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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民族脊(上)

银行里非常拥挤,且喧闹——一群人在吵嘴,好像随时要爆发小规模的肢体冲突。

一位挺着啤酒肚的中年老板,一边气急败坏用拳头奋力捶打柜台前的防弹玻璃,一边大骂:“我今点儿背了!我不知你们那底儿掉?搞‘三大’能这样搞吗!贷款利息百分之二十三?快过线不是!”

忽然,他住了手,莫名其妙地朝LED电视鼓了下掌,脸上竟露出赞许地笑容……

完后,他又继续砸玻璃!

他将玻璃捶得非常响亮,对面的银行职员全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叫保安——突然,他住手了手,转头看向了墙壁上的电视……

一名戴着墨镜的老爷爷正给水电局打电话:“他奶奶的,水费八块一吨,你他娘的,矿泉水是吗!我告诉你们,我这月就用矿泉水冲凉,嘚瑟不!拿你老母的工资给‘三大’垫背……”

忽然,他也鼓起掌……

完后,他又继续粗言秽语地问候别人家人,即使手机那头已经挂了电话,他还在一个劲地自言自语——突然,他垂下手中的手机,盯着墙壁上的电视……

老爷爷身旁站着一个黄头发青年,他已经鼓了掌,现在他弯着腰,假装在看手机,其实他眼中的余光已经瞄向了老爷爷手中的“光铸5”手机——他突然抬头看向电视屏幕……

原本电视上正在直播首都体育馆,王国华议员发表有关“三大”的演讲,就当电视里的观众鼓起热烈的掌声时,银行里的人们,包括那几位银行职员,也不约而同地鼓着掌。

当时,电视屏幕的下方插播一则字幕新闻,说的是晶贝市中央的克拉姆皇宫博物馆今天申遗成功,这也是他们鼓掌的原因。

当然,这些都不足以使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发愣……

冯晓军正在柜台上用王国华的银行卡转钱。

他的心情很糟,正耷拉着脑袋按密码,他按了一次小键盘,但却按错了,他又按一次,还是错了……

冯晓军竟然忘了最末尾的密码数字。

也难怪,因为他仿佛看见一个像蚂蚁般小的“爱丽丝”,正坐在键盘“5”字键上,冲他“呜呜呜”地哭。

他恐惧地闭上眼,心里沉甸甸的,就像当时自己因为冯婷偷拿自己两块蕾申币而揍了她,事后他才记起,自己的书桌上一直摆着一只用万能胶拼回去的小猪形储钱罐。

突然,他也看向了电视屏幕……

电视画面突然跳转,生硬地插入一则三分钟新闻,说的是蕾申南部“周高市”发生了里氏四点五级地震,冯晓军很快记起刚才那张“晶贝晨报”有关地震的头条。

“……曾经完成过‘民族脊’画作的民族画家陈秉宪老人,被消防士兵从废墟中救出,于晶贝时间十点三十分,在送往医院途中去世,陈秉宪老人的儿子死于脑瘤……陈淋淋与陈秉宪同是塔撒傣族人,也于三月前六·八坠机事件中身亡……”

冯晓军急匆匆地跑出银行,他得给陈玉珍打电话,因为周高市离交阳有些近,有四十几公里的路程,冯晓军非常担心那边的震情会对交阳这边造成影响。

他滑动着手机屏幕上的联系人菜单。

划了一遍又一遍,名字栏飞快地在他面前滚动。

张明,程伟雄,徐小强,冯让胜……

就是没有他的母亲“陈玉珍”。

他干脆按号码。

手机那头发出瓮声瓮气地声音:“嘟——嘟——嘟——嘟——嘟——嘟——”

冯晓军的右手一直紧抓住银行玻璃门的把手,银行里边,一位中年妇女要出去。

冯晓军硬堵在门前,她不断地敲玻璃,让冯晓军松手。

他没听见!

