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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四更合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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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众人共饮三杯后, 圣人搂着面颊醉红的皇后,道:“此情此景,倒让朕想起一句诗来。”

皇后抬手又是一杯酒含笑饮尽, 问:“何诗?”

圣人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皇后并不作答,眉眼浅笑盈盈, 似嗔非嗔,不动声色歪向另一侧。

底下依旧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唯有近身随侍的宦官察觉帝后之间这颇为尴尬的一幕。圣人念诗,皇后不捧场也就罢了,偏偏还有意冷落。

宦官大气不敢出,眼珠子转了又转, 在圣人和皇后之间来回扫视,一时拿不住主意,不知是该先讨好圣人, 还是先讨好皇后。

圣人见皇后迟迟不应声, 高昂的兴致挫消几分,欲夺掉皇后手中的玉杯,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夺酒的手变成喂酒的手。

原来圣人后知后觉,蓦地想起刚才所吟之诗的后两句——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圣人手指抵着杯底,轻轻往前一推, 杯沿送至皇后唇边,皇后索性拿开执杯的手,任由酒杯落入圣人掌中,由他伺候饮酒。

圣人低语道:“梓童不是那执扇苦等之人, 朕亦不是那空悬高空之人。”

皇后眼波流转,温柔细语:“其实就算是一时苦等又算得了什么?明月就在头上,除了含啼垂泪外,难道就不能抬头仰望?我并未为圣人吟这诗而苦闷,我只是叹息这诗中的女子矫情懦弱,哭哭啼啼惹人厌烦。”

圣人开怀大笑,喝掉皇后杯中剩下的半杯酒,因见皇后不胜酒力,伸手一揽,牵着皇后往外而去。

这一去,便没再回乐宴。

圣人与皇后去而未返,宴上热闹未减,觥筹交错,更加潇洒自在。

二皇子李世就是在这个时候将李延拐进蓬莱殿的。

李世骗李延说,是小善邀他赴宴。

李延一听是小善邀他,毫不怀疑地相信了。

照顾他的傅姆说,他不能总是赖着小善,小善不像他,可以不进学不习书。而且小善有她自己的宫殿,她不能时时刻刻和他待在一起。

原本他不想听傅姆的,可是那天他听到新来的宫人悄悄议论:“三公主可真是胆大,日日和傻子待在一起,难道她就不怕傻病会传染吗?”

“你知道什么,也许这就是天性使然,据说三公主的生母……”

后面那些话他没听清,他脑子里全是那句“傻病会传染”。

他知道自己傻,他的二兄李世曾指着他说他是傻子是李氏皇族的耻辱,所以他住在偏僻的宫殿,除了照顾他的宫人和傅姆,几乎不会有人看望他。

那一年,他遇到了小善,小善的眼神里没有他习以为常的蔑视厌恶,她冲他笑,眼睛仿佛盛满星星,稚声稚气地问他,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她藏在这里。

后来小善又来了一次,送了许多点心给他,说是感谢他信守承诺。再后来,小善知道了他是谁,她看他的眼神不但没有和别人一样,反而更高兴。

“原来你就是我的四兄呀!太好了,又多一个人陪我玩啦!”

第一次有人唤他阿兄,第一次有人说要和他一起玩。从那个时候起,他不再是傻子李延,他是小善的四兄李延。

李延强忍了好几天没去找小善,他害怕小善染上他的傻病,小善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她不能变得和他一样。

他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哭到天亮还是很想见小善。今天李世来找他,笑容里尽是他熟悉的不怀好意,可他实在太想小善了,他躲开傅姆,迫不及待跟着李世跑出来了。

蓬莱殿中,众人酒兴上头,或高歌或起舞,乐在其中,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李延在人群中四处找寻宝鸾的身影,在李世的授意下,李延被推来推去,跌跌撞撞,形容狼狈。

李延毫不在意,逢人就问:“你见到小善了吗?”

他一张张案桌找过去,赴宴的客人猛不丁瞧见一张脸放大眼前死死盯着自己看,饶是这张脸生得再剑眉星目,被这么一吓,也没心情应付。

“那是谁?”

“你瞧他那痴傻的样子,还能是谁?”

“是四殿下?他怎么来了?”

