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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一十五】山外青山楼外楼,吾君重归州

晚风习习,枝叶渐黄。

一道黑影避开更夫与巡城侍卫,迅速掠过道道围墙,朝着第六围外去了。那里地处僻静,少有人烟,如此半夜时分,就更少见人出现。

她娇小的身躯隐匿在宽大的披风下面,帽子盖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听到有脚步声渐渐向自己靠近,她不由收住脚步,定定听了一会儿,继而沉声道:“你来了。”

“呵!王妃很准时。”听声音,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只是他如女子一样的装束,又是背对着女子,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不想跟你废话,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的交易取消。”女子嗓音渐冷。

闻言,男子先是一愣,继而问道:“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不想再跟你们合作,我现在只想好好照顾我的儿子,我相信他日后必有大作为。”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嘴角浮上一抹慰然笑意,“以前是我不了解他,不明白他的处境,误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他好,是帮他,可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不想一错再错,现在正是我收手的时候。”

“呵呵……”男子闻声,不由冷冷笑开,摇摇头道:“王妃以为,你现在还收得了手吗?波洛族的大军已经在前来的路上,只要我们联手,里应外合,拿下兹洛城,拿下慕衣凰,那这天朝帝都便是在我们手中,归我们所管,到时候,你的儿子就是新的君王……”

“你错了!”女子顿然提高了声音反驳,“就算那样我能让我的儿子坐上帝位,可那也要背负着叛徒的罪名,我的儿子是个心气高傲的男子汉,他不屑要这样的帝位。而且,现在我的儿子在她手中,我若有什么举动让她起了疑心,我的儿子就会有危险。最重要的是,现在就算我什么都不做,这帝位迟早也是他的,我又何必要铤而走险,急于一时,冒险去替他抢一个迟早会属于他的东西?”

男子的嘴角顿然划过一丝残冷笑意,冷笑道:“哼!那王妃的意思是……想要出尔反尔,不愿与我们合作了?”

女子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没错。波洛族大军已在路上不假,可是军符在我手,等他们到了这里,他们就不在是来攻城的军队,而是保护帝都的军队,所以我劝你也尽快收手吧,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如果你一定要一直错下去,届时,波洛大军定会与你为敌。”

“好狠的心!难怪故人说,最毒妇人心。”男子摇摇头叹息着,转过身缓缓走到女子身旁,“听闻波洛大军英勇无比,忠诚无比,对持有军符之人从不违抗。如此,若是想要王妃继续帮我,看来就只有我取得这波洛族的军符方可……”

月光下,此言刀光一闪,继而只听闷哼一声。

女子抬起头,满脸惊讶和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眼前之人,再看看准确扎在自己左胸前的匕首,似是全然没有料到眼前之人会做出这样的事。

“你……”

“哼!与我为敌,你一个小小女子还嫩了些!我九陵朝想要的东西,谁也别想阻拦,挡我者死!”男子说罢狞笑一声,眼看着女子缓缓倒下,便从她身上搜出一枚兵符样的令牌,看了看女子不愿闭上的眼睛和挣扎着抓住他衣角的手,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死不瞑目,你放心吧,我知道你最疼你儿子,所以我不会让你等太久,很快就送他来陪你!”

叫上一用力,狠狠一脚踢在她身上,甩开她的手,大步离去。

身后,月光下,女子披风的帽子被风吹开,依稀可见她眼中的担忧与懊恼,然那嘴角的一丝诡谲笑意,在这黑夜中显得更加诡异,像是是嘲笑杀死她的男子疏忽了什么。

最重要的是,那张面容熟悉无比——

“这一剂药配得有些欠妥,三七是止血神物,用于受了外伤之人倒是很好,可是用于女子身上,药量切不可太重……”

药房里,衣凰正不紧不慢地地看着逸轩配好的方子和药量,一一检查,这一番查下来,大问题倒是没有多少。

逸轩不解地拧了拧眉,问道:“为何药量不可太重?”

