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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几多辛酸几多忧,梦里愁容梦里事(下)

“我惨然泪落,这一生也不会忘记,要赤胆忠唐,让李家一统河山,更不会忘记留着命报仇雪恨。”

“一面流泪,一面怨尤,我强颜慰藉着,只觉耳畔吹来凄凄的冷风,卷走了我所有的亲人。很快便有人从旁冲杀,教我放步奔逃,未敢停歇,‘那有个小孩儿,别让他走脱了!’他们要杀光凌府里所有的孩子,就为了诛杀我这个庄宗的子孙。”

“情急间,大胡子叔叔陡然扯住我的胳膊,叫道:‘少主,快逃!’使力将我甩出几丈,我回头的刹那,见他满身鲜血,数把尖刀已穿透胸膛,那一刻,抑制住悲痛,心都要裂了,他仅馀最后一分力气,却用来救我。利器穿心,我听到他的大呼声:‘记住,李家的仇,凌家的仇!’”

“我来不及深想,凌坤已经趋步来了,拿刀对着我——”

“我冷目瞪着他,怒声指责:‘你这个叛徒,弃恩背主,我不会放过你,只要我活着,一定要杀了你!’在他的逼进中,我捡起了回廊上一把剑。”

“凌坤举刀斜觑着我弱小无力,恶狠狠道:‘报仇?想杀我?我看你这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是该下黄泉去见凌万山那老家伙了!’说完,他的刀就开始朝我挥,凌坤武功极差,我以星月剑法挡了几招,他立刻呼人来助,看看那些四下里蹿出的无数人影,我只好胡乱砍了几剑,转朝门口狂奔。”

“凌府五个月的快乐如此短暂,转眼即逝,我好像做梦一般失去所有,当时情景,历历在目,全身染血,血色的刀剑,鲜红的人影,逼得我喘不过气,凌坤举刀,拼命在后面追杀我,凌家三百条人命一夜之间俱都丧生,那挥刀斩臂之声伴了我几多岁月。”

“我一连奔出了几十里地,又饿又累,饥饿、寒冷和疲乏时刻席卷我,我知道我不能死,要活下去,报仇雪恨!”

“为了报仇,我受尽屈辱,干最脏最臭的活计,每天只吃一个馒头,拼劲全力练功。”

“杀人是什么滋味?我几乎都快忘了第一次杀人的情形,我记得客栈有人赏了我五两银子,我心中欢喜,满以为可以拜师学艺了,不想老板一棍子打在我的腰上,厉声骂我:‘偷我的银子,看你个小兔崽子以后还敢不敢做贼?’”

“真是受尽欺辱,遥想我爹在甑山放置无数钱财,若不是我穷途末路,无法回去,岂会到处受人鄙视?倘然不为父母报仇,我怎会忍气吞声留在这种地方?老板仍旧打我,我一气之下,徒手抓住他的棍端,稍稍平推一掌,想不到他竟断气了。”

“很快便有人追了过来,‘杀人了,快来呀!’”

“我没回甑山,拿着攒下的银子去了就近的太行山,希望那里的师父可以教我一技之长,它日好报家仇,我不敢告诉他们我的真名,只能称自己为柳木风。”

“一年过去了,师父总说我杀气太重,要我去挑水磨炼意志,我没有这等时间,我娘给我的任务很紧迫,如果一味浪费,我会做不完的。”

“我不甘心,偷偷去看师兄们练功。‘谁让你在这里偷看的?’他们十分警觉,我站了片刻,已被他们围住,有几个人当下便上来打我,我忍不住推了两掌,没想到那两人开始高声大叫,我见情势不对,转身便逃,结果他们就在后面追,‘给我抓住他!’”

“太行山的风吹在耳畔,我被他们赶到崖边,站在崖顶,回身瞅那万丈深渊,遥见碎石滴落,咚咚的响声令我心惊胆战。”

“他们很快追到,各个面目阴狠,指着我怒叱:‘好你个小杂种!看你往哪儿躲?’几个人立时朝我围涌,幸亏我随身备了匕首,握在手中便朝他们挥。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匕首对于我来说,始终占不了优势,我还不知道星月剑法如何借用匕首施展,所以匕首挥来挥去,他们仍是安然无恙,几人甚至合力一推,我于是掉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会死,以为自己的希望彻底覆灭,我怨恨老天,怨恨命运,耳边劲风吹过,我无奈地闭上双眼,等待死亡!”