“谁知道呢,好好的乐宴被一个傻子坏了气氛。”

李世看猴戏一般看得不亦乐乎,眼见李延被人撞得东倒西歪停步不前,他吹了声口哨,示意李延过去。

李延找遍大殿也没寻到小善身影,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拖在李世身上。他沮丧地回到李世身边,委屈道:“你是不是骗我?小善根本不在这里。”

李世拿过海口大的碗灌满酒:“你喝下这个,就能看到小善了。”

李延摇摇头:“小善不让我喝酒。”他喝了酒会吐得死去活来。

李世耻笑,凶神恶煞道:“你喝不喝?不喝我就不让你见小善!”

李延被他吓得往后缩,手都颤起来,仍是坚持:“二……二兄……我不喝酒,小善不让我喝酒。”

李世拽过他:“住嘴!谁是你二兄!你一个傻子,也配当老子的兄弟?你今天不喝也得喝!”

说罢,将人牢牢扣住,撬开嘴端起海碗就往里灌。

一碗酒全灌完,李延口鼻全是酒,呛得大力咳嗽,眼泪花花往下掉。李世捧腹大笑。

对于李世的恶霸行为,众人佯装不见,三皇子李皎坐于李世长案下方,皱眉劝了句:“二兄,算了罢。”

李世充耳不闻,端起另一碗酒,一把抓过李延衣襟,低声狠语道:“傻子,以后你再敢缠着小善,我就将你丢进湖里喂鱼。”

又是一海碗灌进去。

忽然大殿前一道娇小的身影奔进来,气喘吁吁,黛眉紧蹙,怒目而视:“二兄!”

李世人高马大一个壮汉,被震得脸颊涨红,又惊又愣,支支吾吾回了句:“小善,你怎么来了?”

宝鸾气鼓鼓瞪他一眼,牵过李延往外去。

鼓乐声越发热闹,像是有意遮过这场临时插曲。大殿金龙柱后的侧门,两人自外归来,衣袍翩然,发丝微乱。

太子李愈身着一袭赤黄襕衫便服,里头露出雪白的中衣,细细一根玉带随意系在腰间,雪白面庞透出几分可疑晕红,好整以暇从阴影中走出来,问:“刚才我好像看到小善了。”

三皇子李皎看向太子身后跟随的那人,一个着胡袍穿胡帽的年轻人,不是胡人男子,亦不是赶时兴的妇人,是一个清秀的少年。

“确实是小善,她刚来过。”李皎答。

太子问:“怎么就走了?难得见她有兴致赴宫宴。”

李皎指了指李世:“被二兄气走的。”

长案后,李世无心应付其他事,他拉住和小善一同入殿的齐邈之,抱怨道:“小善要来你也不派人提前告诉我一声,明明是你让我将那傻子骗过来喝酒。这下好了,小善定是恼我了。”

齐邈之道:“我是让你请他入宴,可没说过让你灌他酒啊。”

李世愤然:“这是酒宴不灌酒叫什么酒宴?”

齐邈之笑兮兮轻巧脱开李世的桎梏,对宴上种种舞乐看都不看一眼,大摇大摆地追着小善去了。

李世捶案:“可恶!”

殿外,李延吐得昏天暗地,宝鸾毫不避讳,拍着他的背等他吐完,用绢帕替他擦嘴。

李延高出宝鸾一大截,他自觉蹲低,好让宝鸾不必踮脚就能够到他,眼泪鼻涕流一脸,嘴里不停认错:“是我不好,我喝酒了,我没能遵守小善的话,我错了,我错了……”

宝鸾眼角发红,鼻头泛酸,一双小手在李延脸上擦来擦去:“不是你的错,我都看到了,是二兄非要灌你喝酒。”

李延怯怯问:“我喝了酒,小善不生气吗?”

宝鸾摇摇头:“不生气,我永远都不会生四兄的气。”替他整好弄乱的衣襟,问:“还难受吗?”

李延白牙晃晃,笑道:“不难受,能见到小善,我好开心!”

宝鸾胸口发堵,气李世恶意捉弄李延,气宫人没能照看好李延,她跺跺脚,犹豫要不要回去骂李世两句。

李延见宝鸾闷着一张脸,轻捧她的脸,着急道:“小善撒谎,小善生气了,小善不要生气,四兄会乖乖听话,四兄什么都听小善的。”

宝鸾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一张大大的笑脸安慰李延:“好啦,我们回去吧。”

李延仔细盯看她几眼,确认她没再生气,立即绽出一张更加灿烂的笑脸:“回去,回去,我再也不来这里了!”

宝鸾问:“四兄,你为何跑来蓬莱殿?”

