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六月,海贝被派到海岛去休假。
早就听说省厅在那边有一个休假中心,周边的同事一拨一拨的去,这次终于轮到海贝了。按规定还可以带爱人和孩子,全额公费。
可儿子马上就要考试了,真去估计影响不小。
“儿子小的时候,你不放心,从来不怎么出门。现在大了,终于可以自由放松了,机会难得。”柏安看出海贝的犹豫,就说他在家盯着儿子,让海贝尽管的放心去:“平日里都是你陪着孩子,过够瘾了,风水轮流转,该我新鲜几天啰!”
看,连老公都甘心当后勤,这般的通情达理,体贴关照,不去都不好意思。
海贝有点儿忐忑地被柏安送上了飞机。
因为柏安和儿子迟迟不能确定行程,海贝没能赶上休假的大部队,只能独自前往了。
一个人清清静静地休一星期假,对上有老下有小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说,想想都是莫名其妙地奢侈。
海贝的日子一向都是紧巴巴的。当然,这紧巴巴与金钱无关,对她应该说指的是时间更准确。
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单位,她总是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似乎头顶永远悬着一根弦,这根弦嗡嗡地弹着,从来不能让她大大地喘口气儿。
飞机上不能开手机,海贝百无聊赖,闲得发慌。感觉那根弦在耳边嗡嗡地弹着,弹着,伴着一股永无止境的劲头。
窗外一片茫茫的云海,在灿烂的阳光照射下,有的如千里冰峰连绵不断卷起千层雪,有的如一望无际的棉田,正盛开着朵朵白絮,有的如广垠的海岸线一望无边,写尽远山含黛近水缠绵。
现在,离开地面三万英尺的距离,一切都像在幻影中的一瞬间,海贝突然明白:这种紧巴巴的感觉指的根本就不是时间,而是心里。
出租车停下,下午五点多钟,休假中心到了,确实是个幽雅的所在。
青草从根开始就是发了黑的浓绿颜色,草尖在太阳底下闪着金属一样的光亮,像湖潮一样铺展开去,当中夹杂着各种刻意配色的鲜花,一些棵粗壮高大的叶冠树下支着几张白色的木桌,配套的是同色休闲木椅,样式稚拙可爱。
草坪后面疏疏落落地竖着几栋白顶红砖的小楼,像游戏玩具一样的洒落各处,这种与世隔绝的意趣让人一望就心生向往。
不幸的是,门卫室没有人,而且大门还关着。
海贝按通知书上的号码给服务处打电话,居然也没人接。
这就奇怪了,无所事事的海贝站在门外,看见门口路标上的宋体绿字:疏影南路。
没错,通知书上写的地址就是疏影南路。
疏影,真是个好名字,海贝喜欢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有一种扑面而来的森林气息,仿佛可以看见多年之前这里生机勃勃的翠绿和翠绿里的村庄,村庄之外有大片大片的青葱麦田,猪羊圈外堆着大垛大垛的喂牲口的干草堆,钻到草堆里,躺下,会被清洁潮湿的草气腌住,用打火机点着,一根草就会燃出一根焦香……
高二之前,海贝还真会这么干。
那时候的她啊,口袋里什么都可以没有,但绝对不可能没有打火机。口袋里没有打火机的小海贝,就像现在的她包里没有手机一样,注定就是失魂落魄。
海贝下意示地捏捏自己的包。
包里除了手机之外,还有许多必需品:钱包,纸手帕,木糖醇口香糖,小镜子,小梳子,唇膏,防晒霜,通讯录……
就是没有打火机。
高二之后,她再也没有装过打火机。
海贝笑着摇摇头,想要把泛起的二八花季抛走。
花季少女?噗嗤!海贝对着传达室的玻璃窗做了个鬼脸。
已经三十多岁的她看起来粉嫩圆润,不胖不瘦,黑漆杏仁眼,完全是个漂亮少妇的模样。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耳边时常萦绕的那些个背叛亲离的故事,感觉现在的她还不错,既不愤世嫉俗,也不忧伤沉痛,最开心的是自己感觉还很年轻。
年轻?海贝不由得又向窗玻璃上的自己望去。
太阳果然毒辣,脸上已经被晒出了油。突然,屋里有什么东西明晃晃地花着眼。
海贝定了定神:柚黄色的桌子上闪着一串钥匙的金光,而另一面墙上的铝合金窗户有一扇没关严。
太好了!就只一刹那,海贝便做了个决定,既然没人看见,既然她还不老,还不如嘿嘿嘿。
海贝朝自己做个鬼脸,放下行李,蹬着门上的铁格,一跃身就翻了进去,然后双手一按,跳上那个窄窄的窗台,伸手进去,把门拨开,拿过钥匙。
整个过程流畅又完美。
她把钥匙拿着一一对试,果然有一把打开了大门上的锁。
海贝几乎是哼着小调欢快的把行李拿进来,将钥匙和窗户都恢复原位,正准备去把大门再锁上,一个男声忽然响起来:“喂,丫头,功夫不错嘛!”