“是老师父救了我,他白发苍苍,看起来年近百岁,以很高的轻功,在悬崖峭壁间疾驰,像阵风一样,瞬间接住了飘落而下的我,只是轻轻一跳,我便随他落在崖顶,之后我就有了新的人生……”

……

“今天我李枫再次来到这里,十八年了,爹、娘,枫儿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当年侥幸没有死,以后更不会死。孩儿已尽得娘的教诲,今学成归来,如娘所说,开拓李姓江山,后唐已亡,枫儿如今寄身南唐,承蒙李璟器重,贵为太尉。爹、娘,复我大唐的日子即将来到,你们放心,孩儿不会忘记祖先遗志,更不会忘却我们的家仇,是谁杀死你们,孩儿要他们血债血偿。”

天绍青双手微抖,忍不住眼眶湿润,只觉得这位皇孙极为孤寂,内心凄凉,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踏着前路,满腔的仇恨,如此的悲愤,童心去了哪里?是否随着命运的坎坷,磨灭殆尽了?

命运对他极不公平,天绍青忽然仰头,拼命不让泪花闪烁,勉力克制住情绪。

一转手,她翻开那几页崭新的纸,想起是柳枫所写,便起了极大好奇心,未料稍稍扫视一下,就定在那里,因为里面所书,令她几近窒息,全都是柳枫近日提笔。

那是柳枫的经历,是他当上南唐太尉七年间的经历,他把这些悉数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天绍青可以想象他这几年来的辛酸。

柳枫不曾提到如何入仕南唐,他只是记录主要大事。

他提到南楚,说到马希广。

他说自从进入南楚,便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不得和任何人产生感情,不能优柔寡断,也不能感情用事,要绝情绝义,那条路注定没有朋友,要空守寂寞,不能相信任何人,否则大事难成。

南楚朝堂,每个人都是柳木风的敌人。

……

我佩服李皐和张少敌的才华,可我一定得杀死他们,如果他们不死,马希萼断不会相信我。

有李皐和张少敌一天,马希萼便无法坐上楚王,楚国的势力只会强大。

马希广是个不错的皇帝,可我柳木风不能让南楚成为南唐的威胁,不能让它强大,南唐要一统天下,诸国便要俱被歼灭。

要弱化楚国,马希萼是最好人选,果不出所料,他坐上楚王之后,开始荒淫无忌,大开杀戒。

他杀死自己的手足兄弟,其性之凶残,已难述。

马希广,我终生也对不起这个人,他把我柳木风视作知己兄弟,毫无城府,极尽单纯。这样一个人,原本不该出现在争斗的皇家。

他如此信赖我,我却被迫铲除他,从我进入南楚那一刻起,我就无法与他成为知交,无法同情他,我要学会冷酷,学会阴狠,要有常人所不及的冷血才行。

我呼来侍卫,马希广被俘时,凄怆大笑,笑的酸苦,我又何尝不酸苦?可我要快刀斩乱麻,于是呼叫侍卫:“把他拉下去!再要叫,不给饭吃!”

我要打击他对我的希望,把我在他心里的形象破坏殆尽!这样我才能向着我的大业迈进,以血洗尽我的优柔,然后看着无数无辜枉死的敌人,才能更加灭绝人性,完成娘的心愿!

马希广死的时候,有谁知道柳木风的心,我知道他想知道答案,但我不能去见他。在这个南楚的国家,没有一个人值得信赖,我不能因小失大,为了一个马希广,而毁了整个南唐的计划。

柳木风从进入南楚时,便注定隐匿情感,少对敌人产生怜悯之心,我是南唐太尉李枫,须得保守秘密,这条路注定孤独,不达目的,便只有阴狠到底。

马希广有疑惑,不知柳木风因何要相助马希萼,因为马希萼在他看来,是那么穷凶极恶。

我知道马希广很想获悉,他从来都认为柳木风是纯洁高尚,富有才华,本该不笨,缘何倒戈相向?

他欲见我讨个答案,但我却不能给他,在这个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马希广,他是我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又是我不能靠近的知己朋友,从一开始,我就是要将他推下楚王的位子,毁了他的国家。