李延答:“二兄说,小善邀我赴宴,我想见小善,就跑来了。”

宝鸾对李世的怨念又添一分,认真嘱咐道:“以后除非我亲自来接你,不然你不要相信别人说的话。”

李延小鸡啄米似点头:“记住了!小善亲自接,我才能赴宴。”

忽然他想到什么,神色紧张,慌忙推开宝鸾。

宝鸾以为他又要吐,连忙上前。

李延痛苦纠结,终于忍不住说出深埋心中数日的担忧:“小善别过来,小善不能碰我,我的傻病会传染,小善不能变傻子,小善不能和我一样。”

宝鸾大惊:“这话谁说的?”

李延生性不会撒谎,尤其是在宝鸾面前,更是毫无保留,刚要回答,身后有人先一步替他答道:“是他宫里那几个新来的宫人。”

宝鸾回头看,问:“你怎么知道?”

齐邈之道:“前几日我找猫时路过他宫前,无意听到的。”不等宝鸾说话,又道:“知道你同他好,已经替你处置了。”

宝鸾没有问齐邈之如何处置,因为她知道那个答案不会仁慈。

齐邈之上前扶过李延,李延身上的污渍酒渍蹭到他的粉白春袍上,素日极为爱洁的一个人,今日却没有为弄脏的衣袍发脾气,他微微蹙眉,而后面色如常地扶着人往前走。

“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上?”齐邈之回头催。

宝鸾眨眨眼,小步追上。

宴上的淡然自若瞬时消散,宝鸾着急道:“阿兄,你真的不回去了?”

太子道:“不回去了。”

宝鸾发愁:“可今日这场赏菊宴,是特意为阿兄举办的,全长安的世家小娘子都来了,错过这次,兴许下次阿兄就不能择到自己心仪的人了。”

太子幽深的双眸透出一抹晦涩不明的笑意,他摸摸她的脑袋,道:“即便这样的宴会举行上百次,我也不可能择到自己心仪的人。”

宝鸾歪头,语气困惑:“为何不能?”

太子避而不答,转而捞过宝鸾被弄污的裙子,道:“好好一条裙子被污成这样,你竟也能忍着不生气。”

宝鸾道:“谁说我不生气?我可生气了,但我再生气,也不能为了一条裙子,破坏这场赏菊宴。”她挽住太子胳膊,悄悄道:“阿兄没有出现前,我就在想,若是我见到阿兄,一定要告诉阿兄,绝不能择那个故意泼我酒还大声嚷嚷的小娘子。”

太子拍拍宝鸾手背:“原来如此,竟是我阻碍了小善大发公主之威。”

宝鸾心想,她哪有什么公主之威呢?

她只是靠着阿耶的一点宠爱侥幸活在这宫里罢了。

太子抬手在小善发怔的目光前挥了挥,以为她还在为他离开赏菊宴的事发愁,遂道:“小善去不去东宫?待你换了衣裙,我们出宫去,你二兄也在东宫,小善正好为我们的马球赛做裁决。”

宝鸾道:“二兄也在?那我不去了。”

太子笑道:“你还不肯见他?”

宝鸾低声嘟嚷:“谁让他欺负四兄,他到现在都毫无半分歉意。”

太子道:“可你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见他,这样,你将四弟也带去,二弟若肯当面致歉,你便原谅他,可好?”

宝鸾惊喜,激动问:“阿兄,我真的能带四兄去东宫吗?”

太子道:“当然能,我先陪你去拾翠殿换身衣裳,然后我们一起去接四弟。”

宝鸾得了太子的话,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回拾翠殿换衣裳。她知道,今日太子肯让她带四兄去东宫,是极难得的事。

四兄天生心智不全,生母又是个早已病故的卑微宫人,除了他自己的居所外,他鲜少去别处。无人愿意和这个痴傻的皇子结交,他甚至都没有离开过永安宫。

宝鸾想到什么,又问:“阿兄,我能不能再带一个人出去?”

太子一口应下。

回了拾翠殿,宝鸾召来班哥,让他随自己一起出宫。

班哥顿时紧张起来,不动声色打探问:“殿下,我们要在宫外待很久吗?”

宝鸾道:“要是大兄留我在东宫住,也许会待上三四天,三四天也不算久,到时候大兄会派人送我们回宫的。”

班哥听到最后一句“我们”,明白自己不会被扔在宫外,遂没了担忧,又听她说去东宫,好奇道:“殿下和太子殿下很亲近吗?”

