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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二十五】以身试毒救佳人,衣凰北疆行

清宁宫外,苏夜洵沉声道:“皇上找臣有何事?”

苏夜涵神色暗沉,道:“与朕一起去见玄音。”

玄音,便是月妃娘娘,阿玉那月。

这一点苏夜洵早已经知晓,他还知晓这玄音曾是苏夜涵的旧识,二人交情颇深,以前他去涵王府时时常听到的琴音,便是这女子所奏。

“她也是大宣的公主,皇上。”

苏夜涵道:“朕知道。此事切不可告诉衣凰。”

苏夜洵点点头,道:“臣明白。”

含象殿,重兵把守,团团围住,所守之人不过一个女子,一个曾经为嘉煜帝妃子的女子。而他们要守的并非里面的人,而是意图从外面进去的人。

玄音静静坐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张美艳面容,心头却是万般不宁。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不明白洵王为何抓她,不明白为何要将她禁锢,更不明白为何至今苏夜涵未曾来看她一眼。

“参见洵王殿下。”

听得外面的声音,玄音顿然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起身,迎上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这究竟是怎么了?那晚那个人,他不是裴老,那他究竟是谁?”

苏夜洵语气淡然,将她扶着坐下,“那人是九陵王的父亲。”

“九陵王?”玄音不由皱了皱眉,顿然一怒,道:“便是夺我大宣、伤我大宣之人?”

苏夜洵神色渐冷,垂首道:“或许,告知你他另外一个名字,你更熟悉。”

玄音隐隐感觉到情况不对,问道:“什么?”

苏夜洵道:“阿于陵。”

玄音骤然一怔,呆呆地站在原地,惶然无措地看着他,“你说……阿于陵?”

见她这副神情,饶是他冷面而来,还是不由得一阵太息,道:“没错,阿于陵,大宣上一任的王,便也是你的父亲,阿于陵。”

“这不可能!”玄音跌坐在地上,“父王他……父王他十六年前就已经……”

“病逝。”苏夜洵说着向窗外看了一眼,只见苏夜涵正静静立在窗前不语,他选的位置极好,玄音根本看不到他。“没错,十六年前大宣之变所有人都记得,那时阿于陵病逝,新王继位,朝臣叛乱……那么大的事情,众所周知。可是我们不知道的是,大宣王阿于陵根本就没死,他甚至没有离开过大宣。大宣皇陵在何处?”

玄音怔怔道:“西北方,高楼殿。”

“那这十多年来,九陵朝的将士果真都是在那高楼殿下面操练兵马。”

玄音凝眉,问道:“洵王此言何意?”

苏夜洵道:“当年你父亲阿于陵并非病逝,而是遭人下毒,慢性毒,他死里逃生之后一心想要报仇,复兴大宣,便开始慢慢地招兵买马,并建立地下王国九陵朝,而你的哥哥,也就是如今的大宣王,阿于藏锋,其实就是你恨之入骨的九陵王。”

“胡说!”玄音终于忍不住心头的压抑,怒吼一声,婆娑泪眼凝视苏夜洵,“我哥哥是大宣王,是善良忠诚的大宣王,而不是什么心狠手辣残忍无比的九陵王……”

苏夜洵对她的怒吼置若罔闻,继续道:“五年前,我的老师也就是裴裘鲁离京远游,从此再无踪迹。其后,皇上登位,六诏之乱、羯族之事接踵而至,内忧外患不断,就在这时大宣遭难,让你携书信入京请求援助,便也在此时,裴裘鲁回来了。”

他说着太息一声,叹道:“本王不得不承认,他装得很像,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处事风格皆与恩师无异。所以本王相信,这几年他与恩师相处得定是很融洽,以至于可以把恩师的一切都学得那么像。”

玄音疑惑道:“那……真正的裴老呢?”

“死了。”

玄音一惊,苏夜洵继续道:“既然这世上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裴裘鲁,就不再需要原来的那个。只是很可惜,假的始终是假的,真不了。他赢在大局,却输在细枝末节,他不知道恩师最爱君山银针,亦不知恩师向来为人谨慎,从不嗜酒,他大意了,可本王却不大意。所以本王命中暗中查他,足足查了八个月。”

八个月,那是他在赌,赌这八个月时间不会白白浪费。

而最终,他终于查到了。他比玄清大师多拦截到了一封书信,而那封书信是大宣王传来,传给裴裘鲁也就是阿于陵,他的父亲。

“怎么会怎样……”玄音瘫在地上,她接受不了,更无法相信。

“衣凰出事,他想要借机、借本王之名、借我天朝之兵毁我天朝,他甚至已经与前来的三十万大军联络好,里应外合,只可惜,他没想到他和贺琏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招,他没有算到在他忙碌着与大宣王谋划怎么拿下我兹洛城时,本王已经查到了他的底。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想来当初所谓的大宣有难,为的不过是要引我天朝军队前去,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对抗,而他们真正的目的却是在于拉动我天朝与突厥之间的仇恨,让我们两虎相争,而你们大宣,坐收渔翁之利。”

话说到这里,玄音之前心中的种种疑惑,似乎都已解开。

难怪之前她与大宣王传信,大宣王频频问及的不是她情况如何,而是兹洛城中有何打算,是银甲军和苏夜涵可有消息传回京中。

难怪她想要回大宣,大宣王百般阻挠,他是不想自己的妹妹回去了,看到这样的自己,看到自己就是那个人人憎恶的九陵王。

也难怪,那之前她曾多次听到外面的流言,道是向来不问后宫之事的裴裘鲁竟为了皇上冷落月妃娘娘而上书……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她知道,皇上回来了,苏夜涵回来了,可是他没有来看她。不是因为他只爱皇后娘娘一人,而是因为他不想看到她!

