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了。营地的人一部分在营地四周值岗巡逻，一部分人在自己的房车中休息。
九斤刚刚检查完军火贮备，将装甲车修缮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的车中。打开冰箱，他拿了一罐速食的番茄意面罐头出来，用开罐器开罐倒在盘子里，然后放进微波炉等待。这时隔着红格子窗帘下的小车窗，可以看见外面六七米远的地方，乔立扬正在野尿。
头发油腻，又长又脏，边吹着口哨边野尿的男人，透着无可救药的气息。九斤叹了口气，从微波炉中取出食物，坐到小沙发上，将地图摊开，用马克笔在东京位置标了一个绝望的红叉。然后独自吃着他的晚餐。
此时的乔立扬尿完尿正在抽烟，点完烟后，那只打火机，他一直摩挲在手里，打火机是十四郎的，逃离上海部门时，乔立扬没拿多少自己的东西，反而搬了一堆十四郎的东西离开，包括十四的酒。
所以他从怀里掏出十四的军用酒壶，喝了一大口，十年了，酒早喝完了，兑些水晃一晃，依然像是在喝当年的味道。他仰头，像是一只游走在荒野里的狼，看着天上的雾蒙蒙的月亮，很想撒开嗓子嚎叫，却又麻木的只会傻笑。
“我操，你是乔立扬？”一个声音在乔立扬背后响了起来。
乔立扬觉得耳熟，扭头一看，醉眼朦胧里什么都没有，他把头扭回来。那人就站在他前方，背着月光，看不清脸，但脑袋反射着月光，那人是个秃子。
“我去，你几天没洗澡了，你比我当年还要臭。”那人嫌弃地说道，“乔立扬啊乔立扬，你也有今天？真恶心，太恶心了，喔呵呵呵呵……”
那人幸灾乐祸很开心地样子。
乔立扬愣了愣，随即冲上去想要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把他揪到鼻子前面好好看一看他的脸。可是双手在半空中一晃，摸了一个空。他能看见他，但是碰不着他。
“我靠……我真喝多了？”乔立扬自言自语。用手又在前方那个人站立的地方晃了晃，用力搅拌搅拌。但是这个人站在他面前，一点儿也没变化，却是个透明的影子，看得到，摸不到，“我靠，我一定是喝多了！我见鬼了。”
“你才是鬼呢，南无阿弥陀佛，人家是菩萨。”秃子很生气地说道。
“哪有菩萨会说我操的？犯口戒啊。”乔立扬挥挥手，回到车前，坐在台阶上。他认定自己醉了或是睡着了，梦里见着的东西全都不能当真。
“我操，我就说了也没怎么样吧，难道我会被雷劈？”秃子说完，平地一声雷，一道闪电从天而降，真地把他的身影击碎了，原地一道浓浓黑烟。
乔立扬拍着大腿大笑，“靠，劈的好劈的妙，大傻逼。”
但那个身影突然出现在车顶，挂出半个身体，低头看着他问：“乔立扬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当年都活成了一滩烂泥也没像你现在这样啊。”
乔立扬抬头看着他的脸，那个秃头，闪着油光。
“秃子？”
“不，我有头发，有几根。”
“达善仁？”
“对啊，是我。”
“我怎么会梦到你？”乔立扬苦笑，挥挥手，“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梦到你。”
“妈的，我俩感情原来这么淡？”秃子非常失望，伸手去抓乔立扬的头发，但是同样抓了空，碰不到他，秃子自言自语：“咦，奇怪了，难道我俩不在同一个空间里？”
“是啊，你在我的梦里，是虚幻的，不存在的，等我醒了，你也就消失了。”乔立扬哼了一声，“梦都是假的，毫无逻辑的东西，是我内心的杂乱无绪和脑袋里的印象胡乱拼凑与投射，当然还有我身体机能的一些反印，比如肝气旺就会梦见飞，比如阴气盛就会梦见水……算了，和你扯个屁，你一个白目，和你说心理学、和你说黄帝内经，你屁也不懂。”
“别嫌弃我啊，我曾经也是得道高僧，我看过无数经文，还会翻译，特别有才华。”
哈哈哈。乔立扬捶着台阶乐。
“真没劲，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们，你不赶紧与我亲热一下，竟然还欺负我……我们都分开好久了吧……这么久了……说说我都想哭了……”秃子眼泪汪汪的。
“你别哭，你快别哭，诶呀，靠，眼泪滴我脸上了，等下，我得撑伞。”乔立扬伸手在空气里挥了挥，如果是在梦里，想要伞的时候就应该有伞。但是他挥了半天手，没有伞。
“乔立扬，你怎么这样，真绝情。真没劲，我去找九斤和教授！哼！”达善仁气鼓鼓地说道。
“去吧，去吧，他们会开心地。”乔立扬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秃子从车顶跑开了。十多分钟后又回到乔立扬身边。
秃子一脸无奈地说道：“他妈的，无论我怎么蹦怎么喊怎么叫怎么跳，他们就是看不见我，真是见鬼了！为什么？”
“因为你本来就是鬼呗，还为什么，你早就死了，达善仁，你早就……死了……”乔立扬说道，声音忽然哽咽了。
“喔，那我就确定我是死了……你不知道那天的爆炸多恐怖，飞机先是遭遇了很恐怖的气流……我的妈，那还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就经历了最恐怖的雷暴雨！龙卷风！整个飞机都快被颠簸散架了！好不容易飞机穿过了雷暴区，明明都看见了光亮！结果飞机爆炸了！砰！一切都成了碎片！然后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就啥也不知道了……我也猜我是死掉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后来我醒来待着的地方没有时间概念……总之……你看……”秃子忽然贼贼地笑了起来：“我说这段话的时候就挺有文化的吧……”
乔立扬正听得引起深思的时候，突然听到他卖弄，真是气炸了，跳起来对他喊：“你是不是有病？”
嘿嘿嘿嘿！秃子的身影忽然笑着隐没掉了。