宝鸾重重点头:“当然啦。”

她的太子哥哥虽然人前清冷孤傲,但他私下却待她极好,她在他身上得到了一个妹妹所能拥有的全部关切,他高贵的储君身份从未影响过对她这个庶妹的关怀,在这威严冰冷的永安宫里,太子的仁慈像是皇权之上一抹不合时宜的温柔,水一般轻轻包围着他身边的每个人。

宝鸾嘱咐:“到时候四兄也会和我们一起去,你要替我照看好四兄。”

班哥应下:“是。”

这头,宝鸾忙着换衣裳同李延出宫,那边昭苑里,赏菊宴的气氛因太子离开时的那番话变得尴尬诡异。

太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满昭苑的小娘子,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

李云霄责备傅六娘:“你笨死了。”

傅六娘有苦难言,想辩驳两句,又怕惹李云霄厌烦,呜呜咽咽捂着脸。

李云霄原本有些愧疚,但她是个最好面子的人,傅六娘没完没了地在她面前掉眼泪,仿佛昭告众人自己是冤枉的,是受了她的指使才去做刚才那事。

李云霄道:“你哭什么,这般年纪还掉眼泪,羞不羞?”

傅六娘哭着不说话。

李云霄待着没意思,正准备离开,忽见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迈进昭苑,姿态高傲,轻狂恣意。

齐邈之随手抓一个人问:“有瞧见三公主吗?”

被抓的那人正是赵福黛,她猛不丁被人攥住衣袖,对方还是个男子,当即又羞又愤。

齐邈之见她不答话,懒得再问,扔开人就往前去。

赵福黛从未被人如此待过,她气颤颤眼泪都要掉下来,若不是此刻身在皇家园林不得不顾忌些,只怕早就上前理论。

旁人一人提醒道:“莫气了,他就是这么个性子,谁也奈何不了他。”

赵家鲜少同宝鸾往来,赵福黛没有什么机会时常入宫,自然也就不认识齐邈之,问:“他是谁?”

那人道:“你不认识他?他是永国公。”

赵福黛心中一惊,往前看去,齐邈之颀长的身影伫立树下,浓眉凤目,风姿卓然。

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永国公,人送称号“长安第一魔头”,人见人怕鬼见鬼怂。

赵福黛羞愤的神情趋于平静,她抚上被抓皱的赤红帔子,咬住下唇慢了呼吸。

齐邈之又抓了好几个人问,那些小娘子见到是他,纷纷惊羞跑开,哪里顾得上答话。

崔莲娘站在银杏树下,方才傅六娘往宝鸾身上泼酒时,崔莲娘挨得近,衣裙上也沾染了几点酒渍,因她今日穿红,是以旁人看不出来。

她手里的丝帕擦了又擦,正犹豫要不要寻个借口提前离开,齐邈之的身影映入视野。

他正到处寻人。

崔莲娘下意识看向人群中李云霄的身影,众星捧月的李云霄此刻似乎生出退意,她拉着傅六娘悄悄往人群后躲。

崔莲娘心中一动,朝齐邈之寻人的方向而去,被逮住衣袖时,面上神情同其他人一样慌张惊羞。

嘴里小声快速道:“因为小善被清露公主身边的傅娘子泼了一身酒,所以太子殿下带她离开了。”

齐邈之皱眉,尚未张嘴发问,崔莲娘已经惊慌失措地跑开。

昭苑宽阔,侍宴的宫人零零落落分散各处,是以齐邈之入苑时并未立刻召宫人询问,而是图方便随便逮人问,此时听完崔莲娘的话,他眉间蹙得更深,停下脚步,特意等了一会,逮住过路的侍宴宫人。

宫人怕得发抖,将刚才宴上发生的事悉数告知。

李云霄见到齐邈之出现时就跑了。

傅六娘还不想跑,她被太子当众指责已是个笑话,若是此刻离开,定会被人视作落荒而逃:“殿下,宴会尚未结束,我这样离开,不太好吧?”

李云霄看傻子一样看她:“大兄都走了,你还留在那里作甚?还嫌不够丢脸?”

傅六娘气噎。

李云霄不想待在昭苑和齐邈之对上,又不想回自己的宫殿,视线落在敢怒不敢言的傅六娘脸上,屈尊降贵用手替她抹眼泪:“好了,傅姐姐,别哭了,下次我替你报仇。”

傅六娘可不敢找太子报仇:“算了算了。”

李云霄笑道:“你怕什么?我又没说找大兄报仇,今日要不是为了李宝鸾,大兄哪会说出那样的重话?”