“呵……哈哈……”她就这么一直坐在冰冷的地上,冻得手脚发冷却浑然不觉。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她的心更冷,更冰,更绝望。

她以大宣公主身份,前来求苏夜涵,求她收她为妃,以便有理由为她出兵,援助大宣。现在想想不由觉得可笑之极,她不是那高洁、深明大义的公主,她只是个罪人,是个骗子,是个叛徒。她用自己和苏夜涵之间的交情,把他逼上了援助大宣之路,而同时也把他逼入了困境。

她差点,为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的野心,害了她挚爱之人,而她却还以为这是自己在牺牲。

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划过嘴角,她却尝不出里面的苦味,因为她的心,更苦。

“公主……”小意见她这般,不由得一阵心疼,“地上寒凉,公主快快起身……”

玄音却似没有听到她的话,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想起方才苏夜洵离开之时,她隐约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在窗下闪过,继而随苏夜洵一到离开,她认得那身影,可是她却宁愿自己不认得。

那样,她就不会知道,他现在已经不愿再见到她……

转眼已是年关,可这个年过得并不安宁,内有叛臣,外有敌军,所幸有查塔王子相助,总也算保得城内人人平安,只是这个年却过得寥寥草草,唯一值得百姓开心的事情,莫过于皇后娘娘终于平安诞下皇子。

一连多日,清宁宫中再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外面的事情,似乎这一次袭宫之事发生以后,清宁宫便彻底沉静下来。

可有心之人都知道,嘉煜帝回宫,定是他下令诸事不可告知皇后娘娘,即便偶尔有什么瞒不住的事情,也是只报喜不报忧。

城外那三十万大军之事,便是最好的例子。

一月前来报,苏夜泽与苏夜清亲率二十万人马与九陵朝三十万人交锋与兹洛城外十里处,双方皆有伤亡,然天朝军以逸待劳,且熟悉地形,占尽优势,以二十万军胜了三十万军,斩杀其精兵良将无数。

半月前来报,贺琏在阵前布下诡异阵型,却被苏夜涵与玄止大师一夕破解,再创九陵朝的军将。

十天前来报,北方传来消息,大宣王便也是九陵王与突厥军两面夹击银甲军,结果被冉嵘从背后杀得人仰马翻。

七天前来报,查塔王子为报洛王妃之仇,趁九陵朝军队歇息之时,暗中袭击,波洛大军势不可挡,重创九陵朝军队。

可是,关于苏夜泽在交战中曾经受伤之事,无人提及,关于贺琏布下的阵法伤及数万天朝将士的事,无人提及,关于九陵王初得知事情败露,顿然与突厥军两面夹击银甲军,结果银甲军被杀的措手不及之事,也无人提及。

而昨日来报,九陵朝军队撤回!

衣凰不由低眉浅笑,一边轻轻拍着已经熟睡的麟儿,一边淡淡道:“追到家门上打,虽然显得你很气魄,可是也得承担人家搬出家底儿与你决一死战的后果。”

“可不是,我听说啊,临走的时候,那三十万已经所剩不到一半。而且他们都不敢再从我天朝境内撤回,而是绕道去了。”白芙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这段日子传来的消息可算让她出了口怨气。

现在,看着衣凰这般沉静素敛,每日都安心地调养自己的身体,照顾刚出生的孩子,她和青芒别提有多高兴。就连一向尖嘴毒舌的杜远最近都安静了许多,每天只想着怎么调理衣凰的身体,每天乐呵呵地摇来晃去,饮酒作诗,好不逍遥快活。

“好了。”青芒白了她一眼,“你就让小姐安静会儿。”

“哦……”白芙说着看了看门外,嘀咕道:“杜老说是去给小姐熬药了,怎么这么久还没来?我去瞧瞧。”说罢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衣凰和青芒看着她的背影,都忍不住笑了笑,青芒在衣凰身边坐下,道:“这下总算好了,九陵朝的军队撤了,咱们也能过两天安生日子了。”

衣凰无奈摇头笑道:“我这宫里现在每天都是安生的日子。”

青芒想了想,道:“也是。罢了,小姐,你现在可不是只要顾着自己了,既然皇上有心让安安静静照顾小皇子,你便顺了他的意。”

衣凰不由挑眉道:“我若不顺他的意,你以为这一个月我会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

青芒笑道:“小姐,你总算让青芒放心了。”

正说笑间,一名宫人匆匆入内,道:“娘娘,外面有位小童带着娘娘的令牌求见。”

衣凰不由愣了愣,一时也想不起是谁,低头看了看孩子正熟睡,便与青芒一道走了出去,只见冷天月与明康齐齐站在那里,明康脸上的神情不知是喜是忧,而冷天月则一脸欣喜。

“你怎么来了?”衣凰微微一惊。

明康一见衣凰,顿然拜道:“娘娘……我家先生……我家先生回来了……”

潇潇冬夜,夜冷风寒。

可是再寒,也不及人心。

那一句“莫要责备清姰姑娘”一直在耳边回响,虽是好言相劝,让在陌缙痕心中却打了一个大大的结。

临行前,那人道:“先生,如今要害你之人已经离开,先生安全了,我便也没有了再留先生的必要,但愿来日再见,我与先生还能成为好友。至于那清姰姑娘,先生莫要责备清姰姑娘,她是无心之人,在你身边已久,却未曾伤害你,你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与她好好度日。”

好好度日!

与一个潜在自己身边多时、而他却不曾察觉之人!

他何以不想好好度日,可是这一生,他却容不得别人欺他骗他!

“先生!”身后传来那轻柔的声音,带着难以遏制的欣喜与激动,继而是急急奔来的脚步声。“先生,你终于回来了……”

闻之,陌缙痕却不禁在心底冷冷一笑,未曾转身,道:“我能活着回来,你是不是很失望?”

清姰脚步顿然停下,诧异地看着陌缙痕的背影,语气惶然,“先生,你在说什么?”

陌缙痕冷声道:“我说,我能活着回来,是不是没有如你所愿?是不是我死了,你才会高兴?”

“先生,你为什么这么说,我……”

突然陌缙痕转过身来,清姰一见,顿然扭开头,惊愕道:“先生,你的面具……”

“面具怎么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戴面具,你大可以大大方方看个清楚,无须再这般遮遮掩掩。”说话间,他已经大步走上前去。

清姰似乎被吓着,一直扭开头不去看陌缙痕,几乎快哭了出来,“先生你别这样,我没有要看……”

“你来不就是为了要看到我这张脸吗?不就是为了要把我这张脸画出来给别人吗?为何你现在却不愿看?”陌缙痕双拳紧握,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清姰吓得跪坐在地上,用手遮住眼睛,陌缙痕就这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相伴相随?白头偕老?呵呵……”他冷冷笑着,一把抓住清姰的肩,“你跟我这么久,难道这张脸你都不敢见吗?”

