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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九沧海有泪追横流,从来天涯飘荡梦

待天绍青从太尉府奔出来,早已日落西山,此时天地昏黄,万物一片朦胧,天已正式进入黑暗。

远方的人影,她已看不清了。也许是夜色弥漫的结果,也许是太尉府宅太过豪华,以致人们敬仰退避,四围影迹稀少。

不过这个时候,她亦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影,因为手拿画卷,她已哭了,脸颊满是泪水。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太尉府急匆匆奔出来的,只记得当时逃也似的,躲开一道道目光的注视。

忍住悲伤,然而到了大街,已无法遮掩,她就在黑夜下哭泣,涕泪横流地走着。

画像上的自己,她竟然再也不敢看了,愈看愈会想起很多往事。

柳枫画像时的专注神情,将画交给自己时的坚定,他的音容笑貌异常清晰,却又如隔世:“青儿,你最多再等五个月,在这段期间,我会常给你书信,你需小心留意,待我尽快办完天子交托的任务,我们就去长安。”

他朗朗一笑,笑容仿若就在眼前跳动。

她还记得那个五个月的承诺:“你可以想象,当春风微渡的时候,就是我们成亲之时,以后你可以扳着指头数日子,算算自己还有多久做新娘子?”

一个坚定的承诺,他和她都以为会坚守到老,然而没想到今日天涯成陌路,落下两两相忘的结局。

那个梦一般的警示,竟然成了事实,曾经他和她以为是那样无稽荒诞,岂料居然变为现实。

天绍青在黑夜中嘶嚎:“不,不可能……”神情抗拒,情绪失控,怎奈如何抗拒,也抗拒不了柳枫说出的那句事实:“你不告诉我,因为凶手不是别人,就是你爹——天——倚——剑!”

这话频频在耳边回响,是那样刺耳,直教她失控大叫:“不可能,不可能,爹……你告诉过青儿,这不是真的,你说过的,说过的,爹……”

她一连奔出数步,最后在一处无人的窄巷内止步,摸着巷壁,跪倒在地,天倚剑的声音又遥遥传了过来:“ 这一辈子,爹做过太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告诉爹,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柳枫……希望爹这次没有做错……”

眼泪肆虐而下,她回想种种,真相一直掩埋在父亲的神情当中,当时不曾留意,如今想来,自己成亲之前,父亲那几句话实在太奇怪了。

对自己拜堂,他与师父李玄卉的反应大相径庭,看不出高兴,隐藏着无法言喻的悲伤。

还记得知道李继岌被杀,自己询问他,父亲是那样失落、无奈。

“爹,他是不是你们杀的?你告诉青儿!”

父亲为何要百般犹豫呢,犹豫过后,告诉自己的是一个十分侥幸的结果:“当我们动手的时候,你三师叔突 然冲出来……”

他由始至终没有说过与他无关的话,只是一再岔开话题,而她却心存侥幸,误以为是三师叔杀人,避过了父亲动手的可能。

父亲没有拒绝,亦没有承认她的误解,只是一味维持默然的态度。

当时她以为与父亲无关,是那样激动,如释重负。

突然,她忆起了与柳枫在太白山分别的一幕,以及柳枫约见天倚剑那个夜晚,顿时明白了所有,怪不得那晚 他单单约见父亲,避开自己,始终不见。

当时他与父亲在山顶见面,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那个见面摧毁了她们的幻想,逼出了一个无情的事实 。

想至此,天绍青再也忍不住嚎哭,转头望了一眼太尉府的方向,终于失声叫道:“柳大哥!”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虽然你再也不想做回柳枫。