傅六娘道:“殿下似乎特别不喜欢三公主。”

李云霄冷哼:“我为何要喜欢她?她又不是我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她就该和李青娘李延一样,住进破败的楼阁,终日不见人才对。”

傅六娘道:“圣人倒是很喜欢三公主。”

李云霄白眼:“那又如何?反正永安宫最尊贵的公主是我,我才是阿耶最喜欢的女儿。”

一番话下来,傅六娘备受煎熬的心情稍稍缓下,她极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思绪,开始顺着李云霄的话恭维她。

李云霄同傅六娘说完她下次捉弄宝鸾的计划,商量两人现在该去哪。

赏菊宴的事迟早会传出去,傅六娘正愁回家该如何交代,趁此机会撺掇李云霄去傅府游玩。有李云霄为她撑腰,她的父亲就算要责怪,也不会太过分。

李云霄去过傅府,她觉得傅府一点都不奢华大气,根本比不上崔府。

可崔府她想去,却又不敢去。康乐长公主不喜欢她。

李云霄不想回自己宫殿睡闷觉,勉强之下,应了傅六娘:“好吧傅姐姐,我陪你回去。”

两个人坐进马车,朝宫外而去。

至丹凤门时,马车忽然慢下来,后面似乎有谁追了上来。

李云霄听见踏踏马蹄声,未曾多想,对车夫擅自停车很是不满,呵斥:“谁给你的胆子停下来?”

车帘被人撩开,车夫早已不知所踪。

李云霄看清骑在马背上的人,眼睛缓缓张大。

齐邈之歪头笑道:“表妹,你这是去哪啊?”

一声“表妹”听得李云霄毛骨悚然,她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你……你管我去哪!”

齐邈之勾唇笑:“表妹,我只是想请你和你身边那位小娘子喝酒罢了,你怕什么?”

李云霄想跑已经来不及。

迎面一桶馊酒泼进车里。

宝鸾歪头,语气困惑:“为何不能?”

太子避而不答,转而捞过宝鸾被弄污的裙子,道:“好好一条裙子被污成这样,你竟也能忍着不生气。”

宝鸾道:“谁说我不生气?我可生气了,但我再生气,也不能为了一条裙子,破坏这场赏菊宴。”她挽住太子胳膊,悄悄道:“阿兄没有出现前,我就在想,若是我见到阿兄,一定要告诉阿兄,绝不能择那个故意泼我酒还大声嚷嚷的小娘子。”

太子拍拍宝鸾手背:“原来如此,竟是我阻碍了小善大发公主之威。”

宝鸾心想,她哪有什么公主之威呢?

她只是靠着阿耶的一点宠爱侥幸活在这宫里罢了。

太子抬手在小善发怔的目光前挥了挥,以为她还在为他离开赏菊宴的事发愁,遂道:“小善去不去东宫?待你换了衣裙,我们出宫去,你二兄也在东宫,小善正好为我们的马球赛做裁决。”

宝鸾道:“二兄也在?那我不去了。”

太子笑道:“你还不肯见他?”

宝鸾低声嘟嚷:“谁让他欺负四兄,他到现在都毫无半分歉意。”

太子道:“可你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见他,这样,你将四弟也带去,二弟若肯当面致歉,你便原谅他,可好?”

宝鸾惊喜,激动问:“阿兄,我真的能带四兄去东宫吗?”

太子道:“当然能,我先陪你去拾翠殿换身衣裳,然后我们一起去接四弟。”

宝鸾得了太子的话,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回拾翠殿换衣裳。她知道,今日太子肯让她带四兄去东宫,是极难得的事。

四兄天生心智不全,生母又是个早已病故的卑微宫人,除了他自己的居所外,他鲜少去别处。无人愿意和这个痴傻的皇子结交,他甚至都没有离开过永安宫。

宝鸾想到什么,又问:“阿兄,我能不能再带一个人出去?”

太子一口应下。

回了拾翠殿,宝鸾召来班哥,让他随自己一起出宫。

班哥顿时紧张起来,不动声色打探问:“殿下,我们要在宫外待很久吗?”

宝鸾道:“要是大兄留我在东宫住,也许会待上三四天,三四天也不算久,到时候大兄会派人送我们回宫的。”

班哥听到最后一句“我们”,明白自己不会被扔在宫外,遂没了担忧,又听她说去东宫,好奇道:“殿下和太子殿下很亲近吗?”