清姰连连摇头,道:“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先生的脸,我知道先生终日带着面具,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你的长相,所以……所以我从来都不去看……”

“现在可以了,你可以尽情看个够。”说罢,他一把抓起清姰将她提起,清姰很是清瘦,他用一只手便将她提了起来。

“不要……”清姰用力将头扭开,哭出声来,“先生你不要这样……先生,你放手,你抓得我很痛……”

“痛吗?”他笑了,笑得冷冽。

“好,我放手,我放你走。”话音落,他顿然松手,将清姰向前推去,“走吧,我放你走,不要再回来,我不想在看到你,不想看到一个与阿于陵有关的人!”

清姰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可是却不知如何辩解。

没错,她是别人派来的眼线,却又不是。她是宛娘特意安排在陌缙痕身边的,为的是他的一张画像,而那个出钱托宛娘办事之人,她却并不认识。

她本想,把事情一拖再拖,等到宛娘对她失去了耐性,不再管她了,她就可以一直安然留在陌缙痕身边。

可是她错了,她太天真。这世上的事情,她不办,自有人去办。

“先生……”她垂泪,委屈地喃喃开口。

“走。”他给她的,却只有这冰冷的一个字。

走吧,不要再回来。

这是他所希望的。

她听到自己的心“啪”的一声碎了,然后抬脚缓缓走出船舱,一步步就像是走在锋刃上,如针刺,如刀剜……

衣凰赶到之时,船舱内一片漆黑。

“先生?”明康在门口担忧地喊了一声,正要打开火折子点火,突然只听黑暗中有人道:“不要点灯。”

明康无奈地看了衣凰一眼,衣凰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来。”

她借着外面的灯光向里面走了几步,可是越往里面越黑,黑到她什么都看不见,迈不开步子,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先生?”

黑暗中一双手伸来握住她的手将她拉着在他的身边坐下,衣凰感觉得到那双手冰冷刺骨。

“先生,你怎么了?”衣凰看不到陌缙痕的表情,却能感觉得到他的情绪,那是浓浓的悲痛。“清姰姑娘呢?”

“她走了。”简单的三个字说完,陌缙痕压抑许久的情绪顿然崩塌。

他把头靠在衣凰的肩上,那种悲伤无声而沉重。

衣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问道:“是先生把她赶走的?”

“我无法面对一个欺骗我的人。”

衣凰心一沉,听着陌缙痕哽咽的声音,她只觉一阵心疼。“先生,你怎么这么傻?清姰姑娘若是要欺骗你,你早已被阿于陵杀死了。”

“我……”许多话到了嘴边,终究却说不出口。

衣凰心底一酸,道:“先生,你爱她,对不对?不是因为那张脸,而是因为这个人。”陌缙痕没有回答,衣凰却感觉到他在轻轻颤抖,算是无声的默认。

衣凰更加难过,轻轻呢喃,“在这世上,要找到一个你爱的而同样也爱你的人,实在是太难,先生为何要放她走?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单纯到甚至未曾想过要伤害先生。先生,你怎忍心……”

怎忍心把她赶走?

可是衣凰却说不下去了,一是心疼陌缙痕的隐忍,二是心疼清姰的善良。

“先生,我帮你把她找回来,你善待于她,可好?”

黑暗中那人沉默,好久好久方才开口,声音颤抖道:“好……”

衣凰的眼泪瞬间簌簌落下。

他说“好”,他在妥协,他心中终究还是爱着那个善良的姑娘,远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要爱。

他以为他把她赶走,自己可以承受,可是她离开之后,他却只能一个人躲在黑暗中悄悄落泪。他不在是那个聪颖万分、计谋百出的江月先生,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重情之人,必为感情所伤。

陌缙痕如是,苏氏兄弟皆如是。

再回到宫中,已经很晚。

这几日苏夜涵忙完手中的事情,必会到清宁宫,所以衣凰回宫之后,最先见到的是焦急万分的白芙,其次便是一脸幽然的杜远以及神色沉敛的苏夜涵。

“先生回了?”苏夜涵先先开口问。

衣凰讨好似的用力点点头,道:“平安而回。”

苏夜涵道:“那就好。”

说罢把一万汤药推到衣凰面前,“快把药喝了吧,杜老亲自熬的,白芙已经去热了三回了。”

衣凰顿然觉得有些愧疚,她总是那么任性,留下一堆烂摊子让他们帮忙收拾。

难得没有别扭一番,衣凰端起碗来一口气喝完,然后抹抹嘴道:“奇怪,今天的药怎么不苦啊?”闻言,身旁几人皆忍不住笑出声来,独独白芙一人拉着一张脸,一副快要哭的样子。

杜远站起身道:“好了,这该回的回了,该吃的吃了,我们也该离开了,让他们该聚的聚一聚。”

说罢最先退下,其余人一见,纷纷自觉退下。

苏夜涵将衣凰拦腰抱起,边走边叹道:“怎么感觉一点都没变轻?”

衣凰挑眉一笑道:“但是你喜欢。”

“你啊,都是孩子的娘了,还是这么招麻烦。”

衣凰脸色不便,继续道:“但是你也喜欢。”

苏夜涵终于无奈一笑,摇摇头道:“是……我喜欢,我都喜欢……”

青芒在门外听到二人的谈话声,忍不住低头一笑,正想找白芙,却不料四下里都找不到白芙的身影。

而此时此刻白芙已经出了清宁宫,追上前面那道身影,不由分说,一把扶住他的手臂,杜远一惊,侧身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这丫头怎么来了?”