“乔，你喝醉了。”九斤的声音。九斤远远看着乔在那里一个人折腾，又是大呼小叫，于是干脆跑出来劝他几句，“营地里其他的人还需要休息，请别大声嚷嚷了，如果你想说话，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聊天？九斤？”乔立扬伸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疼的要死，“不是梦……”
他怔住了……
“乔？没事吧？”九斤问。
“我……我刚才看见达善仁，他，他就站在这里，这个位置……这里，你没看见？”乔立扬问。
九斤摇了摇头，更认定了他是喝醉了。
“就在你说话前30秒钟，他还站在这里，跟我说空难当时发生的情景，他说他们经历了不可思议的雷暴，飞机疯狂地颠簸，他们，他们好不容易从危险的雷暴区挣脱出来，他们以为自己脱难了……可是……可……可是……”乔立扬说话时整个人都在激动地颤抖。就在他急得牙齿打架，根本无法说出那一句他们还是死去的话。九斤忽然张开双臂走上前，一把将乔抱在了怀中。
紧紧的，没有松开手。
“其实我早就想抱抱你，一直想着。我想暖一暖你的心，乔。”九斤说这句话时，眼眶已经湿润了，他心里积压着太多话想对乔立扬说，但是乔立扬从未给过他机会，这一次只能强行地，不容他反抗的，却又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对他说：“请你别再一个人停留在黑暗里，请你勇敢地从黑暗里走出来面对我们吧。我们一直在你身边，等着你回归。过去的真正的乔立扬，阳光一般炽热可爱的乔立扬。”
乔愣了愣，像是电流在全身游走，血液比喝了高纯的酒精还要烫。他的激动持续着，身子颤抖个不停，他心痛的像是有无数根鼓槌在上面敲打。咚咚咚咚，他能听到这撕裂自己的响声。
有这么一瞬间的冲动，热血涌上脑袋，他想要不顾一切狠狠地抱住九斤，抱住他拒绝太久的温暖。但是这一瞬间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羊落在了屠宰刀下，血腥的刀锋之下，一切冲动只剩下泡沫与渣滓。
他狠狠推开了九斤，眼泪还挂在面颊上，但是表情已经恢复了冷酷。
“我没有兴趣与你聊天，我是喝醉了，不会再大呼小叫，你回去睡吧。”
“乔。”九斤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没有必要掩饰自己，是，你是演技精湛的家伙，你演这副颓废绝望的样子我们几乎都要信了，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
乔立扬立即打断他，反问道：“我哪有什么真心？！我也觉得幽默，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你还那么天真。这是什么时候了？世界毁灭，人类灭亡，都他妈啥也不剩了！你傻乐观傻天真个屁呢？！你应该恨我啊！九斤！这罪恶的源头，比浑蛋还浑蛋，比该死还该死的人是我啊！！我自以为是，我自作聪明的搞出一套狗屁不是的办法去解决我搞出的烂摊子，我背叛了你们，欺骗了你们，利用了你们，仅仅是为了不伤一个女人的心！！！！！然后呢？！结果呢？！我恨不得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就先死了！我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乔立扬说完情绪彻底崩溃了，他没有力量挣脱九斤的手，只能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九斤的眼泪也滴落下来，但是他用力挤出一个微笑来，在乔立扬身边蹲下，平和地说道：“人类哪有毁灭，我们这不都是还在，我们还在寻找着同伴，会有人陆续加入我们，然后找到一块净土重建家园。”
“呵……呵呵……卖保险的人才会这么傻乐观，什么重建家园……没有了……都没有了……十年了……都是这样的荒漠……都是这种杀不完的鱼怪……人类完了……什么也没有了……”乔立扬摇头，一边苦笑，一边落泪。
“那也没关系啊。”九斤拍拍他的肩膀，用过去非常标准的乔立扬式语气与他对话，“是，你的念头非常绝望，但是我承认我也这么想过。但我并不觉得这事有多惨，因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类，我也会战斗到底，保护他，绝不让他在我之前死去。我要保护他到我最后一次呼吸停止，而我最想保护的人就是你，乔立扬，就像你在我小时候保护着我那样。我不想让你绝望，不想让你失去希望，我想把光明与快乐都带回给你，就像你在我小时对我做的那些一样。乔，告诉我，我可以怎样做……乔……你的心没有死，如果你的心已经死了，你绝对不可能一次又一次赶来救我们，帮助我们……你的心一直与我们同在，对吗。”
乔立扬摇头，不愿意听这些，太剜心了，太痛，他承担不起。人都死了，都是他害死的，他没有脸面面对九斤，他越是善良，他就越会觉得自己卑鄙。
“没事，哪怕今天不行，哪怕你一次又一次推开我，你知道我都在你身边的。”九斤松开他的手腕，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长大了，像个真正的男人，有肩膀可以承担痛苦，也可以承担别人的磨难与痛苦。
“你要好好的，乔。如果你爱喝酒，我会替你去找，如果你爱看奇怪的电影，我也可以帮你去找，只是希望你别再抽烟了，空气已经被严重污染，再抽烟对你的身体只会不好。其他的事，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乔，我都知道，我长大了，我都懂。”九斤微笑。但是在他说话的时候，乔立扬已经抹掉眼泪站了起来，踏进他的小厢车里，无情地关上了门。
“走开，我要睡了，别吵。”他在门后痛苦地闭着眼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