宝鸾重重点头:“当然啦。”

她的太子哥哥虽然人前清冷孤傲,但他私下却待她极好,她在他身上得到了一个妹妹所能拥有的全部关切,他高贵的储君身份从未影响过对她这个庶妹的关怀,在这威严冰冷的永安宫里,太子的仁慈像是皇权之上一抹不合时宜的温柔,水一般轻轻包围着他身边的每个人。

宝鸾嘱咐:“到时候四兄也会和我们一起去,你要替我照看好四兄。”

班哥应下:“是。”

这头,宝鸾忙着换衣裳同李延出宫,那边昭苑里,赏菊宴的气氛因太子离开时的那番话变得尴尬诡异。

太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满昭苑的小娘子,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

李云霄责备傅六娘:“你笨死了。”

傅六娘有苦难言,想辩驳两句,又怕惹李云霄厌烦,呜呜咽咽捂着脸。

李云霄原本有些愧疚,但她是个最好面子的人,傅六娘没完没了地在她面前掉眼泪,仿佛昭告众人自己是冤枉的,是受了她的指使才去做刚才那事。

李云霄道:“你哭什么,这般年纪还掉眼泪,羞不羞?”

傅六娘哭着不说话。

李云霄待着没意思,正准备离开,忽见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迈进昭苑,姿态高傲,轻狂恣意。

齐邈之随手抓一个人问:“有瞧见三公主吗?”

被抓的那人正是赵福黛,她猛不丁被人攥住衣袖,对方还是个男子,当即又羞又愤。

齐邈之见她不答话,懒得再问,扔开人就往前去。

赵福黛从未被人如此待过,她气颤颤眼泪都要掉下来,若不是此刻身在皇家园林不得不顾忌些,只怕早就上前理论。

旁人一人提醒道:“莫气了,他就是这么个性子,谁也奈何不了他。”

赵家鲜少同宝鸾往来,赵福黛没有什么机会时常入宫,自然也就不认识齐邈之,问:“他是谁?”

那人道:“你不认识他?他是永国公。”

赵福黛心中一惊,往前看去,齐邈之颀长的身影伫立树下,浓眉凤目,风姿卓然。

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永国公,人送称号“长安第一魔头”,人见人怕鬼见鬼怂。

赵福黛羞愤的神情趋于平静,她抚上被抓皱的赤红帔子,咬住下唇慢了呼吸。

齐邈之又抓了好几个人问,那些小娘子见到是他,纷纷惊羞跑开,哪里顾得上答话。

崔莲娘站在银杏树下,方才傅六娘往宝鸾身上泼酒时,崔莲娘挨得近,衣裙上也沾染了几点酒渍,因她今日穿红,是以旁人看不出来。

她手里的丝帕擦了又擦,正犹豫要不要寻个借口提前离开,齐邈之的身影映入视野。

他正到处寻人。

崔莲娘下意识看向人群中李云霄的身影,众星捧月的李云霄此刻似乎生出退意,她拉着傅六娘悄悄往人群后躲。

崔莲娘心中一动,朝齐邈之寻人的方向而去,被逮住衣袖时,面上神情同其他人一样慌张惊羞。

嘴里小声快速道:“因为小善被清露公主身边的傅娘子泼了一身酒,所以太子殿下带她离开了。”

齐邈之皱眉,尚未张嘴发问,崔莲娘已经惊慌失措地跑开。

昭苑宽阔,侍宴的宫人零零落落分散各处,是以齐邈之入苑时并未立刻召宫人询问,而是图方便随便逮人问,此时听完崔莲娘的话,他眉间蹙得更深,停下脚步,特意等了一会,逮住过路的侍宴宫人。

宫人怕得发抖,将刚才宴上发生的事悉数告知。

李云霄见到齐邈之出现时就跑了。

傅六娘还不想跑,她被太子当众指责已是个笑话,若是此刻离开,定会被人视作落荒而逃:“殿下,宴会尚未结束,我这样离开,不太好吧?”

李云霄看傻子一样看她:“大兄都走了,你还留在那里作甚?还嫌不够丢脸?”

傅六娘气噎。

李云霄不想待在昭苑和齐邈之对上,又不想回自己的宫殿,视线落在敢怒不敢言的傅六娘脸上,屈尊降贵用手替她抹眼泪:“好了,傅姐姐,别哭了,下次我替你报仇。”

傅六娘可不敢找太子报仇:“算了算了。”

李云霄笑道:“你怕什么?我又没说找大兄报仇,今日要不是为了李宝鸾,大兄哪会说出那样的重话?”