白芙吸吸鼻子,道:“我来送你回去休息。”

“傻丫头。”杜远笑了笑道:“我自己能走。”

“不要,我就是要送杜老。”白芙却紧拉着他不肯放手。杜远无奈一叹,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话音未落,白芙突然鼻子一抽,眼泪就落了下来。“我不管……我就是要送杜老……”

杜远不再说话,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若再执意不让她送,她一定又会哭鼻子,就像傍晚的时候那样。

彼时白芙离开,想去看看杜远的药熬得怎么样,可是一进药房便发现杜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至极。白芙一见不由慌了,连忙上前用力推了推杜远。

“杜老,你怎么了?快醒醒……老头,你别吓我啊,快醒醒啊……杜老,是我白芙啊……”

“哎呦……”杜远突然伸了个懒腰,坐起身道:“你这丫头再这么晃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可就真的散架了。”

“你吓死我了。”白芙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看他脸色不对,心中还是担忧,“杜老,你真的没事?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放心吧。”杜远拍了拍她,“小老儿我长命百岁,不会死的……”

他说着站起身来,突然身形狠狠一晃,向前踉跄一步,吐出一大口鲜血。

“杜老!”方才还抱着玩闹之心的白芙不由得吓坏了,连忙上前扶住他,惊道:“杜老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小姐……”她突然想起了衣凰,抬脚就要往回跑,却被杜远一把抓住。

“回来!”

“可是杜老你……”

“我没事。”杜远的脸色陡然变得深沉,对白芙道:“答应我,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衣凰。当初她因为受了刺激而早产,身体便一直不好,你若是再刺激到她,咳咳……”

“好好……我不说……杜老你别激动……”白芙扶住杜远在一旁坐下,心中依旧担忧不已,“杜老,到底你怎么了?”

“无碍,可能是最近有点累了……”他神色有些涣散,一副力不从心的模样。

“我不信。”白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正欲追问,突然只见杜远狠狠皱了一下眉,虽然没吭声,可那表情却是疼痛的表情,白芙硬拖着撩起他的衣袖一看,顿然震住。

那手臂上密密麻麻竟全都是伤口,一条条红得刺目,有的已经结痂,有的却是心伤。

白芙吓白了脸,连忙问道:“杜老,这谁做的?”

杜远不答,放下袖子挣脱她,沉着脸色道:“别一惊一乍的,不过是些小伤。”

“可是……”

“别可是了,衣凰的药好了,你快给她送去。”他说着走到药炉旁,取下已经熬好的药倒出来。

可白芙心里还是不放心,再三叮嘱杜远要照顾好自己,这才端着药往回走去,刚刚走到药房外,隐约听到两名宫人正小声聊着什么。

其中一人道:“我只听说过古时有人割肉喂母,却不知咱们这里也有人滴血入药的。”

另一人道:“哟,是谁呀?”

“杜老啊,好几次我看到他悄悄地往熬药的药罐子里滴血。”

“我倒是听说过以血为药引子入药之事,不过那也只是听说……”

白芙只觉脑子里“嗡”了一下,突然就想起刚刚杜远身上的伤口,难道,他竟是用自己的血给衣凰做药引?

“杜老头,你骗人,你根本就是用血为小姐熬药……”白芙折回药房,用力推开杜远的房门,正好看见杜远正在为自己包扎伤口。

她顾不上那么多,连忙放下手中的托盘,走上前一边替杜老包扎一边抽泣。

杜远皱眉,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白芙不由更加难过,哭道:“你还要瞒我?你这伤根本就是为了小姐的药,滴血的,是不是?”

杜远沉声喝道:“何人所说?”

白芙不退让,撇着嘴道:“你就说是或不是?”

杜远看着她满脸倔强,一副要“追问到底”的模样,心知瞒不过她,只得沉沉叹一口气,道:“罢了,便告诉你吧,但是你要答应我,这件事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都不行!”

白芙也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只管连连点头,杜远这才道:“衣凰体内有一味毒,已经耽搁了两年之久,若是不解,情况会越来越重,可眼下根本没有解药。数月前我前去南疆见我师父,问及此事,师父告诉我有一种药可以解衣凰的毒,但是这药不能直接服下,须得经过另一人体内与血液融合,再以带着那药的血液入药,方可解毒。”

听完,白芙怔了怔,哽咽道:“如此说来,杜老是先自己试药,然后在以血给小姐解毒?”

杜远点点头,道:“你尽管放心,衣凰的毒最多不出一个月就可以解了,到时候我就没事了。”

白芙将信将疑,“杜老,你发誓你没有骗我?”

“没有。”

“可是你这伤……”一见那些伤口,白芙心里还是又难过有担忧。

杜远笑了笑道:“皮肉伤,不碍事。你若是真担心我,那就每天都给我做些好吃好喝的,让我好好补一补身子,怎么样?”

“好!”这一次白芙没有犹豫,果断地点点头……

“杜老,”白芙抬头看着漫天明星,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感伤,“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杜远不由轻轻一笑,道:“傻丫头,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开,化作一抔黄土,消失在这世间。”

“我不管……”白芙一脸无赖,道:“杜老你不能离开,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杜远心底顿然一颤,看着这个撇嘴耍赖的丫头,心底一阵暖意,继而点头凄凄一笑。呵!会离开,所有人都逃不了,包括他,包括他身边的所有人。

……

嘉煜帝初得皇子,本是普天同庆的好事,怎奈边疆战事吃紧,他这边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未出正月,北疆战报连连传入京中,有喜有忧。

正月十六,早朝,嘉煜帝决定再度御驾亲征,允泽王随行,此行势必要一口气拔下大宣和突厥这两枚毒针。

此一去与之前大有不同,如今他已没有了后顾之忧,只需一心扑在战事上便可。

京中有苏夜洵、绍元柏、苏夜清、陌缙痕与冷天月,有他们在,事无可忧。

这段时间衣凰的精神状况和脸色逐渐好了起来,有空了便到宫外走动走动,偶尔回一趟冰凰山庄。相对来说,没有比她更自由的皇后娘娘。

早前,为着衣凰经常出宫走动之事,朝中大臣还颇有微词,然自从衣凰协助嘉煜帝处理了一桩又一桩大事之后,那些微词便渐渐消散去了。

今日一早凤衣宫弟子来报,道是找到了清姰姑娘的下落,可是清姰不愿跟任何人离开,衣凰想了想,决定还是亲自走一趟。清姰所在之地是一处僻静的庵寺,里面住着约百十个尼姑,而清姰便是被其中一名尼姑所救,似是受了伤,眼下正在那人的房中养伤。

衣凰随着一名小尼姑来到清姰所住之地,见屋内有一名落发的尼姑正面对菩萨念经,衣凰上前一步道:“打扰这位师傅……”

“皇后娘娘是来找人的吧。”

衣凰一怔,她出门时为了方便,已经穿回了男装,且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让宫里的侍卫去寻找清姰的下落,不想在这僻静的小庵里,竟有人通过声音就能猜出她的身份。

“阁下是……”

“贫尼忘初。”她说着站起身来对着衣凰行了礼,继而抬头。

衣凰顿然怔住,又惊又喜,道:“是你……”

是她,当初的洵王妃,逸莳的生母,傅雯嫣!