衣凰怔了怔,“噗嗤”笑了笑,道:“等你再长大点,自然就明白了。”

逸轩撇了撇嘴,却还是乖乖点点头,一边按着衣凰的吩咐将多余的药量取出来,一边道:“婶婶,我已经跟娘亲说好了,等娘亲从波洛族回来之后,她就搬到崇文殿来陪我。”

衣凰挑眉一笑,道:“那是再好不过了,有了洛王妃看着你,我也可以省点心了。”

“婶婶……”逸轩满脸委屈,“轩儿给婶婶惹了什么麻烦了吗?”

一见这表情,衣凰忍不住哈哈笑开,捏了捏他的脸道:“没有……我轩儿最乖……”

二人正说笑间,突然只听得外面一阵惊呼,紧接着是疾奔而来的脚步声,片刻之后白芙便站在门口,满脸惊慌地叫道:“小姐,出事了!”

衣凰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这丫头怎的跟沛儿一样咋咋呼呼的。“何事?”

白芙正要说什么,一眼瞥见一旁的逸轩,又骤然收声,一脸为难又焦急地看着衣凰,向衣凰招了招手,衣凰心下顿觉情况不对,便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上前来,听白芙在耳边耳语了几句,转瞬间,脸色骤变,一阵苍白。

“怎会?”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着急,顿时一阵头晕目眩,白芙连忙扶着她站稳,与她一道出了药房。

“小姐莫急,要小心腹中孩儿。”白芙更加担心衣凰的安危,见衣凰心急,连忙安慰她,可衣凰哪里听得进她的劝,脚步越来越快,边走边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芙犹豫了一下,这才道:“具体的情况我也不了解,只是听连公公简单说了几句,他还……他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可是我担心我若是真的不告诉你,等你知道以后,对你的伤害和刺痛会更大……”

衣凰脚步一顿,睨了白芙一眼,冷声道:“你倒是了解我。”

白芙继续道:“小姐你先别急,他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怕你担心着急,伤了身子。”

“这事还有谁知道?”

“事情最先传到大理寺,不巧洵王殿下就在大理寺与高大人议事,一同得知了此事,紧接着又遇上了巡城的冷将军……现在,就只有他们和绍驸马知道此事,冷将军已经调动京中守卫四处搜查凶手,高大人和洵王殿下已经去了洛王妃遇害的地方……”

“白芙,”衣凰眸色顿然一沉,吩咐道:“准备便衣。”

“小姐!”白芙顿然一惊,连连摇头道:“不可!小姐你现在身怀六甲,绝不能去……”

“照我的吩咐去做!”

“可是小姐……”

“娘娘。”就在二人争执时,一道清冽的嗓音传入耳中,循声望去,只见一道浅色身影正大步走上前来,却正是绍元柏。

他走到衣凰面前,微微行礼,神色肃然道:“白芙说得没错,娘娘现在不宜前去。”

“可是……”

“娘娘放心,此事有洵王和高大人共同查办,定不会让凶手逃脱。”话虽如此说,可是绍元柏自己心中也是没底,他明白,这不过是为了稳住衣凰的情绪。

他们所言,衣凰心中都明白,可是越明白便越着急,越担忧。她才刚刚缓和了逸轩和洛王妃的关系,结果洛王妃就出了事,她该要如何向逸轩交待?

好不容易压下心头的焦躁,衣凰低声对绍元柏道:“你把情况跟我说一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绍元柏心知推脱不掉,便点点头,与她边走边道:“发现洛王妃的是两位樵夫,二人一大早前往山林里拾柴,结果就在山脚下发现了洛王妃,那个时候洛王妃胸前插着一把匕首,已然断了气,却双目张大,不愿阖眼,想来是心中有未了心愿……”

说到这里,三人不约而同地齐齐回身药房看去,衣凰心中骤然一阵酸涩,她强忍住心头的难过,听绍元柏继续说道:“那两个樵夫虽已吓得魂飞魄散,却还有点心,见洛王妃穿着配饰华贵,想是大户人家,便留下一人看着尸首,一人忙着去找人,正好遇上了大理寺的侍卫,那侍卫听闻死了人,二话不说,将他带到了大理寺……”

衣凰心头沉重,她摆了摆手,道:“后面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洵王……和高大人一起去查此事了?”