苦叹,苦笑,最后她擦干眼泪,立在街角,望着画卷,勉力微笑,然后转身,离开这个不属于自己的金陵城。

这里曾经燃起过一个纯真的少女梦想,也浇灭了她所有的期待,慢慢挪动,浑浑噩噩,犹如做了一场梦一般。

曾经她梦想过带给柳枫欢笑,分担他的孤寂,如今却不得不让他重拾孤寂。

她不知道柳枫以后会不会另有幸福,也不知道柳枫得知真相,如何渡过这么多日日夜夜,与自己决裂这一幕,他做过多少挣扎,那种痛苦,他一个人如何过来的。

然而她仍然需要做出决定,最后告诉自己:如果我的离开,可以使你如释重负,不再压抑,如果这样你能对父母有所交待,我愿意离开,亦如当初那般。

她试图使自己情绪恢复稳定,初次尝试,毕竟艰难许多,每走一步,柳枫的笑容就会浮现出来。

努力挥散吧,她却挥不去。只得一边哭泣,一边奔跑,心里默默念着话语,安慰自己: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脑海空荡荡的,不知道要去哪里。于是茫无目的地走吧!

月色虽然幽沉,各处巷道仍旧洒下点点光芒。

自天绍青离去后,蓝少宝久久伫立厅内,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回头又见柳枫离厅,心头涌起一丝诧异,他尚 未从四方阁的事中缓过神,对柳枫方才的反应,难免震惊错愕,转目征询冷寒玉等人,冷寒玉朝他摇摇头。

蓝少宝见舒望忙完,进得厅来,立刻将方才的变故说与对方,并询问情由,舒望摇首道:“太尉此番回府, 孤身一人,我已料到情况有异。那日我问太尉,‘青姑娘为何没有同回’,太尉只道以后不要再提此事,我也不敢多言。如今听了蓝阁主这番话,原来事情是这样子的,真是想不到。”

他转过身子,一面叹气,一面道:“人生弄人啊!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太尉身上。”说着,人已飘往 厅外,看不到了。

冷寒玉兄弟面面相觑,没再说话,亦一同出厅。

接下来,便只有柳世龙未去,蓝少宝心头一怔,想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暗自垂首,侧目躲闪,显得紧张局促。

柳世龙亦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片刻,蓝少宝忽然慌张地抬起头,指着柳枫离去的方向,道:“我——我看看少主!”急匆匆离厅。

走到一处院落,他迎头撞见太尉府的管家魏岭,正手捧一封信,径直交到他手里。

蓝少宝神情落寞,待魏岭走后,随意拆开,发觉竟是单紫英亲笔书写,立时诧异无比,遂快步走进偏院,在一方石桌旁坐下,凝神看了起来。

信上写:

少宝,你一定很奇怪,李枫因何得知四方镇失陷,又如何得知龙德陛下即将攻取边城。

在你离开的那一日,我便写好了这封信,托人转交太尉李枫,在那之前,我已经由信使处了解到李枫行踪, 但他返回金陵这件事,你我都知道的太晚了。

你心中受创,以为再无希望拯救四方镇人的性命,未免他们拼命抵抗,做了无畏牺牲,故而将阁主令交还紫英,紫英会答应你,在陛下面前为他们谋一条生路。

那天,紫英想了一夜,如今想把一切告诉你。

和外面互通消息,使你接连失败的人是我。

太尉李枫与你中断消息,那份信函早已被我们换过,紫英只能告诉你,太尉李枫身旁有内奸。

你由朝天楼折返四方阁的那晚,我放出讯号救你,是紫英与道成仙君事先商议的一出计,目的是想你走投无路,投奔我们,但是与你相处下来,紫英意识到,迫你投降的可能几乎没有。

要拥有四方阁,使我们人有个隐蔽的安身之处,是因为四方镇在大周与南唐两国的狭缝,东扼大周,西可以进取金陵,只要暂时与大周免过兵戎,和睦相处,待拿下金陵以后,即可整装待发,挥军中原。

南唐在江淮地区,比年丰稔,兵食有余,虽有李璟征战南楚,损兵耗战,但却是息兵安民、休养生息,再图备战的最好位置。

蜀国山高水远,国势虽然尚在强盛之中,却不利我们朱室皇朝发兵,中原民心所向,倘若攻取,民心即刻向背,万一激起民愤,与我们不利,目前只有与之修和。不能攻取中原,中原附近的臣属国便也不能轻易图取,这是未免兵戈相见的上策。