却见她一低头,道:“娘娘请随我来。”

衣凰不语,紧随她身后,到了后面的院子里,看见那个身着淡青色长袍的女子正静静坐在一株枯木下,一条白色丝带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受伤了?”衣凰凝眉问道。

忘初抬头看了清姰一眼,眼底不见悲喜,道:“她自毁双目,道这一生再也不见任何人,这样也就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

衣凰与随行的白蠡和杜远都心下一凛,心底对这清姰姑娘不禁又多了份怜惜,衣凰转身对白蠡道:“去请先生。”

“是。”

如今这情形,只怕陌缙痕不来,休想将人带走。

二人缓缓退回房内,衣凰与忘初对面而坐,忘初一边给衣凰沏茶一边道:“娘娘生完皇子,看着清减了许多。”

衣凰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你也清瘦了许多。”

忘初却只淡淡一笑,道:“出家之人,本就清减。”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善妒任性的傅雯嫣,那个傅雯嫣早已随着傅家的毁灭而一同死去,现在的她是忘初,是这小小庵寺中的一位普通的尼姑。

翻天覆地,沧海桑田。不过几年光景,她这一生变化却这般巨大。

“僻静小庵,茶水不周到,娘娘莫要见怪。”

衣凰执起杯盏,稍稍抿了一口,先是狠狠皱了眉,继而像是想到什么,不由垂首轻轻笑开,这茶入口初苦,再品更苦,三品便是苦上加苦,可是顺喉而下的瞬间,方觉一丝清甜。

就如世间百态,并非全都是先苦后甜,更多是苦了还苦。可是再苦,那也是自己的人生,不把它走完,不到最后关键之时,休想得知那一丝甘甜之味如何。

两人都不再说话,低头品茶,心中却思量万千。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两道身影匆匆步入屋内,不等忘初引路,陌缙痕便大步进了后院,目光甫一触及那道身影,陌缙痕便觉心中一悸。

“姰儿……”

正静静坐着的清姰一愣,身子一颤,缓缓站起身来,欲要离去。陌缙痕大步上前去拉住她,再唤:“姰儿,你的眼睛……”

“先生。”她终于开口喊了一声,弯起嘴角淡淡一笑,“先生不必担心,从今以后清姰就再也见不到先生的模样了……”

陌缙痕心中一痛,紧抓着她不放,“你怎会……”

“没关系,清姰以前就没有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到,先生可以放心离开了。”她边说边用力挣脱陌缙痕,怎奈陌缙痕力气太大,她根本挣脱不得,不由得有些急了,“先生,你还想怎样?清姰已经毁去双目,你若是还不放心,便将这条命拿去好了……”

“姰儿,你别这样……”

“先生,求你放开……”

“不放。”

“你放手……”

陌缙痕突然一抬手,点中她的睡穴,那瘦弱的身子顿时如一朵云,软软倒在他怀里。他看着怀里的人儿,只觉心如针扎,良久,终于轻声道:“姰儿,对不起。”

然这一声对不起,却换不来清姰的一双眼睛。

世间哪得全美之事,尽如人所愿?

回宫路上,衣凰难得这般沉静,教杜远都有些不适应。

“师兄,”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沉沉道:“你说,我不为清姰姑娘治眼睛,是对还是错?她那眼睛也许还有得治。”

“呵呵……”杜远不由轻轻一笑,道:“治了如何,不治又如何?那姑娘与他在一起时,何曾是因为他的容貌?而今,没有那一双眼睛也作罢,至少今后他为因此一辈子欠那姑娘一份情,对她好一辈子。这又何尝不是好事?”

说罢,他突然太息一声,扭头看向外面,有些沉默。

衣凰讶然地看着他,顿然笑出声来,道:“原来,师兄也懂这情情爱爱的事情。”

杜远回身瞪她一眼,道:“师兄我只是至今未娶,又不是个六根清净的和尚,懂不懂又有何稀奇?”

衣凰撇撇嘴道:“瞧着师兄近日火气也挺大,莫不是肝火太旺了?”她本是说笑着向杜远看去,却在多看了他两眼之后,突然收了笑容,问道:“师兄近日是不是身体不适,这脸色不太好看……”

说着就要去扯杜远的手腕,却被杜远挣脱,嗔她一眼道:“我这一手医术,还要你为我看病不成?”

衣凰道:“这可不一定,你� ��是常说我医者难自医,你也是一样。”

杜远沉着脸到:“好的你没有学会,尽学了些不伦不类的去。”

说说笑笑之中,马车一路回了皇宫。衣凰甫一踏进清宁宫,就听到孩子哭闹的声音,在宫外遇到的诸事一瞬间全都抛之脑后。

“这一直哭,是不是饿了?”衣凰接过孩子在怀,问青芒道。

青芒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白芙抢到:“是想娘了。”

青芒和衣凰顿然笑出声,青芒道:“许是屋里闷热,待着有些不舒服,可是外面寒风凛凛的,又不能把他带出去。”

衣凰会意,一边哄着孩子一边道:“这两日天气似是不错,等午时出了太阳,找个避风的地方带出去透透气也好。”

“好。”青芒和白芙点头应了一声,青芒又道:“对了,小姐,今天下午几位王妃说是要过来看看小皇子,顺便与小姐聚一聚。”

衣凰喜道:“是红嫣和翩儿吗?”

“嗯,十五公主也说要来。”

衣凰想了想道:“咱们这位十五公主嫁人也有一年了,该有些动静了。”

青芒和白芙不由偷偷捂着嘴笑,青芒道:“等有时间了,我把灵影带回来跟小姐聚一聚,这小东西现在胖了一大圈。”

闻言,衣凰哈哈笑出声。

她们已经很久这般聚在一起说笑了,这样的日子虽不难得,却是少见。人总是这样,就在身边的总是抓不住,想要的却都是遥不可及的。

院子里孩童追逐打闹,怀抱里,咿呀学语的稚子个个眉清目秀,水眸灵动,也无一例外的,有一双苏氏特有的碧眸。

就在众人嬉笑之时,白芙突然匆匆跑来,满脸惊慌,在衣凰耳边耳语了几句,衣凰顿然脸色一变,将怀中孩儿交给青芒,随白芙一道向外走去。

衣凰边走边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到了这时,白芙已经不敢再瞒她,哽咽道:“杜老……杜老许是劳累过度,昏倒了,我怎么喊也喊不醒……”

“怎会突然昏倒?”