“嗯。”

“呵!”衣凰轻呵一声,摇了摇头道:“我这根本就是明知故问,他现在掌管刑部和御史台,这些事本就归他所管。”

“娘娘……”见状,二人皆是心疼不已,担忧地看着她。

衣凰垂首敛眉,扶住身旁的柱子,满脸疲惫与惶然,轻声呢喃道:“我已经答应了轩儿,答应他等洛王妃从波洛族回来,就把洛王妃接进宫来,让他们母子相聚,可是现在,我要怎么……怎么向轩儿交待……”

绍元柏上前扶住她,安慰道:“娘娘不必忧心,这事,怪不得娘娘。”

“怎能不怪我?”衣凰凄凄一笑,抬眼看向绍元柏,“你可知,我为何突然将洛王妃接进宫来,让她和轩儿待在一起?”

绍元柏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衣凰便轻笑一声,道:“你可听说过波洛大军?”

“有所耳闻。”绍元柏点点头,凝眉道:“传闻,波洛大军,不出则已,一出则必取命得胜而归。”突然,他神色一惊,像是猜到了什么,怔道:“娘娘的意思是……”

衣凰低头沉沉一声太息,道:“凤衣宫的弟子传来消息,波洛大军异动,一行十万人马正朝着中原而来,这么突然的出兵,与洛王妃必脱不了干系,甚至有可能,正是洛王妃之意。我本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以轩儿牵制住洛王妃,却没想到……”

说到此,她满脸恼然会懊悔,几度身形摇晃。

绍元柏轻叹一声,道:“你放心吧,轩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好,他能明白你的心思。”

衣凰却只是一直摇头,“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别忘了,那是他的娘亲,洛王妃十月怀胎生下他,他们之间那永远也切不断的母子亲情,一定会狠狠折磨轩儿……是我,伤了他……是我……”

如果,她没有那般暗示洛王妃,如果她没有以轩儿来牵制洛王妃,会不会是另一番情景?

眼前的一切突然开始剧烈的抖动摇晃,天旋地转,晃得她连站都站不稳,身体失去了中心和平衡,终于向后倒去……

“娘娘!”

“小姐!”

两人齐齐一声惊呼,将眼看就要摔倒在地的衣凰接住,绍元柏顾不得那么多,一把将她抱起向思凰阁奔去,边走边吩咐白芙道:“速速请杜老来,快!”

“哦……”白芙连连应声,话未说完便转身向着太医署奔去。

那人略有些诧异地抬头瞥了陌缙痕一眼,问道:“先生相信命?”

“不信。”陌缙痕断然否定,“只是,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而非是你,你不可能做得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毫无怨念,更不可能救下所有你想救的人。甚至,有些时候有些人,因为你,却不得不搭上自己的性命……”

说到这里,他不由再度看向对面那人,声音渐冷,“阁下既是在陌均的墓前设下陷阱,抓我回来,就必然是个知晓我过去、甚至我真实身份之人……”他说着抬起手覆上银色面具,“你甚至,都未曾解下我这面具,看来,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那人站起身来,却并未走上前,声音沉沉道:“我曾与先生有过数面之缘,当年听闻先生丧生,曾悲痛欲绝,只是,先生离京已久,怕是已然记不得我这样的小人物。倒也无妨,我想今后我与先生定有见面之时,到那时候,以先生的聪明,定能明白我今日所作所为的难处。”

陌缙痕只是轻笑,笑容有些嘲讽,并不答他。那人正想再说什么,突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有人在外面轻咳了两声。