他死的时候,我喝了很多酒。

马希广,你可知柳木风为何不见你吗?为何对你残忍冷漠?因为即使见了你,我也不能给你任何答案,我不能让你怀有任何希望,我知道你死的时候,一定很怨恨。

我柳木风就是要你死也认为柳木风是无情无耻的小人,我不想你带着李枫的阴谋死去,那对你太残忍,你就当识人不清,今生误看柳木风,下辈子记住教训,莫要轻易信人。

因为乱世朝堂,大家都活在阴谋算计中。

在这条漫漫的复国路上,我注定要踏着尸体和鲜血行走,头脑要时刻保持清醒,我清楚自己曾经追随过马希广,最不适合为他讲情求命。

无论是谁,但凡讲情,俱会死于非命,如果我也如此,无疑是让马希萼更加怀疑我的忠心。

马希萼比谁都痛恨与他做对的兄弟,既然他注定是残忍的,他的兄弟逃到何处,都是死路一条。

马希广既已成为阶下囚,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马希萼那杯毒酒。

马希萼极为残忍,嫉妒贤才,我早知他怀疑我,想杀我,可又舍不得杀我,还想利用我。

我恨马希萼,当那十三位姑娘进入我的房间,我便恨他,他要毁灭我,报复我。

我对不起那十三位姑娘,我杀了她们,我不得不杀死她们。

娘,枫儿照你所说,勿近女色。

可杀死十三位无辜的姑娘,我的心异常疼痛,她们被人下药,抱着我,我情绪失控,一剑将她们杀死。

马希萼监视我,所有的仆俾都无法信赖,我怕被人背叛。

正常人都喜欢行欢,可我不能,那样所有的骄傲俱丧,李家的祖先要做大事,大业未成,岂谈享受?

为了阻止马希萼怀疑我,为了不留下任何线索,我杀了十三个无辜弱女,引火烧宅,破魂三客做了我的替罪羊。

我怕血,可为了不让马希萼怀疑我,不得不与血整晚作伴,我用剑割破手臂,从血腥中逃出来躺回去,来来回回,犹豫多少次,已经不记得了。

那晚,余沧海之所以打着火把出来,便是柳木风故意引诱,为了这条复唐路,破魂三客成了残疾。

树敌无数,于我而言,已成习惯。

那十三个无辜少女,血溅的惨叫声,我忘不了,它就像影子一样搅得我寝食难安。

我柳木风到底还有没有感情?我不知道,只知道感情、亲人、家,离我很远很远……

我无时无刻不活在算计中,想着阴谋,时常有人因我几句话而丧命,这个世上,我李枫还能生存多久?

可以想见的是,这是一条孤独寂寞的路途,出生时起,就已注定我的一生。

感情、朋友、知己,离我无比遥远,教我柳枫不敢奢求。

天绍青盯着那些字迹,似乎走了一遭柳枫的辛酸历程,深深地感觉到那种无奈和痛苦,忍不住鼻头抽动。

她实在难以想象如此坚强的柳枫,他心里脆弱的感情几乎一片空白,终日活在阴谋诡计中,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在南楚,多少次在鬼门关行走?

他竟然无畏无惧,那样复杂的环境,打败所有人,天绍青由衷地赞了句:当真厉害,这种事一般人做不来的。

他的痛苦悉数写在纸上,肯定是忘不了对马希广的无情,对十三位姑娘的残忍。

天绍青心念电转,觉得他太过可怜,立刻想到自己,若遇柳枫的两难境地,会如何做?想了很久,却发现回答不上来,她无法做到那么清醒,更没有那么明确的目标,亦没有那么重的担子,所以她活的很轻松。

她沉浸在柳枫的过往里,想着柳枫这样复杂的一个人,是如何走过如此多的风风雨雨?缅怀那些日子,好像看到了四岁柳枫的无奈,听到了七岁柳枫的哭喊声,看见了他身上的鲜血。

是命运将他改变,如果说他无情,莫不如说现实对他太残忍。

天绍青折袖拭掉眼角的泪花,彼时,猛觉身后冷光迫人,连忙向后看,却发现柳枫就立在不远处。

他脸上充满愤怒,好似受到极大侮辱般,惊怒道:“你在干什么?”不待声落,就举掌打出,掀起一股狂风骇浪也似,骇得天绍青猝然闪退一旁。

掌风去势如电,就将一排排书架掀翻,打的支离破碎,纸屑漫天飞扬。

无数纸花中,陡有无名的书本落在柳枫脚下,书里书外残缺不全,盖都是他激愤中用力过猛,几乎毫不留情,书上的字也看不甚清楚了,但摊开的一角,仍有些许残留,有着“枫儿”两字显现。

遥想昔日他娘一笔一笔写就,多少年来,与他思想交流,这些纸张不但带给他志向,更影响着他的一生,从他四岁时起就躺在这里,它们在这里放了二十一年,如今全被自己毁坏。

柳枫看在眼里,霎时悲中从来,且说他本就痛悉母亲辞世,遇此更如毁掉旧时的半个生命一般,变得脆弱不堪,整个人无力倒地,凝望那片片碎屑,颊面泪流,呼天叫道:“娘?”一时刺骨痛心,竟哀号流血。

天绍青明白他是因救了自己,非但多次运功逼毒,还为掩饰悲伤,不愿被自己看穿,故忿然下打碎一切记忆。

可有些记忆,又岂是轻易能够磨灭的?

