,到今日已经完全干透了。而且看起来整个瓷枕的釉面都重新拼接起来,粗粗一看,几乎是天衣无缝,只有凑近了才能瞧出表面一道一道细细的裂纹,但这些裂纹丝毫不影响这只瓷枕的外观——总体而言,他已经完成了对这只瓷枕的修复。

石咏将瓷枕放在桌面上,凝神看了片刻,随即抬头,长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看起来你确实不会开口啊!”

这只瓷枕修复了已有几天,这段时间里,石咏每天都会过来与这瓷枕叨叨两句,就当它是个能与之沟通的“人”,可是现在看起来,石咏可能是将对方当成了个“树洞”,对外不能讲不好讲的一些心里话,石咏有时会面对着这瓷枕说出来。人都是有倾诉属性的,石咏对这瓷枕说完,心里就会好过一些。

于是乎石咏很无奈地将家中与二叔有关的那一段情形简短说了两句,最后叹息一声:“这事儿,真是兜头一盆狗血泼过来啊!”

失忆这种事儿,死而复生这种事儿,停妻再娶这种事儿……全都是稀罕至极的事儿,偏偏全发生在他家里。石咏原本以为自己穿越已经够离奇了,没想到,弟弟摊上的事儿却是如此狗血。

可就在此刻,突然有个声音问他:“泼狗血是为了什么?”

石咏一怔,马上省过来,双手一撑桌面站了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盯着眼前的鸳鸯枕。

“是要驱邪驱鬼吗?”

那只瓷枕非常好奇地开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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