妇女便开始推。

竟没用,这门像似被铁链锁死了般。

此时,冯晓军不断地咽口水,他是想浇灭他那已熊熊燃烧的心脏。

“喂!”是陈玉珍,冯晓军比谁都熟悉,腔调总有点凶劲,略显得不耐烦,似乎正有人把她从睡梦中吵醒——不知她的头上,是否还夹着那片滑稽的干枯荔枝叶。

冯晓军的绷硬的身体很快就软乎了,那位中年妇女差些要隔着门把他撞得滚下台阶,他刹不住劲头,干脆跳下了台阶,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

万幸的是,陈玉珍并没有受伤,她只是说昨晚夜里去厕所时,感到地板轻微晃了晃,她还以为是自己头晕。

冯晓军在刚听到周高地震时还真是大吃一惊,毕竟交阳那带很少发生过地震,都是几十年难得一遇,冯晓军小时曾听大人说,三十年前,交阳就发生过三级地震,由于震级太低,都没有上新闻,不过,陈玉珍最后的一句话倒让冯晓军觉得很诡异——“……锁匙扣,螺丝,还有些黑黑的,不看的清,好似是铁屑,在半空飘,可能我睡得懵懵,看错了,我从厕所里出来就不见了。”

最后,陈玉珍问道:“晶贝仲冷嘛?要同你寄棉被吗?”

冯晓军:“不用,这道还暖……妹的事,现在有些麻烦,不过有线索了。”

陈玉珍:“……你小心点,有事别硬来,别太硬颈,好好说话,对了,女节今天可能回晶贝,有空去接接她,还有,张妞妞好像在晶贝吧,张叔叔帮我们这么多,你买只鸡去探探人家,钱够吗,要不……”

冯晓军:“不用,他们那些当官的很忌讳这些。”

陈玉珍:“那你最少也买只白鸽,你手空空怎么敢去做客,你钱不够我现在转给你,张叔叔最喜欢喝白鸽汤,一定要买啊。“

冯晓军:“……”

陈玉珍:“喂!一定要买,听见嘛!说话咧!要买,知道嘛!”

陈玉珍的性格跟冯晓军一样的固执,冯晓军即使是断手机,她也会一直打电话来,一直打到冯晓军答应为止。

没办法,冯晓军只好假装答应。

陈玉珍:“头先你看新闻了吗?”

冯晓军:“嗯。”

陈玉珍:“真是只有四十九了?”

冯晓军看向自己身前的三根自动升降旗杆,那是银行的旗杆,中间那根挂着的是蕾申国旗,此时,那面鲜艳的国旗正缓缓下降。

降半旗了!

“是。”冯晓军的音调有点低,“只有四十九了。”

以前,是五十的。

就在刚刚,那五十层高的凹型楼宇顶层上还插着五十面蕾申国旗旗帜的,现在工作人员正在卸下一面,只剩四十九面国旗了。

天色暗了下来,乌云盖住了天空。

附近那栋百层高的商贸大厦,似乎已经没入了乌云里。

零星小雨滴了几滴,又止住了,就那样闷着,就像人的眼睛,欲哭无泪。

冯晓军觉得四周的景物变得非常灰暗,像是被墨汁渲染了般——连霓虹灯发出的,也只是刺眼的白光。

舞台上的表演结束了,人群散了,爱丽丝也不见了。

不过银行对面的晶贝广场驻足了不少观看降半旗的群众。

广场对着银行的东栅栏上挂了件黑大披,很显眼,冯晓军一眼就认出那是爱丽丝身上的披风,她是想让冯晓军知道自己在那。

一群穿着橙红色背心外套的志愿者,在广场举红牌,端着画有心形的红色木箱,为地震灾区举行募捐活动。

爱丽丝蹲在志愿者们的中央,正用黑色的记号笔在打印纸上替志愿者们写宣传文。

每一张宣传单,她唰唰地只写了寥寥数字,速度飞快,不到几分钟,一沓打印纸很快便被她挥霍光了。

冯晓军远远看着,觉得可笑——这些打印纸一没图片,二没色彩,不仅当不了纸巾,还看不了日历,恐怕连发都发不出去。

“……准没错!”冯晓军呢喃了句。

爱丽丝已开始向附近的人们分发宣传单了。

冯晓军拿着那件大披,远远地跟在她身后。

一位紧握着手机拿着公文包的中年大叔,正兴高采烈地冲着手机吼:“申遗成了!!我猜行……哈哈哈!杨伟文老先生可能会来这里……就这样!!”