海贝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大门对面的树荫凉下,站着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他身边放着一个黑色拉杆箱。
也是来休假的?
海贝不好意思对他笑笑,鉴于前面她行径的尴尬,两人上斗折蛇行上后,一路无语的来到二号楼大堂。
一个服务员站在总台后面,整个身子湿淋淋地,看上去像一条刚刚从海上爬出来的鱼,狼狈不堪地向他们问好。
海贝好奇地问:“怎么刚才没人接电话?”
服务员陪着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厨房的水管突然爆裂,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跑去处理水管了。”
怪不得。
“为什么不买最好的水管?厅里拨的钱不少啊。”和海贝一起进来的男人一边登记一边说。
海贝探过头,看见了他正在写的名字:林。
林?他姓林?
醒一醒神儿,海贝的头发几乎都要直竖起来。
长舒一口气后她再仔细浏览了一下墨镜下他的脸,终于确认:她见过他。
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见过他的照片,他是他们的行业领导人物。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他感觉到海贝瞪着他,边登记边说。
海贝惶惶地报出自己单位的名字,几乎是逃也似的拖着行李来到房间。
第一天就丢了这么大的人,还是在行业大咖面前。
她想象不出他看着自己踢天蹦地扒门撬锁时的心情。
他会怎么想她?这真是一个地狱般黑暗无边的问题。
真是不该来休这个假!海贝小声在心里嘀咕。如果不休假她就不会这么放松,不会这么没谱儿。要知道她可是有多少年都没有让双脚离开地面五十厘米了啊!
真是倒霉透顶,死期到了。
等等!海贝定了定神,他不是还说了一句“丫头,功夫不错”么?
看来,他并不是那么讨厌她。
想到这里,海贝一块石头落了地。
海贝的房间是个大标间,外带一个大露台。小茶几上放着休假中心的服务簿。
海贝翻了一下,里面介绍说有棋牌室,健身室,晚上多功能厅有电影,阅览室可以读书上网,五脏俱全。
服务簿后面还附着一张当地地图,她用比例尺合算了一下,这儿离海边仅仅五百米,太方便了。
她发短信把房间号码告诉了柏安,柏安的电话马上就打过来了。
柏安问她条件怎么样,海贝说非常好,儿子还从中间插过话来,好一番热闹,整整半小时后才挂断电话。
好老公好老婆好爸爸好妈妈好儿子……这是沿着电话线传真过来的温馨家庭,一切都好。
努力了这么多年,海贝终于进入了这些所谓的“好”。
多少年前,这些个“好”曾是她觉得需要奋斗终生也不一定能抵达的巨大目标,但现在,“好”在这里,而且就攥在她的手心里。
看起来,一切都无可挑剔。
自己不错,家里也不错。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一切都是三十七八度的洗澡水,最适宜的温度。
但她仍是紧巴巴的。
为什么?为什么她仍是紧巴巴的?
也许这些个“好”是被她死攥着的缘故?
而她之所以死攥着这些个“好”,就是因为怕自己攥不住,怕它们会随时长出翅膀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