那人会意,最后看了陌缙痕一眼,低声道:“饭菜冷了,我让人热一热再给先生送来。先生若是想知道我的身份,想与你的亲友团聚,最好还是吃些饭菜,先养足精神和体力才是要紧的。”

说罢,他大步离去。

微微眯起眼睛,陌缙痕默不作声地看着那道挺俊的背影,越发感觉这个人的骨子里充满了霸气与掌控,这是一个由不得别人控制的人,至少,非寻常人所能控制得了的。

洵王府内已经乱作一团,下人们进进出出,烧水的烧水,送汤的送汤,大夫、稳婆换了一个又一个,屋里的人痛苦却丝毫未减。

远远地,众人看到那道身影快步走来,悬在半空的一颗心顿然似有了着落一般,纷纷涌了上去。

“王爷,您可算来了……”

苏夜洵脸色沉肃,开口便问:“王妃怎么样了?”

“回王爷,已经请来了京中最好的稳婆,王爷不用担心,只是……”

苏夜洵脚步蓦地一顿,凝眉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王妃是第一胎,没什么经验,且胎位有些不正,怕是要吃些苦了。王妃已经累得没力气了,现在就是在咬牙撑着。”

苏夜洵眼底闪过一丝担忧,快步走到房门外,听着里面红嫣极力压抑却还是痛苦难当的喊声,只觉自己的心夜跟着揪在一起。

一名稳婆端了碗热烘烘的汤闪身进了屋又迅速关上了房门,将苏夜洵关在了门外,走到里屋柔声安慰道:“王妃莫怕,振作些,王爷现在就在门外等着呢,好像想要进来看一看王妃。”

榻上,红嫣的衣衫已湿,发间也尽是汗水,听得稳婆所言,连忙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不可……”

“为何?”

“我……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幅模样……”她吃力地说着,身上一阵阵的疼痛很快就将她的注意力拉了过去,忍不住惨叫一声。

她每叫一声,门外的苏夜洵便狠狠皱一下眉。

傅雯嫣生逸莳的时候,他还在从北疆回京的途中,并未亲身感受过这种在门外等候的焦躁与煎熬,却是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苏夜泽之前所言何意——这确实也是一场战争,紧张、激烈、丝毫不敢大意,不敢放松。

这种紧张的感觉同样弥漫在思凰阁内,在泽王府内。

夜半了,从得知洵王妃就要生产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却还没有结果,衣凰一听那传话之人所言,不由担心红嫣会难产,所以时间过得越久,她就越担心。

眼看着快戌时七刻了,衣凰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去,还好白芙眼疾手快将她拦住。“小姐,你现在可千万不能去。”

“我必须要去,耽搁了这么久,红嫣一定会很痛苦,我……”

“可是,现在全京最好的大夫和稳婆都在洵王府,您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现在洵王府一定已经乱作一团了,您这样去了,不是给他们添麻烦吗?”白芙说着学着衣凰挺着肚子走路的样子走了几步,动作略显笨重。

衣凰一见,不由得狠狠瞪了她一眼。

“哇——”

突然,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在这宁静的夜里撕开一道裂口,让整个洵王府都欢腾起来。

“吱呀”一声,稳婆把门打开一条缝隙,让苏夜洵让进屋里,又迅速关上了门。

“恭喜王爷,是一位小郡主!”稳婆抱着一个还有些皱巴巴的小家伙走到苏夜洵面前,喜不自禁道:“这一下王爷可算凑足了一对‘好’字,放眼整个京都,除了清王殿下,也就王爷您有这等好福气。”

虽明知这其中多少有些谄媚、奉承之意,可是此等情境下,苏夜洵听来,只觉心中舒畅,开心不已。他俊眉一挑,朗声道:“先把王妃照顾好,晚些时候,所有人都有赏。”

“多谢王爷!”

