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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生存日记(1)

随着虹口的一声枪响, 战争终于拉开了序幕,北平、天津相继沦陷,各界救国联合会在上海成立, 举国生死存亡之际的压迫感终于切实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身上。

大军浩浩荡荡开拔, 装备的精良德**械师压过黄土路面, 敌国的战机从天际划过, 伤亡数字每天都在不断地攀升, 无数人走上街头, 募捐箱里塞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横幅与口号满天飞, 街边,衣衫褴褛的乞丐掏出攥得皱巴巴的纸币,小心地塞进了箱子中。

直隶,某个宁静的小城。

庭院森森,一棵巨大的古榕树下,几个穿着棉袄的老妪正在纳着鞋底, 妇人们将大白菜, 土豆,萝卜等蔬菜与一个个大陶罐搬进菜窖,咔嚓一声, 木柴分成两截,顺着木桩落在一旁高高的柴堆之中。

“也不知道这个冬天该怎么熬过去……”

老妪望着被榕树遮蔽着的阴沉天空,忧愁地叹了口气。

梳着双丫髻的女孩子挥着报纸,急促地从走廊一路小跑到院落中, 辫子随着她的脚步一跳一跳的,“姥姥,上海打仗了!”

她的话音落下时,在大院里忙活的人们都下意识停下了动作,看向她的方向,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的白发老妪低下头,眯着眼缝着鞋底,“小环,不要在宅子里喧哗。”

小环连忙收了声,小步走到老妪的身边,“姥姥……开战了,小姐还一个人在上海,她会不会有事啊?”

“小姐嫁进了傅家,自有傅家护她周全,你操什么心。”老妪沉声道。

小环一时哑口无言。

当年她离开上海时虽哭天喊地,但回到直隶的一路上,也明白过劲儿来了。

若是小姐完婚不成,灰溜溜地回了老宅,肯定会被戳脊梁骨,一辈子出不了院子的……而小姐若是留在上海,就算不嫁入傅家,也可以嫁别人,反正也没有人知道小姐订过婚的事。

简直是一举两得!

深刻理解了小姐的意图后,小环下了火车便换上一副欢天喜地的表情,对老宅众人报喜说小姐顺利地到了傅家,成了尊贵无比的少奶奶,说罢还给众人分发自己带回来的时兴洋货,说是小姐如今得宠得很,傅家少爷那是怎么也不肯放她回来省亲。

果然,直隶与上海山高水远,消息闭塞,留在老宅的又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根本无从得知上海的情况,众人夸了一阵傅家仁义守诺后,这件事便就此翻了篇。

可是现在上海开战,她却不能告诉老宅里的人,其实什么傅家少爷,不过是个薄情浪荡的负心汉;什么少奶奶,其实孤身一人,无亲无故……

小环嗫嚅了片刻,只好说,“姥姥,我不放心小姐,反正上海我也去过,我再去一趟……给她带点土特产什么的也好。”

老妪放下手中的针线,“小环,你同老婆子说句实话,咳咳……小姐,她在上海,真的在过好日子?”

小环被老妪的双眼一盯,知道自己瞒着谁,也瞒不过这位老宅中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妇人,只好低着头,摇了摇头,眼眶微红,“不好,小姐一点儿也不好……所以,小环很担心她。”

“那就……去吧。”老妪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那颗为这栋老宅遮风避雨许多年的老榕树,苍鹰飞过,旋即消失在广袤的天际。

小环朝着她默默磕了三个头,起身跑回了房间。

次日,她再次踏上了前往上海的旅程。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回,再次见到那些西洋玩意儿,小环也不觉得奇怪了,见到生人也不再光顾着警惕,反倒打起了精神,和车厢里几个面善的女人搭上了话,她买的自然不是一等车厢,有几个熟人,至少旅途中也有个照应,不至于睡觉时行李被人偷了去。

她也试图打听一些上海的消息,可是挤在这种车厢里头的也都是市井小民,捕风捉影的消息一堆,说得头头是道,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或者说,其实谁也不知道上海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了。