“杜老他……他以血入药……”

衣凰脚步顿然一滞,凤眉蹙起,侧身看了白芙一眼,“你说什么?”

白芙一时也说不清,摆摆手道:“小姐,我们还是赶紧去看看杜老,你看了就明白了。”

衣凰便不再多问,直奔着药房而去。

房内,衣凰伸手探上杜远的手腕,随着时间的流走,她的脸色越来越沉,到了最后竟是只余一抹惊愕与担忧之色。

“莫邪!”她低呼一声,突然转身问白芙道:“他身上怎会有莫邪的毒?是谁给了他这个毒……”

“毒?”白芙傻了眼,“杜老只说服了解毒之药,没说服的是毒啊。”她说着上前撸起杜远的衣袖,道:“杜老说这种药只有其他人先服下,再用含着这药的血入药,才能解小姐身上的毒……”

“胡闹!”没等白芙说完,衣凰便怒喝出声,狠狠瞪着杜远。

“咳咳……”杜远隐约听到一阵吵闹和哭声,他已经很疲倦,可是那吵闹之声听着感觉很熟悉,他想再看一看。

“师兄!”见他睁开眼睛,衣凰不由得一喜,继而又是一忧。

杜远茫然地看了她和白芙一眼,道:“你怎会在此?”

衣凰不言,将一只药瓶举到他面前,哽咽道:“这就是你所为的办法?你是不是想让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心?”

杜远顿然把目光移向白芙,白芙抽泣道:“你昏倒了,小姐替你诊脉自己发现的……”

衣凰紧紧皱了皱眉,道:“你还打算瞒我多久?莫邪之毒岂可服用?你知不知道它会害死你……”

“我知道……”杜远很是虚弱,勉强一笑,“可是这是唯一能解你‘忘忧’之毒的办法……”

“它不是。”衣凰断然否定,“解毒的方法,是你的命……你明知这莫邪剧毒,却为了溶有莫邪之毒的血能解‘忘忧’,就以身试毒,你何曾想过,就算我的命这么被你救回,我又怎能活得安稳?”

杜远无奈一笑,叹息道:“看来是我高估了自己……我给自己算了日子,本打算过两天就像你请辞,找一个安静的去处,独自离开,省得你为我担忧难过……可是我算错了……”

衣凰见他神气涣散,心中没由来的一慌,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腕,道:“师兄,我放心,我这就带你去找解药……”

“不用了……”杜远坦然一笑,拉住衣凰,“莫邪无解……”

衣凰一急,眼泪差点落下来,“不可能!忘忧亦是无解,可你照样解了……”

看着衣凰这般担忧的模样,杜远突然一笑,摇头道:“我问师父时,师父曾说,我本是个自私清高、爱惜自己之人,他觉得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去做对自己不好的事情……其实,师父他老人家说对了,小老头我确实是个自私、贪生怕死之人,我怕我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好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神色清淡,最终看向衣凰,浅浅笑着,“衣凰,答应师兄……照顾好自己,师兄……师兄以后不能留在你身边照顾你了……”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是发不出声音。

听说人死前都有回光返照,那他方才那是不是就是回光返照?莫邪之毒发作得比他预料得早,也比他预料得快,方才他已经把一只脚踏进了地狱,却突然听到了她的喊声,这才想起自己还未能见她最后一面,还未再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

所以,他回来了。

看到她如今平安无事,提着悬了这么久的心也总算是可以放下了。

“师兄!你醒醒,我不允许你睡!”衣凰用力摇着他的身体,试图把他唤醒,眼泪一滴一滴如豆粒落在杜远身上,可他却浑然不动。

沉沉阖上眼睛,他想动一动示意她不要难过,可是却动不了,漫天卷来的黑暗将他臣弟淹没……

“师兄,你睁开眼睛啊……”看着他沉沉睡去,衣凰心急如焚,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起身直奔着思凰阁而去……

“你说什么?”弘文馆内一声低喝,苏夜洵俊眉蹙起一峰,紧盯着衣凰,问道:“你要去北疆?”

衣凰神色决绝,点点头道:“没错,不是我一个人去,而是要带着杜老一起。”

苏夜洵顿时了然,红嫣已经将宫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杜远为救衣凰,以身试毒,而今毒发,药石无医。“我知道你现在很着急,可是眼下北疆三朝战乱,你若去了,万一伤了那该如何?再说,杜老能否撑到那里……”

“他可以的。”衣凰豁然抬头,凤眉微凝,定定瞪着苏夜洵,语气坚定道:“我已经给他服下了九转丹,这九转丹本是师父和陆老头从他们的师父那所得,对重伤之人可治其伤,对将死之人可续其命,那日我差点去了命,便是杜老用九转丹救我一命,后来十四又给我送了一颗来,许是师父留下的……”

苏夜洵依旧担忧道:“可是到了北疆又如何?那里可有能解毒之人?”

衣凰点点头道:“有,琅峫。”

苏夜洵顿然一愣,可见她态度坚决,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终于叹道:“好,你可以去,我陪你一起。”

衣凰惊道:“不可,你走了朝中政事怎么办?”