苏夜洵接过小家伙抱在怀里,缓缓向里屋走去,隐约能闻到一阵腥味儿,他的心底不由得微微一颤,再看床榻上的红嫣,虽然简单整理了一番,然那已经湿透的衣衫与长发却是无法遮掩,脸色苍白如纸,神情疲惫不已,可是她的眼底却慢慢都是笑意。

苏夜洵没由来的一阵心疼,向前一步抓住她微微抬起的手,与她相视良久,轻声道:“辛苦你了。”

……

“小姐!”

思凰阁大门敞开,老远便听到白芙咋咋呼呼的喊声,若是在平时,衣凰早已凝眉训斥,可是这个时候她的心却随着白芙的喊声揪在一起,起身走到门前问道:“怎么样?”

“生啦!”白芙瞪大眼睛满脸喜色,“是个女儿,听说洵王喜欢得不得了,下令打赏一众下人,出手那叫一个阔绰……”

后面的话衣凰便没有再听下去,她轻轻转过身去,微微阖眼,心中一直提着的不安终于渐渐放下了。

红嫣母女平安,这是她最想看到的。她不想红嫣因为她受到任何影响,而今一切都正朝着她所期待、预料的方向发展,她总算可以放心了。

只是,陌缙痕的下落依旧是没有丝毫,京中所有凤衣宫弟子就差把整个兹洛皇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的一丝踪迹,眼下衣凰唯一能确认的便是,陌缙痕定是团圆节前一天晚上在楼陌均的墓前失踪,换言之,这个人定然也知道陌缙痕的真实身份,知道他与楼陌均的关系。

若是如此,这个人就一定身在这皇城之中,而且是他们熟识之人——毕竟,知道苏夜澄与楼陌均之间关系之人,并不多。

“备礼。”

良久,衣凰回身看向白芙,轻轻说出两个字。

“备礼?”白芙眨了眨眼睛,“小姐要去洵王府?”

衣凰挑起嘴角淡淡一笑,道:“这么大的喜事,我身为一朝之后,怎能不前去探望一番?”

白芙却在心里连连犯嘀咕,衣凰面上的笑容越看越觉有些诡异,事情只怕并非去“探望一番”这么简单。

先是泽王府世子出世,接着又是洵王府小郡主,这些日子可是忙坏了京中的店家,从外地赶来向二位王爷道贺之人来来去去不绝,京中客栈酒楼便不得歇。

玉清酒坊的文人雅士倒是一如既往,除了几张新到京都的陌生面孔,其余皆是常来之客。

苏夜洵临窗而坐,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嘴角笑意越来越浓,竟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见状,坐在他对面的裴裘鲁不由得笑着摇摇头。

“为师见王爷近日一直笑得合不拢嘴,想来小郡主的出生给王爷带来不少欢乐。”

苏夜洵面色不变,笑容却越发深沉,轻叹道:“世间之事,向来是几家欢喜几家忧。而今我为自己女儿欢喜,却又不得不为失去的亲人悲痛。”

说着,手中的杯盏骤然捏紧,眼底闪过一道凌然杀意,只听“嘎”的一声脆响,手中杯盏出现了一道道裂痕。

若是此时在他面前的是杀害洛王妃的凶手,只怕被捏碎的就是凶手的脖子,而非这只无辜的杯盏。

转瞬间,他似乎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转向裴裘鲁问道:“老师今日特地将本王约出来,不知所为何事?只怕没有喝酒这么简单。”

裴裘鲁沉叹一声,道:“自然是有要事,这几日你府上亲友甚多,人来人往人多口杂,为师怕多有不便,便将你约到这里。”他说着不由得想着江月船坊的方向瞥了一眼,低声道:“这几日王爷可有与江月船坊的那位先生再有来往?”

苏夜洵倏忽一凝眉,淡淡道:“本王已经数日不见先生,正想着这几日手头上的事情忙完了,前去拜见。”

裴裘鲁连连摇了摇头,道:“这怕不必了。那位江月先生已经多日不见人影,只怕不是离开了就是出事了。”

“怎会?”苏夜洵微微一惊,蹙眉道:“先生并非是那种会不辞而别之人,莫不是外出有什么事耽搁了?”