南唐与南汉素与中原国抗衡,而南汉坐拥百粤,地处南海之滨,我们自长安而来,长途跋涉,进攻自然不是上策。而南唐又素以正统自居,乃属李氏皇族一脉,我朱家亡国皆全赖李枫祖辈作梗,两位陛下对之痛恨已久,所以这次进取南唐,两位陛下势在必得。

为了朱室皇族起事,我父亲与陛下们筹谋数年,艰辛异常,吃尽苦楚,陛下们需要更多人马和粮草,壮大实力,若不费功夫,拿下四方镇,我们的士兵便会增多。

紫英身为朱室后人,万不可忘恩负义,故而,我父亲为了紫英一举成功,故意隐瞒了紫英身份,而我姐姐端木静就在明处拦截李枫,紫英负责对付的人就是你。

我知道只要拿到阁主令,八十一分坛的坛主,四十二镇寨的寨主便会投鼠忌器,见令如见人,紫英暗地观察过,他们互相猜忌,各方不合。

若要各位坛主听命闹事,只需略施小计便可,他们最大的弱点就是贪生怕死,眼见你束手无策,早已起了反心,有投靠陛下之意,紫英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水如筠与呼延迎春虽有对策,却早被陛下等人识穿,我知你必败无疑。故而洞房那一晚,拿到阁主令,刺伤你之后,便赶到外面查看情况,正遇到呼延迎春从湖泽中爬出来,被我师兄燕千崇带人掳掠,我见水如筠被呼延迎春藏在一棵树下。

身为朱室子孙,我无意救他,便只是定时喂水给他,生死皆听天命。

释放呼延迎春,实为你的缘故,自你离开紫英,紫英忽然觉得人生溃败,是那样思念你,便让呼延迎春扮作孩童,离开四方镇。

紫英知道,这并不能弥补我的罪过,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谅,只希望可以见你一面,我会在边城的龙凤客栈等你。

信看完了,蓝少宝久久无法回神,双眼呆滞,盯着字迹呆坐。

猛听一个脚步声传来,他抬起头,就看到柳世龙立在面前,对方与他目光相接,不由一怔,问道:“紫英的 ?”

蓝少宝点点头,将信递出。

柳世龙将信看罢,一个失神,跌了个趔趄,心中不是滋味,因为信上从头至尾没有提过他的名字,故而他苦笑起来。

蓝少宝立刻醒悟,本欲起身安抚,柳世龙摆手止住,说道:“不碍事!”勉强收拾心情,抬目对视蓝少宝,道:“龙凤客栈,你去么?”

蓝少宝被他问住,无法回答,柳世龙看在眼中,也没再说话,转身去了。

蓝少宝万分苦闷,便在太尉府中乱走,忽见柳枫立在一株老柳树下,一面提壶小饮,一面朝柳树吟诵:“一 秋一岁漂泊梦,往事来兮又自怜!”

蓝少宝听了,更加凄苦,走上去,也看着柳树道:“你真认为她会骗你?”

柳枫顿时冷笑两下,语气铿然道:“当然信,至少她知道这件事,也怀疑过,却没有告诉我!”说的理直气壮,毫不相让。那样对待天绍青,亦无半分愧疚。

所以柳枫一旦做出决定,从来不会后悔,如今这般说话,亦如是。

这是一个事实,蓝少宝无法反驳,柳枫的心情,他认为自己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尝过被人欺骗的滋味,可是他的心情很复杂。

他不能做到柳枫这样无所谓,恨那个欺骗,还是不恨?分不清楚。

至少他无法像柳枫一样轻松,但柳枫果真轻松么?