就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氛围中,列车走走停停,终于抵达了上海。

列车缓缓减速,乘客们蜂拥着挤在门口,准备下车。小环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站在一旁,望着不远处月台上人潮涌动的情形,心中有些忐忑。

就在此时,尖利的呼啸声划过天际,轰然一声巨响传来,地动山摇,这个世界瞬间一片空白。

时间在这一刻像是停止了,可随着时间恢复流动,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声音、尖叫声、哭喊声都爆发了出来,刚下车的人疯狂地要挤上列车,恐惧地大喊着“炸死人了——”随即第二声巨响传了过来。

车窗的玻璃全都被震碎了,小环抱着脑袋缩在角落里发抖,脑海中嗡嗡的,什么声音都听不清了。

一颗又一颗的炮弹落下,大地震动着,砖块、泥土、瓦片、乃至人体残肢在空中纷飞。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平静了下来。

小环张了张口,咸咸的,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劫后余生的人们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才敢走下列车,可是,原本那个他们所停靠的车站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站在断壁残垣中茫然四顾,有人哭嚎,更多的是残缺的不完整的,曾经繁华的月台如今被彻底抹去了存在。

“哇……”一个失去亲人的幼儿无助地坐在废墟中号啕大哭,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一瞬间,便从人间来到了地狱。

……

开战的三日后,坏消息接踵而至。

东洋人凭着优势的空军战力密集地轰炸上海市区,以往熙熙攘攘的闸北区已经成了人间炼狱,硝烟滚滚,处处烈火,就连南京路外滩华懋饭店都没能幸免于难,短短的一段路,就有成百上千的百姓死于炮火之中。

“南站遭遇轰炸,片瓦无存!在车站候车的数百旅客当场被炸身亡……”

一只手遮住了报纸上黑沉沉的标题,白茜羽顺手将报纸从顾时铭的手上扯了出来,“别看了,你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顾时铭刚想说什么,白茜羽不由分说地塞了个苹果到他嘴里让他闭嘴,道,“每临大事有静气,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自己心态先崩了。”

顾时铭只好咬了口苹果,不得不说糖分让他的心情的确平静了一些,看着面前穿着宽松的白色毛衣、绑着马尾,毫无形象将苹果啃得嘎嘣脆的少女,苦笑了一声,“我一向佩服你的这份置身之外,却始终学不来。”

他与白茜羽共事了半年,知道她为了这座城市做了许多事,随便哪一桩说出来,都称得上是“扶危救困”了,可偏生这位大善人看起来丝毫没有那种品德高尚、悲天悯人的样子,平日里住着大别墅,买着摩登的衣裳,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

“没人能置身事外,可是处理事情有处理事情的方法,徒劳的悲伤和愤怒只会让你吃不下睡不着,睡不着还掉头发,到时候真出事了谁能顶得住。”白茜羽潇洒地将苹果核扔进垃圾桶,“都苦中作乐吧。”

顾时铭眸光微沉,显然是听进去了,沉默了片刻,轻轻舒了一口气,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情,“好吧,怎么苦中作乐?”

白茜羽想了想,喊住在两人附近不停路过的傅少泽,又让舒姨找了副扑克牌出来。

傅大少爷以前混日子的时候,没事就请狐朋狗友来家里头玩儿,别说扑克牌了,连筹码、台球桌和舞池灯球都一应俱全,听闻白茜羽要玩牌,立刻来了兴致,准备好生给两人讲解一下玩法。

谁知道白茜羽在桌前坐下,熟练地切了牌,一边洗牌一边门清儿地问道,“桥牌,□□,还是德州?”

傅少泽看着扑克牌在她的指尖仿佛翻着花,嘴角微微一抽,看向顾时铭,果然,这个一看就是书呆子的家伙皱了皱眉,见状,傅少泽不由放下心来。

结果,下一秒,就听顾时铭摇头说道:“桥牌可是惠斯脱牌?那要四人才能组成一局,傅冬先生也不在家中。”他也没提去叫殷小芝这茬。

“你也经常打牌?”傅少泽脸色一黑,平时他什么也不擅长,不敢说话便罢了,此时终于熬到了他熟悉的领域,正准备大放异彩傲视四方,却在这两人面前屡屡受挫。

顾时铭淡然解释道,“在大学时暑假闲暇无事,又天气炎热,便经常与友人打牌消闲,也是醉心了一段日子,后来怕耽误了学业,便与友人相戒不复打牌了。”