“哼哼……”见苏夜洵面露担忧之色,裴裘鲁忍不住摇摇头,道:“王爷竟还有心思为他担心?看来王爷尚且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苏夜洵的脸色已然沉了下去,他不出声,只是以询问的眼神看着裴裘鲁,见裴裘鲁的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凝重,神情竟有些犹豫。

好久,他方才又叹了一声,小声道:“虽然这件事情听来有些滑稽,然而为师还是想要告知你真相。”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一幅画像递到苏夜洵手中,“早前你提及与这位江月先生见面之事,为师便觉怪异。寻常隐士不愿露出自己的面容这本不足为奇,然这位江月先生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愿透露,不免有些奇怪。”

他抬头看了苏夜洵一眼,见苏夜洵打开画像之后,顿然面露疑色,嘴角不由浮上一抹嘲讽冷笑,道:“若非为师派了人潜在他身边,将他的模样画下来,为师也不敢相信这件事。”

苏夜洵神色蓦地一沉,问道:“老师的意思是,这是先生的画像?”

“正是。”

“不可能。”

苏夜洵一摊手,画像铺展在桌案上,那上面的除去银色面具的面容,却赫然正是苏夜澄!

“起初为师也不信,可是若是将事情的前前后后,所有的一切全都联系在一起,再好好想一想,为师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裴裘鲁眼神犀利,紧紧盯着苏夜洵,坐直身体向前倾,小声道:“楼陌均的死,本就蹊跷,整个东宫大火,上上下下那么多下人,竟只被烧死了寥寥数人,其余人皆在大火之前被遣离东宫。再者,大殿下与楼陌均二人本是形影不离,可是那晚为何是大殿下被烧得面目全非,可楼陌均却面容完好?如果为师没有记错,当初发现他二人尸体的时候,他们是待在一起的。”

眉峰骤然拧起一簇,苏夜洵不出声,目光凛凛地看着裴裘鲁,听他继续说下去,“王爷再想想,那晚本是你生辰,帝后外出,正是宫中守卫放松之时。最重要的是,其他王爷公主皆是携全家人前来参加晚宴,为何独独爱子心切的清王夫妇将一双儿女留于府中?又怎会这么巧,晚宴中途世子、郡主受伤,须得清王妃匆匆离去?为师听闻,那晚皇后娘娘也在,且与清王妃一道离去了,说是为了查看孩子的伤势,然既是有皇后娘娘亲去,又何须在太医院值夜的闵吉半夜出宫,前往探望?这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吗?最重要的是,闵吉被人下了药,半途上被丢在皇城外,而马车却不知去向。如此看来,他们根本不是要闵吉外出看病,而是要借闵吉的马车送人出宫……”

“够了!”

手中新执的杯盏豁然用力放到桌上,苏夜洵神色凝重,双手紧握,目光如锋如刃,沉沉落在裴裘鲁身上,眼角是冷冽讥笑。

“那老师的意思是,大哥没死,而那晚的东宫大火也是他们故意为之,目的就是要嫁祸我母妃,是吗?”

一字一句都似咬牙说来,字字沉重,听得裴裘鲁心中一阵发怵。

饶是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抬头道:“没错,甚至更有可能的是,这件事情所有人都是一早便知,清王夫妇也是故意将孩子留在府中……”

“三哥不是这样的人!”

“就算此事与清王无关,与清王妃定有逃脱不了的关系,为师听闻清王妃出阁前便是皇后娘娘的至交好友,二人情同姐妹,而清王向来最疼爱清王妃,如此一来,皇后娘娘若开口,清王妃必定相助。”

苏夜洵垂首沉思,不言。

裴裘鲁一言,似将他心中多年的疑团全都层层解开了。当年东宫出事,他也曾前往质问过毓后,只是毓后一口咬定自己从未命人刺杀苏夜澄,更未曾派人到东宫纵火烧东宫。若事情当真如裴裘鲁所言,当年便是所有人都误会了毓后!