蓝少宝望向柳枫,瞥见他手里精致的酒壶,今日这位太尉似乎饮酒无数。看了一看,蓝少宝转头问道:“你真的这么恨她?”

开口问柳枫,他实际上也在心底扪心自问。

柳枫是冷静的,蓝少宝是放不开的,总是犹豫,难以决定。

他想听一听柳枫的高见。

柳枫抬目注视天空,呆了呆道:“我不得不恨,亦不得不信,如此于她于我都好,如果不这么做,我也就无法报仇。”

他看了蓝少宝一眼,眼神冷厉,神智清醒,一如既往地冷静,咣当一声,酒壶被他震在旁边的石桌上。

他不带留恋地转身,消失在蓝少宝视线中。

来到太尉府的前厅,柳枫躬身坐在堂上,唤来下人拿出陈年好酒,面露讥诮之色,细品起来,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握杯,一杯一杯地倒着,一杯一杯地饮着。

酒无味,在他口中从来都是无味的。

沙陀祖先有喝酒的先例,柳枫亦从不拒绝饮酒,饮酒做豪士,他自然不会拒绝,但从来不醉,也不想让自己醉。

他很不喜欢醉酒的感觉,因为时刻都会想起祖父李存勖,想起母亲凌芊的淳淳告诫。

今夜,他也许只是心情烦闷,打发时间罢了。

过不片时,有下人来报,府门外有位姑娘求见。

柳枫还未发话,下人已偷偷瞧了瞧他的神色,道:“她自称姓程,说太尉是她的师叔!”

柳枫没好气道:“让她走,如果不愿意走,叫她滚!不然——”话锋略顿,似是意识回转,猛地饮下一口酒入喉,抬眼瞥着下人,冷厉道:“叫人把她抬走!”

下人大惊,哪料得柳枫如此态度?只得依命行事,方一转身,柳枫便将杯盏酒壶砸在地上,大步流星般从堂上走下,下人被吓得一颤。

柳枫双手负后,一面迈向厅门口,一面道:“带路!”

下人不敢多言,立刻上前,将柳枫引到府外。

府外拜会的这人就是程品华,见柳枫亲自出门迎接,自是欣喜异常,那天在太白山下的客栈,便是她将李继岌之死的真相说与柳枫。

她还记得自己说出天倚剑时,柳枫无比惊愣,后来亦是她告诫柳枫:“杀人真凶就是天倚剑,他受华山派几位师父指使,杀了你父亲,当时你父亲带兵行至渭河,而渭河与华山咫尺之遥,你应该猜到华山派动手拦截,是最好的办法。如果你不信,大可以亲自去问天倚剑,只需一问,便可水落石出!”

后来,她拂衣而去。

柳枫此番见了她,亦想起当初从风行客栈奔出去,向天倚剑求证的一幕。

一幕幕,犹在眼前:

他手举天门剑,厉声质问天倚剑:“先父李继岌是不是你杀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天倚剑满脸愧色,心知再也瞒不住,颔首不语,良久,低低地道:“不错,我受师命赶去渭河,阻截过李继岌。当时渭河的浮桥断了,李继岌无法渡河,一行人唯有另谋它途,伺机东进。那晚,他们在渭河附近扎营,我去刺杀,夜里,看到他在附近的村落疯狂杀人,村民无辜,他有违天道!”

“天道?”柳枫大笑,递出天门剑的剑锋,遥遥指向天倚剑,道:“所以世人都尊你天大侠,你亦问心无愧了?”语气铿锵逼人。

天倚剑阖上双目,道:“事已成往昔的记忆,多说无益,你若报仇,就动手吧!”

当时柳枫仰天厉啸,拔剑嘶吼,至今亦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冰冷的天门剑,那剑锋插入泥土,发出震颤之声,还记得他临走时,厉吼的那句话:“我不会放过你们!”

我不会放过你们!