傅六娘道:“殿下似乎特别不喜欢三公主。”

李云霄冷哼:“我为何要喜欢她?她又不是我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她就该和李青娘李延一样,住进破败的楼阁,终日不见人才对。”

傅六娘道:“圣人倒是很喜欢三公主。”

李云霄白眼:“那又如何?反正永安宫最尊贵的公主是我,我才是阿耶最喜欢的女儿。”

一番话下来,傅六娘备受煎熬的心情稍稍缓下,她极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思绪,开始顺着李云霄的话恭维她。

李云霄同傅六娘说完她下次捉弄宝鸾的计划,商量两人现在该去哪。

赏菊宴的事迟早会传出去,傅六娘正愁回家该如何交代,趁此机会撺掇李云霄去傅府游玩。有李云霄为她撑腰,她的父亲就算要责怪,也不会太过分。

李云霄去过傅府,她觉得傅府一点都不奢华大气,根本比不上崔府。

可崔府她想去,却又不敢去。康乐长公主不喜欢她。

李云霄不想回自己宫殿睡闷觉,勉强之下,应了傅六娘:“好吧傅姐姐,我陪你回去。”

两个人坐进马车,朝宫外而去。

至丹凤门时,马车忽然慢下来,后面似乎有谁追了上来。

李云霄听见踏踏马蹄声,未曾多想,对车夫擅自停车很是不满,呵斥:“谁给你的胆子停下来?”

车帘被人撩开,车夫早已不知所踪。

李云霄看清骑在马背上的人,眼睛缓缓张大。

齐邈之歪头笑道:“表妹,你这是去哪啊?”

一声“表妹”听得李云霄毛骨悚然,她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你……你管我去哪!”

齐邈之勾唇笑:“表妹,我只是想请你和你身边那位小娘子喝酒罢了,你怕什么?”

李云霄想跑已经来不及。

迎面一桶馊酒泼进车里。

宝鸾带着李延来到击鞠场地,班哥跟随其后。出宫时太子策马而行先行一步,此时早已在击鞠地等候。

李延紧紧牵着宝鸾的手,有些害怕地小声念叨:“小善,前面好多人。”

自从上次李延在蓬莱乐宴上被嘲笑捉弄后,他现在看到人群就想躲。

宝鸾手都被抓红,却没有抽手,另一只手也握上去,柔声宽抚李延:“四兄,别怕,我会一直陪着四兄。”

李延第一次出宫玩,除了对人群的恐惧外,亦有对外面天地的向往。

小孩子天生对新鲜的事物充满好奇,李延比孩子更孩子,随在宝鸾身边走了一段路后,最初的恐惧很快被对东宫的新奇感取代,张着大眼睛四处看。

班哥今日并非第一次见李延,宝鸾探望李延的时候带他去过,两人虽然没见过几次面,但李延并不排斥他的靠近。

班哥的目光一直放在宝鸾被抓红的手背上,他不动声色引导李延往自己这边靠,李延两只手不再全抓着宝鸾,松开一只手让班哥牵。

李延走在中间,宝鸾和班哥一左一右牵着他,偶尔有贵族子弟从旁边打马而过,李延也不再畏缩,而是激动地和宝鸾说:“小善,马儿好漂亮,跑得好快。”

宝鸾问:“那以后小善送一匹漂亮的大马给四兄。”

李延忙道:“小善不要再送我东西啦,我是四兄,应该我送小善礼物。”他声音清脆,道:“姆姆说,等我以后出宫开府,我就是大王了,大王会有很多好东西,到时候我就可以送好多好多礼物给小善。”

宝鸾道:“可是我已经收了四兄很多礼物,四兄送我的糖,数都数不清。”

李延黑眸弯弯笑,稚气中透出一抹坚定:“小善喜欢吃糖,四兄的糖都给小善吃。”

又有几匹马跑过去,李延看得目不转睛,马儿跑得没影了,他还伸着脖子看。

李延眨着眼睛看场上跑来跑去的马,怎么都看不够,忽然他看到看台旁一匹毛色纯黑威武神气的大马,和别的马都不一样,毛色光泽发亮,比场上所有马都漂亮。

他指着那匹黑马呆呆道:“小善你快看,那匹马定是天上的战马下凡。”

身侧有人窜出来,声音浑厚,语气不善:“你这傻子,眼光倒好,那马可是大食国进贡的鸦天马,全长安也就一匹。”

宝鸾看清来人,眉头微蹙,嘴里唤了声:“二兄。”

李世抱肩挡住她的去路,高大壮硕的身材像山石一般坚硬,宝鸾不小心撞上去,额头都撞疼。

李延见到李世出现时就吓得往宝鸾身后藏,此刻见李世挡路撞了宝鸾,顾不得畏惧,立时大怒,冲出去撞李世:“坏人!坏人!你走开!不准你碰小善!”