“依老师所言,那楼陌均是甘愿承受被火活活烧死之痛,为的就是留那一张脸,让人辨认出他的身份,以及与他待在一起的男人就是大哥?”

“呵!”听着苏夜洵略带怀疑的语气,裴裘鲁忍不住低头一笑,连连摇头道:“王爷,你还不明白吗?这一切本就是一个布好的局。他们担心大殿下继续留在宫中迟早遭人毒害,干脆将计就计,火烧东宫,将大殿下带出宫,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做成大殿下已经被火烧死的惨状,然先帝和所有人都相信大殿下已死。王爷仔细想想,皇上本是个淡泊宁静、无欲无争的七王爷,从何时起,他开始有了一争皇位之心?”

苏夜洵不由得一怔,苏夜涵从何时起决心一争皇位,他倒是不知,他只知道,苏夜澄、楼陌均以及苏潆泠相继离去之后,苏夜涵的性子便不再似往日温和淡然,一贯不与人争的作风也渐渐改变,至少对待衣凰之事,他是绝不会退让半分。便也是在那之后,他开始一点一点接手睿晟帝交给他的事情,一点一点介入朝中。

原来,竟是从那时起吗?

“你看看皇上的后宫,那哪里像是一个帝王的后宫?”裴裘鲁笑得嘲讽,满脸不屑,“自古以来,何曾有过皇上后宫只中宫一人的说法?且,皇上登基这么久,连一个公主都没有,可是他却不急不忙,丝毫不为此事担忧。王爷你想,一个想要稳坐皇位之人,怎会不为了自己的皇嗣着急?”

苏夜洵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所以皇上封了建平王,这有什么奇怪吗?”

“王爷还在想着建平王吗?哈哈……”裴裘鲁忍不住连连长叹,连连摇头,“为师与你说过的话,你莫不是从未记挂在心上?为师早就怀疑皇上封洛王之子为建平王乃是缓兵之计,他就是怕他不在朝中之时,你洵王会振臂一呼,李代桃僵,又深知你对洛王、对建平王感情深厚,所以暂时以建平王缓住你。就算皇上无心长居皇位,只怕他们心中真正的接位人选也非建平王,而是他!”

“啪!”话音刚落,裴裘鲁用力拍在桌案上,手掌正好压在画像上。

也用力,重重压在苏夜洵心上。

深浓俊眉紧紧蹙起,眸色沉敛难测,裴裘鲁看不透,也捉摸不透此时他心中所想。他向来看不透苏夜洵,六年前如是,而今,亦如是。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裴裘鲁手中一杯热茶已经彻底变凉,苏夜洵的神色方才有了一丝变动。

敛去所有多余情绪,只留一脸深沉,冷面不动,淡然道:“老师既是派了人潜在先生身边,盗了先生的画像,为何现在却不知他人在何处?”

裴裘鲁不由叹息,道:“只怕此人已经被他们识破,除掉了。为师已经好多天没有等到他的消息,也未与他见面。如此一来,就更加能证明为师所料不错,王爷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查。王爷与那江月先生多有接触,想来对于此人,王爷比我要了解得多。王爷何不想想,一个来历不明、身份不明之人,何以得皇上和皇后娘娘如此信赖、倚重?甚至就连泽王殿下和绍驸马亦是对其毕恭毕敬,礼待有加?而他一个突然出现在京都之人,即便曾耳闻京中众人、诸事,又何以对事事都了解甚深?王爷若是能将这些想明白,就不会再怀疑为师的猜测了。”

苏夜洵沉吟良久,不言。

可是裴裘鲁知道,他心中必是万马奔腾,思绪万千。

“王爷。”就在二人沉默不语之时,门外传来曹溪轻轻的喊声,苏夜洵瞥了裴裘鲁一眼,问道:“何事?”