面对程品华的幸灾乐祸,柳枫更坚定了不会放过任何人的念想。

所有人都看不惯自己所作所为,见不得自己得到片刻的幸福,程品华将这个真相告诉自己,目的何在?柳枫心知肚明。

此刻见程品华满面堆笑,愤怒立刻涌上他的心头。

他这一辈子,本是算计别人,岂料到头来落在别人陷阱之中。

他痛恨别人算计,天倚剑算计他,愚弄他,声称只拜堂不洞房,更宣称委屈了他,他以为对方一片好心,事后方才发觉对方仅在利用自己,准备取悦那个垂死的李裳罢了。

别人早已知道事情的始末,却将他如此戏弄,所以柳枫望见程品华,无比震怒,程品华愈得意,他愈厌烦,当下侧头朝门口守卫厉喝:“来人,给我把她丢出去!”

数十侍卫立刻从府里涌出,应命围向程品华。

程品华的笑容僵在面上,拔剑与他们对峙着,看向柳枫,叫道:“柳枫,你胆敢如此对我,我帮了你呀!”

柳枫面无表情,朝侍卫们冷喝:“有人在此闹事,你们还不动手?”

程品华气极,无地自容一般,怒道:“柳枫,今日的羞辱,我会牢记在心,本姑娘不会放过你!”说罢,展开轻功,侍卫们涌上来时,她已经遁去。

柳枫也全没放在眼中,难道说分开自己与天绍青,看着自己复仇,他们都如此开心么?

他面目冷肃,呆立了一会,侍卫们也不敢上前答言,最后,一行人只得默默退走。

柳枫望着黑夜,突然朝一处巷道走去。

远远的,他望到天绍青,正在不远处缓缓移步,茫无目的,时而跪地,时而起身行走,时而啜泣。

柳枫避过头,默念:对不起,我知道我伤害了你。

再次转头看了一眼,他心头涌起丝丝颤动,想道:看着她跪在那里,眼神茫然,我的心很痛,很想走过去,即使是拉她起来,安慰她一下,也是好的,但是我知道不能这样做。

我不能再给她希望,如今只有使她快些忘记我这个人,因为我们没有未来,分别之后,都该回归各自的生活。

我抬头望天。

伤心难过之后,她会好起来吗?假如以后不再记得柳枫此人,那我又该如何是好?忽然,我心头惆怅起来。

我问自己,可以忘记她吗?

不会,我知道自己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她。

耳边又响起了她说话的声音:“这些日子以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你,很想看着你,听你的故事,听你的琴声,听你谈论朝堂大事,谈论割据纷争,喜欢坐在那里看你写字,看你……那晚你告诉我要走的时候,我竟然不想离开那里,我想……我想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那段开心的日子了。”

黑夜寂静,天绍青慢慢站起来,继续沿街走去。

必须尽快离开金陵这个地方,可她双眼扫视前方,心头已空,去找父亲?还是该去找师父?

一个弃妇,还能如以前那般生活么?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柳枫和天倚剑会否交手,就如她经常梦到的那般,拔剑相向,自相残杀呢?

她空前恐惧,担忧着,难受着,无所目的地走着。离开金陵城,走过条条官路和狭道,一连几天了,她也不知。

已入六月,天气炎热,每日这般行走,究竟有无脱离南唐,她举目四望,一片迷茫。

前面有个村落,村头有人卖菜饼,天绍青许久未曾进食,不觉一阵饥肠辘辘。

她正要走过去,讨要两个菜饼,突然腿脚无力,被迫跪倒,汗水顿时如断了线的水珠一般,掉落下来。

柳枫尾随至此,将她神情收入眼中,更加难受。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站在偏处屋檐下,一个跪在道上。

天绍青双眼俱花,面前的一切,全都看不真切,不知怎的,竟将卖饼的中年文士看成柳枫,但她知道自己一定产生了幻觉,连忙摇摇头,心中低叫:柳大哥,为何还是柳大哥?