天绍青这才看出来了,他情感内敛,不善表露,偏偏提起生命中的伤心之事,情绪易于人前外现,长期的过度压抑,导致了我行我素的作风。

天绍青呆呆地看着他,就见他屈身跪倒,触手地面,将零碎的纸屑拼拼凑凑,神态慌张道:“枫儿不孝,枫儿不孝——”慌乱的情绪更见珍视旧物之心。

天绍青不免眼眶潮湿,走上两步,探手触他肩膀,本想安慰两句,未料话才出口,就被柳枫打断。

他抬手拭泪,拧身避开她的举动,霍然指定她道:“你好大胆,我允许你随便走动的吗?”

天绍青被此语慑住,更觉柳枫命途多舛,那咄咄逼人的口气之下,掩藏不了他的脆弱,于是也毫无怪责,瞠目道:“我真没想到,你小时候受了那么多苦,世事对你太不公平了,把你的童年……”

柳枫忽然有些承受不住,反诘道:“你可怜我?”没想到会被个女人可怜。

他倒退两步,有些不愿承认,愤极反笑道:“从我有幸活下来那刻起,我就对自己说过,以前没有死,以后更不可以死,一定要报仇,要害我的人十倍偿还给我。”

眉头拧紧,他目光冷锐,似是下定了决心,无比忿恨道:“我九岁学艺,十八岁下山,时时刻刻谨记我娘的吩咐,一刻也没忘怀,九年时间,拼劲全力,为的是什么?”

语气倏尔一顿,他回头看定天绍青,也佯作轻松,反唇相讥道:“我是不会死的,任何想杀害我的人,都是痴心妄想。”扔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天绍青了解,他虽言辞强硬,但底气不足,更几次三番躲开自己的注视,可见以往鲜少有人走进他的内心。

如此孤僻的性格,那般坚强,原来不过全是遮掩,曾经无论悲伤或成功,竟无人抚慰过他,那么他一时半会儿,岂会接受被自己看穿的事实呢?

也许他需要时间。

低眉,天绍青就望见满地纸屑,百味杂陈间,思潮翻涌,感喟道:倘然换做是我,不一定有他那股毅力,其实满面清傲,遮不住他真正善良的内心,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残忍,不然断不会处处救我。

夜幕不知不觉垂降下来,天绍青独坐院落,望剑发呆,想练功却又打不起精神,脑海反复回荡着柳枫的一切。

正在这时,柳枫反手持剑走了过来,延视她须臾,忽的不声不响,当面凌空踏步,身子折转,舞起了剑法,并要天绍青仔细看。

天绍青知他必有用意,就在旁目不转睛地凝睇,不知为何,那一刹那,凌芊的谆谆之言,忽与柳枫的身影融为一体,他衣袂翻飞,就像真成了凌芊所期待的那样子,再略一回想柳枫月下所奏的那首戚戚琴曲,她默默念出了两句‘琴剑歌舞’:

片字箴言四方唯喏,陈酒浇青铜,双刃锵锵,但看剑舞。

单盏风灯八尺孤影,新词赋玉弦,两袖翩翩,且闻琴歌。

但想及柳枫的自述,天绍青又摇了摇头,只觉得柳枫应该还有更深的感触才是。

其实这会儿枫柳心里又岂是平静的?一边舞剑,一边自我诉了一句‘枫柳望雁’:

太白岭,千仞雪,寂影孤灯渡漫夜,只在书海听血泣,江山几度易主?

秦淮河,万里霜,清颜薄酒浇流年,但与铁蹄望尸横,天下何时归唐?

大概他心情稍稍平复,是被天绍青带引,猛然胸腔跳出了这句肺腑之词。

直到他收剑,天绍青仍呆立不动,观之已失神了。

此时此刻,连她自己也难以道个究竟,忽然很想走过去与柳枫说话,很想与他交谈,也很想看着他。

这种变化令她十分诧异,先前两人尚有隔阂存在,不料顷刻转为温情相待,还慢慢传递成一种默契。

两人互相凝注着对方,柳枫也温柔已极,语气不再强硬,练完剑后便朝她道:“方才的剑法,若能尽快掌握,出去对敌,可保你一时周全。”极力避过天绍青,匆匆望了一眼,将剑扔回给她,就疾步去了。

天绍青望着手中剑,浑然回不过神,暗思柳枫的话,良久才展颜一笑,开始依柳枫所授,走起了步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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