苏夜洵道:“无碍,有三哥在京中,还有绍驸马,不会出什么大事。我若不随行,就绝不会放你出城,我答应过皇上,一定会保你平安。”

他二人皆是脾气倔强之人,不用多言,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便可知,谁也别想劝动谁。这般对视半晌,衣凰终于允口,点点头,道:“好。”

她知道,杜远的情况,容不得她耗下去。

而今杜远已经昏迷,他们带着杜远,便不能驾马,只能找来最快的马车,由十八卫亲自护送,一行约二十来人驾着马车直奔着北方而去。

而今大宣和突厥两方齐力对抗银甲军,银甲军不得不撤回距离大宣最近的彭州,这是一场僵持之战,且看谁的耐性更大,更强。

北方风沙大,而且很是频繁。晚间,站在一处高楼上,一睁眼就会被沙子迷了眼睛。

琅峫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一句话也没说,托和也在他身后,几欲开口,却又全都咽了回去。琅峫这般静默不语已经不是第一次,自从得知衣凰诞下皇子之后,他就经常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整天不声不响。

雍州那年冬,她被困他军中,却丝毫不曾有过一个被俘之人该有的谨慎或惶恐,每日只是吃喝贪睡,时不时地取走他两本书籍,看得却也极快。以她那般的灵敏和记忆力,本不足为奇,奇的是她没看完一本书都会与他谈论一番。

托和也说的没错,衣凰就是他的命门。

而他却并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个命门突然就长在了身上。

初见时的惊艳与提防、相处时的坦荡与潇洒、分别后的莫名思念与牵挂……

这个女人害得他放走了苏夜涵,又以七星海棠击溃他三千精兵,再见之时,她与他是敌人……

除了那日她以他三千突厥精兵换苏夜涵一命之外,从头到尾,她就没有做过一件对他有利的事情。甚至,那唯一的一件事情到后来对他来说也是致命之事,他不曾想过有一天,那个看似文弱清淡的涵王,会成为银甲军第一领将、会成为天朝嘉煜帝,更没想到他会成为他突厥唯一的劲敌。

“她怎么还不来?”

闻他开口,托和也一惊,走上前去,问道:“王,你刚刚说什么?”

琅峫微微眯起眼睛,面朝南方站立,道:“她怎么还不来找我?孩子一出生,忘忧的毒性就会卷土重来,且毒性更猛烈,而且,这已经是第三年。”

托和也顿然明白过来琅峫所言是何人,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这世间若是没有这个女人,这天下必然是他阿史那琅峫的,可偏偏慕衣凰就活生生地存在,存在琅峫的心里。

那是他唯一的弱点,唯一的牵挂。

“王,夜深了,早些歇着吧,我们还要与银甲军对战。”

琅峫双脚却一动不动,沉吟片刻,道:“托和也,传令下去,明日,我们退兵。”

“王!”托和也大吃一惊,上前与他相视而立,道:“为何?”

琅峫神色不动,淡然道:“你若是懂得苏夜涵的心思,就不会再问我为什么。大宣欺他骗他,你以为苏夜涵面上什么都不说,心里能放得过他们?最重要的是,一个贺琏、一个阿于陵,都是害死他亲人的凶手,所有银甲军都恨不能将他二人碎尸万段。此时银甲军最想灭掉的便是大宣,以解心头之恨。”

托和也皱眉道:“可是,大宣一灭,紧接着就是我突厥,王何不与大宣一起灭了银甲军,再行吞掉大宣?”

“征战……”琅峫轻轻念叨一声,凄笑道:“这么多年,本汗南征北战,四处奔波,想要的都已得到,可是本汗却一点成就感、一点满足感都没有,只觉得自己很失败也很软弱,这里想要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得到。”他说着锤了锤自己的胸口。

托和也看在眼里,不由得一阵难过。

琅峫继续道:“我阿史那一氏从一支小部落成长为今日的大突厥,靠的是有勇有谋,对待奸邪小人必比他更狡猾,可对待苏夜涵这样的人,靠卑劣手段,你以为赢得了他?”

说罢,他冷哼一声,仰头道:“这样的人你若不能将他打败,就只有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下,一辈子都别想解脱。本汗与他苏夜涵虽是命中大敌,可谁又能说我们不是最了解彼此的至交?他现在一心扑灭大宣,既是如此,本汗便送他一个人情。我突厥退兵,让他先灭大宣,然后再与我突厥专心一战!”

托和也不言,却明白琅峫话中之意。

天下之大,而英雄相惜。琅峫这般清傲之人,断不会甘愿做苏夜涵眼中的奸佞之徒——尤其,还有那个女人存在。

正沉默时,一名副将匆匆而来,面色略有异样,小声道:“王,银甲军中有变。”

“哦?”琅峫对此却并不惊讶,清冷一笑,问道:“何事?”

副将看了托和也一眼,略有犹豫,琅峫不由回身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若是还未想好怎么说话,就不要来见本汗,本汗不需要连话都不会说的人。”

那副将骤然一惊,忙垂首道:“启禀王,慕衣凰来了。”

琅峫骤然一怔,似是听错了话,问道:“你说什么?”

副将放缓语气,冷静道:“天朝的皇后娘娘慕衣凰,今日已经到了银甲军中。据探,她这一次前来随行之人不过二十人,是以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

琅峫先是沉默片刻,继而“哈哈”大笑开来,像是有什么心愿已达成,连连点头笑道:“好!好!好……她终于来了!”

托和也心下轻叹,会意道:“末将这就去传令,明日一早,退兵。”

如果现在琅峫想要的不仅仅是这天下江山,现在退兵便是最好的选择,以银甲军只能,想要拿下大宣并非难事,也只有这样,琅峫才能真正地苏夜涵一战。

大宣一灭,剩下的就仅仅是他们对手间的较量。

银甲军营已经多日不见此般清静,此时倒是难得的沉寂,傍晚的时候一队人马持着嘉煜帝的御令和洵王令牌进了军中,随后冉嵘便命将士即刻收拾出几间营帐来,再然后,几乎所有将领齐聚其中一间营帐,进去之后便一直沉静。

杜远被安置在里面的床榻上,依旧在昏睡之中,白芙在身边照顾,可是她的心片刻都不得安宁。

帅帐内,苏夜涵负手而立,眸色沉敛,无声地看着眼前这几人,脸色沉冷至极。一个是当朝皇后,一个是代理朝政的王爷,却齐齐放下京中诸事不问,跑到北疆来。

冉嵘、祈卯一众人皆满脸担忧,看苏夜涵的脸色,只怕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

果然,半晌过后,只听苏夜涵淡淡开口道:“冉嵘。”

冉嵘忙应道:“末将在。”

“不服君令,擅自离京者,该如何罚?”