她摸向胸口,一阵绞痛袭来,有人从旁经过,见她跪着不动,接头交耳:“这姑娘怎么跪着呀?衣服都脏了 ……”

有人上前问:“姑娘,你脸色发白,是不是病了?”

天绍青怔然不语,他们也不再问,无奈地走了。

天绍青按着心口,望定远方,仍然看到柳枫的幻影,她试图使自己清醒,却不得愿,许是太久没有吃东西,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在云端,耳边有人说话,也似真似幻。

日光刺眼,晒得她头晕目眩,她以手支额,暗自低喃:从来没试过挨饿,不想这几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陷入了挨饿中。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那样离开金陵,我一直不能释怀。

原来我一直在徘徊。

他的身影,他的样貌,此时此刻依然在我眼前闪现,我知道此生再也不会爱上别人,因为他早已彻底走进我的心,这段感情令我刻骨铭心,纵使天崩地裂,地老天荒,也难以忘记!

心很痛,家在哪儿?前路在哪儿?曾经再也回不来了。

曾经那个懵懂不知的小女子,我似乎再也找不回了。无法恢复以前的音容笑貌,无法回到以前的洒脱。

我不能就这样回去,不能让亲人为我担心,他们都有自己的幸福。

我不能打扰他们。

蓦然回首,她发觉自己已经无根了,从与他拜堂那刻起,就已经无根了。

前路迷茫,不知何为归路。

世间虽大,却无她的容身之所。

天涯海角又如何,他们都逃不过现实的残酷,命运的捉弄。

未来茫茫,她该去向何方?心口很难受,努力忍住哭泣,告诫自己,要爬起来继续走,只要活下来,他和父亲都会相安无事。

她要活下去。

于是,她真的站起来了,嘟嘟哝哝道:不能怪他,这么匪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却不曾带起啜泣之声,因为她哭不出,也不想哭泣。

叹吧,笑吧!

原来她也不过是个俗世女子,经不起打击,如此脆弱不堪。

感情真的可以杀人,她将他视若生命,曾经立下誓言,随他走遍天涯海角,尝遍那些血雨腥风,可为什么希望会成空?至今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不能,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这样想着,她又一次跌坐地上。双手掩面,再次哭了起来。为这样一个事实哭泣,为她父亲的生命,他的凄惨童年,为他的母亲,为那个思念自己丈夫、孤独地渡过七个年头,日日夜夜忍受煎熬的女人而哭。

为什么那个伤害他一生的人,会是她呢?天绍青无论如何都想不透。

漫漫复国路,那是一条孤独的路途,出生时,就已注定他的一生。

感情、朋友、知己,从来让他活在孤寂中。

曾经自己说过,陪他走完这条孤寂的道路,现在却只能天涯各自飞。

仅仅几天时间,对她而言,如千年那么漫长,眼泪流在脸庞,心亦碎做片片,不知道以后该去何方?幸福对于她来讲,竟是遥不可及,这般容易消逝,一触即碎。

天绍青的命也不过如此。

世间繁华一千年,他们的感情却如流水,一冲而散,何其短暂?

造成这一切的是谁呢?

她只知道,自己始终只是一个俗世女子,来自乱世江湖。弃掉悲伤,从此远走天涯,和他两两相忘。

这般告诫自己,她终于从地上拾起来,举步向那中年文士走去。

柳枫立在暗处,见她拿过两个菜饼,渐渐远去,心头释然,却又由不得难受。

天意弄人,既然让他们相识,那又为何如此捉弄他?