“皇后娘娘到府上看望小郡主了。”

闻言,裴裘鲁意味深长一笑,道:“为师就说府上人多眼杂。”

苏夜洵一笑回应,却笑不及眼底,“先生的事暂且有劳老师多多费心,眼下本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立刻解决。”说到这里,眼底微光越发明亮,寒光乍现。

裴裘鲁会意,点点头道:“你放心吧,为师自有分寸。至于洛王妃之事,你也不要太过伤心,死者已矣。”

苏夜洵颔首,并未出声,站起身来,似乎心中另有所想。

裴裘鲁稍作犹豫,而后道:“关于洛王妃之死,你不妨查一查她死前与何人接触过,发生过怎样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别忘了洛王妃的身份,为师已经收到消息,说波洛大军有异动,便总觉得这事与她波洛国公主的身份有极大的关联,你要好好查一查,也许对你找出凶手,会有帮助。”

看似无心之言,苏夜洵却陡然以蹙眉,想了想,点头道:“本王记下了,老师放不用担心,本心中自有打算。”

言罢,他向裴裘鲁道了别,与曹溪一道大步出了玉清酒坊。

身后,裴裘鲁安坐不动,静静目送苏夜洵身影离开,嘴角浮上一抹不易觉察的冷笑,笑得得意而又诡谲。

洵王府内,下人们来来往往,给住进府中的贵客端茶送水,只是人虽多,却是一片沉寂,只余正院里有一阵嬉笑之声。

一刻钟之前,皇后娘娘摆驾洵王府,过府探望刚出生的小郡主,府中一众宾客、下人齐齐出门跪迎,洵王妃红嫣亦欲起身,却被身边伺候的红莲笑着拦住,说什么也不让她起身。

这会儿,衣凰领着一众女眷差点将红嫣这院子闹得鸡飞狗跳,绍彤鸢和逸莳满院子追逐打闹,苏潆汐看着他们的样子,笑得前俯后仰,还时不时地扯一扯身旁的衣凰和红嫣,非得拉着她们一起折腾不可。

午后的阳光正好,他们所待的角落又避风,红嫣所幸抱着刚出生的女儿,与他们一道坐在院子里,聊起家常。

经过这几日的调理,红嫣的脸色恢复了些许,只是还是看得出有些苍白,她刚刚一出门,伺候的下人就抱着长长的披风来给她披上,生怕她受一点风。

衣凰看在眼里,笑在嘴边。

“还在怨我?”她捻起一颗果仁放到嘴边,却没有放进嘴里。

红嫣正看着孩子浅笑,闻言,不由愣了一愣,继而摇头笑道:“我还怨你?不是该你怨我吗?”

“那倒也是。”衣凰轻叹,故意道:“那晚,凤衣宫弟子齐聚冰凰山庄,独独你没有去,反而让红莲代替你,莫不是你也想学青鸾?”

“我……”红嫣赧然地皱皱眉,道:“那日,你刚与我说了王爷的事情,我这身份不尴不尬,如何去见你?”

“所以啊,在处理公私之事时,不得不说你和青鸾都输给了一个人。”

红嫣一怔,问道:“谁?”

衣凰将果仁放进口中,轻声道:“玄音。”

“玄音……”红嫣轻笑一声,点点头道:“大宣国皓月公主、天朝的月妃、凤衣宫的玄座弟子� �音……也真是为难了她,独身一人远离大宣,偏偏此时此刻大宣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倒是沉得住气。”

不想衣凰却摇了摇头,道:“不然。她早已沉不住气了,只是不好明说。换做任何人,这种时候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其实我知道,近日,她一直都和大宣王私下里有联系。”

“那……”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毕竟是大宣,是她的朝国。”她说着侧身看了红嫣一眼,见她眼底有一丝担忧,便又笑了笑道:“放心吧,有玄凛在那里,大宣无碍,我天朝也会无碍。”

正谈话间,白芙从外面快步跑来,小声道:“洵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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