“叔叔,请看看这……”爱丽丝把宣传单递给他。

那家伙并不打算说话,他只是摆了摆手——不过他还是认出了爱丽丝,连忙拉住她的手臂,说:“呃,爱丽丝公主,等等,先别走……真不好意思,一时没认出,你怎么,好,给我一张,我看看……”

爱丽丝便抽出一张宣传单给他,然后继续朝前走。

冯晓军跟上前,他吃惊地发现那位中年大叔垂下手中的宣传单,眼睛直直盯着一个地方看,脸上的肌肉瞬间凝固了……

冯晓军不小心撞了他的右臂,把他拿着的手机给撞掉了。

冯晓军帮他拾起手机,递给他,他却不会拿,冯晓军只好塞进他裤兜。

他并不理睬,还在原地发呆。

冯晓军认得这种情形,当时他的母亲陈玉珍,得知她父亲去世的消息时,也是一脸的震惊,怎么叫也没反应,冯晓军问她怎么回事,她好半天才颤悠悠地说:“……外公死了。”

……

一位年轻的女导游,正向游客介绍晶贝广场的标志性建筑,她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就在半小时前,晶贝市中央,拥有二百多年历史的克拉姆皇宫申遗成功,当然,一起申请文化遗产的还有我们晶贝广场的标志——‘民族脊’,只是由于民族脊完工期是建国初,比较新,所以没通过‘世界遗产名录’,不过待会,杨伟文老先生会过来这里瞻仰民族脊,先说说,等下大家拍照,握手时,悠着点,不要挤过头,老先生身体不太好……”

爱丽丝把宣传单递给这位女导游。

女导游显得很客气,她的眼力比刚才那拿公文包的先生要好,一下就认出了爱丽丝。

她接过宣传单,扫了几眼……

“现在……我们去……看看……民族脊……”导游的音调很快就变了,变得有些哽咽,冯晓军听得非常清楚,让他觉得揪心的还是导游说的那句:“……我们一定得看看民族脊,以后说不定就只剩四十九根了……”

女导游带队的方向是朝着募捐者的方向走的,那些步履轻快的游客恐怕又得被宰一刀了。

爱丽丝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很慢,她脚步沉重,就像跟那群游客拔河,她被绳索拽得几乎要走不动。

天空是黑的,没有阳光,爱丽丝看起来是从来没有的暗淡。

那股玫瑰味,冯晓军几乎要闻不着了。

前面是大马路了,那儿聚了一大群人,大部分是记者,他们全是为了等待杨伟文老人而来的。

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斑白的老爷爷,在几名官员的陪同下踏出银色的雷克斯磁悬浮轿车。

他便是杨伟文,蕾申人,古文化保护楷模,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蕾申国委员代表”,说白点,每届的世界遗产大会,他都得参加会议,刚才他就在“中央议事厅”的“全息会议室”参加了远在德国波恩的世界遗产大会,并给蕾申国的“克拉姆皇宫”的申遗决议投了赞成票。

人群大军跟随着杨伟文朝“民族脊”的方向前进,杨伟文得去考察民族脊,为下一届的申遗工作做准备。

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爱丽丝迎面走来。

爱丽丝钻进了人群,冯晓军紧随着她。

传单在队伍中传递开了,冯晓军还没钻进人群前,还能听见前方传来的喧哗声,嬉笑声。

现在,冯晓军身在人群中,四周却是一片死寂,冯晓军感到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就像自己身旁全是一群活死人,正低头看着那张宣传单,身体一动不动……

杨伟文老先生将宣传单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渐渐多了十几道沟壑,他摘下眼镜,左手松了,眼镜掉落在地,他用左手捂眼睛,嘴唇不断地发颤,身体一抖一抖的,右手则紧紧拽着那张宣传单。

“四……十……九……”这位世界遗产蕾申国委员代表,泣不成声,“‘美’,没了……塔萨……傣族,没了……”

“……我们还剩四十九个民族。”冯晓军将宣传单上的最后一句念了出来。

杨伟文老人突然晕厥!

一旁的官员,警卫一拥而上,赶紧扶住老人……

那些记者,凑热闹的游客们慌乱地朝四周退,给杨伟文让出一个圆形的空间

冯晓军趁乱挤出了人群,却发现爱丽丝正蹲在前方不远处。

她两臂抱膝,发出呜呜地低鸣。

冯晓军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跟前——她把脸埋在两臂间,并未发觉她身前的冯晓军。

冯晓军也蹲下来……

说点什么吧?

该说什么?

他想到了冯婷,那家伙最喜欢吃“籺”了,那时冯晓军揍了她,隔天陈玉珍让冯晓军上街买了五斤多的“芋头籺”回来,陈玉珍撒上花生碎,再浇上芝麻油后,便让这两兄妹用牙签抢着吃……

爱丽丝突然抬起头!

两人脸对脸,仅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冯晓军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抬头,就这样盯着自己看。

她的脸泛红,像用刷子在她脸上竖着粉刷一道,泪珠拖着泪痕,在她脸上不断向下延伸,她的鼻唇上还流出几点清涕,看起来有点狼狈。

两人都不知所措,就这样怔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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