柳枫这辈子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天绍青,牢牢实实的存在过,可以找得到,摸得着,是真真正正为他着想的人。可以任他掌控,完完全全属于他,如今连天绍青也不能拥有,曾经拥有的温暖,今后亦再也没有了。

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习惯了寂寞,冷傲与他相伴,在他心里,不知伤心流泪为何物。没有痛苦与悲伤,只有漠然与无情。

两人在对的时间相遇,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这份缘释化了柳枫的冷漠和孤寂,却无法续接。

柳枫目望远方,深深地想道:因为它带着阴谋而来,令我时刻想起那蚀骨的痛。

或许我不该遇上她,我们的相遇,是否是场错误?我无法深究,但我知道,没有后悔过她曾经带给我的幸福,如今幸福已逝,留下来的是无尽的心伤,从此孤独依旧,我独自空叹,无言哭泣。

相逢相识,我依然被凡尘俗世所扰,那种自小埋在心里的仇恨,令我无法忘记,即使感情醉我,也抵挡不了对父母的承诺,所以只能选择放弃。

对不起,我的青儿,不知道离开了我,你会不会忘记这段痛苦,我伤害了你。

但我从没后悔认识你,假如可以补偿,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回你的欢笑。

柳枫对天发誓,今生唯你在心,永不相忘!

我不会遗忘过去的幸福,因为那份真情早已长埋在我心里。

最后一次跟着她,几天以来,她不吃不喝,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痛苦。

几次驻足,终于我还是没有走过去叫她。

今日看见她吃东西,我知道,她得知真相后,独自离开太尉府,我是不放心的,一路跟随,难道是在护送她么?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跟着。

远远看到她消失在村头,我注视她的背影,喃喃道:“对不起,我无法忘记亲人的仇恨,更不能辜负母亲的 一片苦心,你忘了我吧!就当我们从来不曾相识过!”

终日仇恨,这场仇恨到头来,是要我杀死你的父亲。

这一刻过去后,我将再也看不到你,听不到你的声音,不知道哪天,我就要杀死你的父亲。

为这些挣扎,我疲倦了!所以我选择了最痛快地了结方式,故意以你欺骗在先,赶走你。

那一刻,我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没人知道,那一幕见面,我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眼泪夺眶而出,我终于感到了疼痛的滋味,非常难受。

难道我柳枫真真切切的活一回,平平淡淡的生活,就这么难吗?我的未来还有平静吗?平静于我遥远难测。

我笑,是苦叹更多,还是悲伤更多?已分不真切。耳边忽然响起了母亲的话:“枫儿,人只有坚强,才能活下来!”

“不能哭,不能哭啊……”母亲的音韵不住地回荡着,柳枫不自觉地走出两步,泪水浸满眼眶。

他又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我的枫儿不会哭,永远也不会哭!”

这是母亲激励的话,多少年来,柳枫就靠着这种信念生存。

每次难受,他都会想起母亲的那句话,七岁之后,他便再也不哭。

天绍青走了,柳枫止步村头,想起了母亲。

母亲的悲苦、痛楚、伤心、绝望、孤独,大好年华就在那样的日子中捱过。

那些无人陪伴的日日夜夜里,她是如何生活的?

十月怀胎,谁会照顾母亲?柳枫无法想象,母亲诞下自己,那些日夜,何等艰辛。

那可是一个女人最脆弱的日子。

柳枫泪满双颊,深深地想到母亲的艰难,压抑以及孤苦无依。

没有人帮助她,她的艰苦,柳枫可以理解,当然也完全明白母亲为何失狂,在那样孤独的岁月中,她一个女人能够力挺下来,养活自己到七岁,已经不易了。

没有母亲的教导,也没有今日的柳枫。

是什么夺去了母亲的心智?是母亲怀孕生子的日夜,是孤独,是流失的岁月,是压抑么?还是那个杀父之仇的根源,使母亲绝望。

柳枫仰天默喊:“娘,你所有的苦,枫儿一定为你讨回来!”

人始终都要面对现实,穷其一生,任他如何聪明,如何攻于心计,终究也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

再次望了一眼天绍青离去的方向,柳枫心道:面对这样的境况,你可知柳枫心中那份无奈?

她的痛苦,就是我心伤的开始,我终于无法隐忍自己的感情,狂奔而去,选择了逃避。

我知道离开她以后,再也不会有快乐可言,但我别无选择。

因为这就是柳枫注定的一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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