白茜羽洗完牌,道,“三个人,那正好斗地主。”

这两人当然没有玩过斗地主,对为何要斗“地主”颇为好奇,白茜羽也不解释,只跟他们三言两语说了规则。

这两人一个是对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纨绔,一个是逻辑智商从不掉线的学霸,学起来,脑子都不慢,一把就上了手,三五把下来都起了兴致,将什么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吃过了晚饭,三人又相约在偏厅彻夜打牌,德州、□□甚至连争上游都玩了个遍,玩到凌晨两三点,各个杀得双眼通红,就连玩抽乌龟都差点引起一场厮杀。

就这样,日子就在吃饭、睡觉、打牌的时光中过了几天,也是因为他们每天都看起来很闲适地开牌局的缘故,让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下人们都感到安心不少。

远处炮火连天时,偶尔听到客厅里传来少爷输红眼拍桌子的声音,都能让人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上一松。

傅公馆的下人都有一个很朴素的观点:只要少爷还有心情打牌,天就不会塌下来。

外头的局势依然很混乱,谁也说不清战局是好是坏,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上海就会忽然沦陷,但就在这样的焦灼中,开战时外界普遍认为的“上海只能防守一周”的观点却不知不觉被打破了。

上海之战,这时已经成为全球新闻关注的焦点,却没有一个国际军事专家敢预测究竟会走向何方。

每天,黄浦江上的东洋舰队都在不停歇地倾泻着弹药,整个上海租界被炮声与火光所笼罩。可东洋军反击的结果,也只能勉强守住阵地而已,北站、八字桥等阵地,仍然不动如山地守在华军第九集团军的手中。

租界则更加混乱了,空袭是所有上海居民的梦魇,在一波又一波轰炸的间隙,总有成千上万的居民涌上街头、四处奔跑,他们不知道什么地方安全,只能随波逐流,希望能躲过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厄运。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飞机不敢轰炸租界区,于是百姓们便一窝蜂抢渡苏州河。起初,租界方面也确实发挥了人道精神,先后收留了五万多名难民,但是后来由于人数实在太多了,他们只好关上闸门,把一双双失望的眼神隔绝于冷冰冰的栅栏之外,从此阴阳路断。

在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响起的轰炸声中,一副扑克牌哪怕玩出花来,也是很难真正让人放松的。

“叫地主。”

“……抢地主。”

“您的牌打得也太好了……”

开战后的第七天,白茜羽与两个牌搭子坐在牌桌前,有气无力地甩出最后一对三,见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叹气道,“可惜咱们就三个,不然人多一些玩个狼人杀或者真心话大冒险也好啊。”

可惜如今傅家的内务都是舒姨说了算,她治家严谨,下人与主子开几句玩笑没什么,却绝不可与主子坐到一个桌上的,否则她都想把下人都叫过来一块儿逗闷子了。傅冬偶尔过来玩上两把,但牌桌上拘束得很,从来不断傅少泽的牌,倒是令牌局更加无趣了。

至于殷小芝对他们的牌局则完全不感兴趣,只是总是有事没事给他们端个茶,送个零食宵夜什么的,很贴心的样子。

傅少泽懒散地倚在椅子里,衬衫扣子解开几粒,没怎么打理的头发随意地垂在眼帘前,“是啊,再来几个牌搭子就好了。”

出门怕挨炸,在家又心慌,他这个爱热闹爱玩耍的性子闷到现在,也是快闲出病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没过多久,傅公馆便迎来了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赶得上零点前发的,但实在不想随便找个地方断章,硬是写到我觉得可以断的地方才发出来了。

不想写的太沉重,但不写这些背景的话,整个故事也都悬浮在空中了,所以还是决定要写。

ps.大纲是很早之前就定好的,这段租界生存日记也是早就想好的构思,只是鸽了太久最近才写到这里,没想到正好与时事大环境下许多人的心境有些吻合,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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