冉嵘一愣,与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犹豫道:“轻者杖责二十,重者……”他稍稍迟疑,没有把话说完。

不想苏夜涵点点头,漠然道:“好,那便每人杖责二十。”

“皇上——”闻言,帐内众人全都大吃一惊,齐齐跪了下去。却见苏夜涵眉角微微一动,复又道:“天色已晚,且眼下战事吃紧,杖责之事先记着,待朕回京之后再行处置。”

闻言,所有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苏夜涵神色不动,沉声道:“若无他事,众将便散去。传令全军,备战,明日我银甲军便与大宣决战夺城!”

“末将领命!”所有人齐齐垂首行了礼,转身离去。

衣凰抬眼四下里看了看,便只剩她、苏夜涵以及苏夜洵。

看出兄弟二人似有话要说,衣凰倒也识趣,低下头小声道:“我去看看师兄。”

刚一出了营帐,方才勉强撑起的精神便顿然垮了下去,衣凰只觉身心俱疲。彭州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小时候曾多次随玄清大师路过此处……

念及玄清大师,她的脸色不由再度沉了下去。二十载师徒恩情,她又怎会不难过?便是苏夜涵,虽面上不见任何悲痛之色,然那一夜他独自一人在玄清大师的门外站了整整一夜,青芒等人虽不说,可并不代表她不知晓。

那是他的恩师,更是他的长辈,若论起辈分来,他称玄清大师一声“外公”都不为过。然,为了一个皇位,为了一个所谓的帝星之命,玄清大师害死了他的亲兄弟,这一跪他跪不得,所以他只能静静地站着他面前,一站就是一夜。

冬夜寒风凛冽,那一阵阵风似刀锋似剑刃。

衣凰豁然明白当初苏夜泽的感受,两边都是自己的至亲至爱之人,无论你怎么选择,都不能两全。

身后的帅帐内隐约传来一阵争论之声,衣凰闻之不由苦苦一笑。这兄弟两人此生更似冤家,每每见面都要争论一番,可每次到最后都是论及朝政及治国之事,而后再商谈作罢。

相较而言,衣凰更宁愿他们这般争论下去,至少这样,他们不会把对彼此的成见与看法压在心底。

一温一火,一狠一轻,一收一放,两人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继而听他问道:“在想什么?”

衣凰挑眉,抬头凝视空中圆月,淡淡道:“在想,这世间之事何以这般变幻无穷,难以捕捉,想这世上何以有这般痴念之人。”

苏夜泽走上前来替她披上披风,动作轻缓,嘴角含笑,道:“不如此,故人也不会常说世事难料,人心叵测。”

一言惹得衣凰顿然一笑,嗔了他一眼,道:“孩子的爹了,还是这么贫嘴。”

苏夜泽不以为然,俊眉一挑,道:“孩子的娘了,你不也还是这般潇洒不羁?”他说着回身看了一眼帅帐,靠近衣凰小声道:“怎么,我那二位兄长又为你大吵了?啧啧,你这都生为人母了,魅力倒是丝毫不减……”

话音未落,突然“哎呦”叫了一声,弯下腰抱着自己的腿哀嚎,“我说衣凰,七嫂!皇后娘娘!您下次能不能踢我这腿啊?这受了伤刚刚好,疼着呢。”

衣凰眸色一沉,问道:“受伤?何时受的伤?”

苏夜泽贼贼一笑,道:“放心吧,就是些皮肉伤,早已经好了。”他说着与衣凰一道坐在边上的土丘上,卷起裤脚给衣凰看了看伤口,道:“这是贺琏那个卑鄙小人所伤,不过不要紧,小王我回敬了他一刀,他那只胳膊就算不废了,以后也使不上大用。”

衣凰心下一颤,扭头看着他的侧脸,只觉越发的刚劲俊朗,轮廓分明,顽劣公子长成沉稳男人,坐在她身边,衣凰有种莫名的心安与安慰。

“你放心,解了师兄的毒,我就走。”

苏夜泽顿然一愣,诧异地看着衣凰,半晌,他清和一笑,点点头道:“好。回京等着我们,等着我砍下贺琏和阿于陵的项上人头回京祭奠我亲人!”

不知过了多久,帅帐的门帘终于被撩起,那道挺拔身形缓缓走出,抬眼看见衣凰和苏夜泽的背影,便快步走来。

“外面风大,快回去。”他说着瞥了苏夜泽一眼,道:“与十三待得久了,回去又会被取笑。”

苏夜泽一愣,道:“被谁取笑?”

衣凰站起身道:“轩儿。”说罢转身离去。

留下苏夜泽一脸茫然地看着衣凰的背影,问苏夜洵道:“四哥,她方才什么意思?轩儿取笑我什么?”

苏夜洵忍着笑,道:“笑你傻。哈哈……”

听着他兄弟二人的吵闹,衣凰一路上颠簸不平的心终于稍稍沉静了些。

撩起帐门进了帅帐,不见苏夜涵身影,桌上杯子里的茶水还冒着热气,四下里看了一眼,抬脚走进里屋,还未及站稳脚,便被拉入一个宽大暖和的怀抱,那熟悉的味道扑入鼻中,让衣凰的心顿时安静下来。

苏夜涵将她紧紧禁锢在胸口,太息道:“你当真是处处给我惊喜。”

衣凰心情有些沉重,这么多天她一直是强压着自己的情绪,此时见到苏夜涵,那些情绪顿然被释放了一般,她反手紧紧抱住苏夜涵,道:“玄凛,我要救师兄。”

苏夜涵轻拍着她的背,道:“杜老怎会至此?”

衣凰顿然就喉间一哽,道:“他是为了我,为了替我解毒,竟然以身试毒,服下了莫邪……”

苏夜涵心下一凛,问道:“莫邪之毒何以解?”

衣凰摇头道:“我已经翻遍了古籍,都没有找到解毒的办法,眼下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找琅峫。突厥奇毒无数,个个都是制毒高手,最重要的是,这莫邪与忘忧之毒渊源颇深,他一定知道莫邪的解法。”

闻得琅峫,苏夜涵的脸色微微一沉,眸底锐光乍现。见他沉默,衣凰不由轻轻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有何想法?”

苏夜涵只淡淡一笑,不答,反手将衣凰抱起将她放到榻上。“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你先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他这一说,衣凰倒是真的有些困意,点点头,正要闭上眼睛,突然见他起身要离开,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道:“你去哪?”

苏夜涵浅笑,道:“有些事情要跟他们交代一下,你先睡,我一会儿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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