李世本就是无心之失,正懊恼不已想要给宝鸾揉揉额头,就被李延撞了上来。

李世不耐烦抬手反击,眼见那拳头就要砸到李延身上,班哥迅速上前一拽,挡在李延身前 ,替他挨下那拳。

李世天生比常人力气大,班哥硬生生受了这拳,脚往土里扎深一寸,方才站稳。

李世惊讶:“好小子,竟能吃住我的拳头不喊疼。”

班哥调息吐气,默默退到宝鸾身后。

宝鸾惊魂未定,抬眼愤愤地瞪了眼李世,李世被她一瞪,腆着脸笑了笑,道:“小善,你别生气,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宝鸾不理他,带着李延和班哥往坐台去,李世追上去,喊了好几声“小善”都没得到回应。

太子刚领着东宫马球队的侍卫在场上跑了几圈做赛前准备,来至看台,正好撞见李世焦头烂额生闷气。

太子往前一瞥,宝鸾鼓着腮帮子,似乎也在生闷气。

太子拍拍李世肩膀:“怎么又惹小善生气了?”

李世道:“她非要跟我生气,哪有做妹妹的成天和兄长生气?几个月不肯见我,今天见上一面就给我甩脸色看。”

太子走到宝鸾面前,弯下腰牵过宝鸾的手,温声问:“小善告诉大兄,为何又跟二兄生气?”

李世站在太子身后,伸长脖子看宝鸾。

宝鸾垂眸道:“他想打四兄。”

李世小声解释:“是李延这个傻子先冲出来想打我,我才出手的。”

宝鸾抬头道:“四兄只是想保护我,要不是你撞疼我,四兄怎会冲出去?”

太子一听,立马问:“他撞疼你了?撞到哪了?”

宝鸾指了指额头:“已经不疼了。”

太子揉揉宝鸾额头,不悦的眼神扫向李世,李世自知有愧,烦躁地抓抓头发。

宝鸾拽拽太子袖角,道:“大兄,我的随奴受了二兄一拳,能不能让东宫的大夫给他看看?”

太子这才注意到宝鸾身后不远处的班哥。为了安抚李延,班哥正带着李延蹲在木栏后抓草里的蚱蜢。

宝鸾喊:“班哥,班哥。”

班哥立刻上前。

太子打量眼前身量不足的少年,虽然年幼,但气质英武沉稳,不卑不亢抱拳见礼,完全不像是一个卑微的随奴。

不知怎地,太子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亲切,他问:“你受了一拳,可有哪里不适?”

班哥道:“多谢殿下关心,二大王拳风凶猛,好在及时收力,是以我并没有受到内伤。”

李世面上一怔,他出拳从不收力,力求一拳打倒对方,太子问话时,他心头便咯噔一声,担心这小奴趁机添油加醋告状,没想到这小奴行事如此知趣讨喜。

李世笑着走过去:“小善,你听到了吧,我手下留情没有打痛他。”

宝鸾不看李世,转眸望班哥,关切问:“真的不疼吗?”

班哥摇摇头:“不疼。”

话虽如此,宝鸾还是坚持让大夫给班哥看看。场上就有为马球赛准备的大夫,大夫为班哥把脉后,确认没有什么大碍,宝鸾才松气。

场上的马球赛很快就要开始,今天的两支队伍分别由太子和李世领头,太子已经回到马背上,李世磨磨蹭蹭,留在看台迟迟不肯离开。

他站到左边,宝鸾就将脸转到右边,他往右边来,她又转脸到左边。李延见了觉得好玩,也学着做。

李世口无遮拦又好面子,吼出一句震天动地:“小善,你真要为了这个傻子和二兄生分吗?”

宝鸾咬唇,压住李延握拳的手,总算肯正眼看李世:“二兄,你为何总是和四兄过不去?”

李世理直气壮:“因为他是个傻子。”

宝鸾道:“四兄不傻,他只是、只是和常人有些不一样罢了,你不要叫他傻子。”

李世还要说上几句,宝鸾紧蹙的黛眉和咬出牙印的朱唇映入眼帘,他跺跺脚,不甘不愿抛下一句:“我以后不当着你的面喊他傻子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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