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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 天清怅饮魂不归,萧索难绝怜落蓬

小小一间柴门,突然风云变色,杀气流转。

三个人与一个假面小四,合围苏乔。

这一刻,苏乔纵使是个糊涂蛋,也已看清面前这人实非小四,然当中的诡诈,容不得他细想,周身已遍布锋芒,瞬时,冷汗已然涔涔,甚至手足亦有些冰凉。

他倒不是害怕自己命丧,而是不明这伙人来路,究竟对方是针对自己还是天绍青,担心锋芒流转的须臾间,天绍青有所不测。

苏乔十分清楚自己的身手,自小横行苏州城巷,固然经历无数风浪,亦与人交手不下百次,但那仅限于斗殴滋事,所显露的仅是普通拳脚罢了,所遇的对手亦是寻常。

故而,苏乔的功夫,不是出自名门名派,是他在殴斗中慢慢领会的一套规律,可谓是摸爬滚打中自钻自习,毕竟苏门不是武学世家。

苏乔从无名师指导,招数混杂,无章法可寻,然苏乔身手灵活,应变机警,身法难以捉摸,也是事实,若非高手,自然觉之难缠,就像当初天绍青初遇苏乔,双方既无胜也无败,但遇到高手,苏乔立即便吃力起来。

所幸的是,剑芒向他刺来的电转之间,雪松雪梅同时扑起,一人一个,抢前拦住杀手,解去苏乔危机。

雪松雪梅将手中酒碗以劲力掷出,一只酒碗撞在一人额头,鲜血顿时四溅,直教那人捂住额头痛嚎,而这杀手所立之处,正在苏乔偏侧,是故一手紧捂额头,看见雪梅朝自己扑来,立刻骂了一句粗话,不示弱地迎击上前,与雪梅打得不可开交,一时间,只听得剑声砰砰,交错不断。

雪松与雪梅的身形都很高大,臂力远非常人可比,据说他们的家族是胡人出身,数年前,由赵氏兄弟从于阗部落带回,二人擅长的乃于阗人特有的一门剑技,经过多年与中原剑法融合,出手刚硬迅疾,赵铭希特意将他们挑选出来,其用意也在于此。

另一只酒碗则自雪松手中飞出,并以弧线射向高空,砰的一声,撞上了从屋顶坠下的剑尖,顿时教屋顶那人剑锋走偏。

雪松见此,身形一纵,及时扑上,那人则在地上落了个趔趄,往角落里后撤,教他踩翻了几根竹竿,雪松双脚加快,持剑奔前,目露冷芒。

那人自然被牵住手脚,将剑挺起,瞪视雪松,上前快攻,神色暴戾恣睢。

他希望提前抢攻一招,取得先机。

风因人的奔驰而加急,雪松长剑疾刺,势如奔雷,扑到跟前,一阵砍击。

那杀手觉得自己的力量被消减,剑在手中,压不住雪松的剑劲,因为他瞬间被雪松抢攻了,只有招架的份儿 。

十个回合后,雪松的剑光配合着日光,在那杀手眼前一晃,那杀手睁不开眼睛,转瞬咽喉一痛,被雪松剑锋 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即从颈项迸流,可雪松转身之间,他最后一口气提上来,软倒的身子复又爬起,挥剑砍向雪松。

适才本有三个人围伺苏乔,雪梅缠住一人,雪松缠住一人,双双与人交手,苏乔身旁却还有一人威胁,加上面前悍立一个假小四,苏乔危机仍在。

雪松与雪梅唯有拼命,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放倒对手。

在二人长剑交击之时,苏乔只得依靠自己,他先上身微偏,躲开假小四的阴阳尺,背后那人本欲取他的背脊要害,苏乔这一侧,那人自然也没有得逞。

喘了一口气,苏乔方待调正身子,背后又亮起剑光,苏乔听见风势急促,赶忙躲闪,身子左偏右斜,背后那人的剑光也便疾跟,一遍又一遍地刺开风势,只听得人胆战心惊,感觉性命就在须臾之间。

若是那人攻击下盘,苏乔则立刻跳上酒桌。

双臂抱着天绍青,使苏乔极不方便,可也没有松开半分,始终使天绍青与自己巧妙地避开剑芒,如此亦是几番险象环生,杯盏碗碟不是被苏乔情急撞翻,便被随后跟来的剑气震碎,要么被削烂,有几次,苏乔甚至迫于形势,踹飞角落里的竹竿,迎击对方,却仍旧被对方的手中剑削落。

反而那假小四在旁观战,阴阳尺握在手中,他稳如铁塔般立着,待苏乔一时不慎,被剑光逼至自己跟侧,他阴阳尺猛然自后出击,双手挥动。

苏乔一骇,避开剑光,转过身子,不料想阴阳尺只在他头顶晃了一番,并没有取他性命,那假小四与苏乔目光猝然接触,竟然面带悦色,手臂一缩,收回了阴阳尺,重又立定。

苏乔自是纳闷不解,然而心头瞬间窜上一股羞辱感,只觉得自己被人戏弄,很是不快。

这是性命相搏,岂容儿戏?拿性命玩笑与人,苏乔自被触怒。

二人目光相对,一个微笑,一个逼视。

就在这时,假小四朝他走来,步伐不是很快,只是步步逼近,假小四似乎认定苏乔已是砧板之肉,并不急着下手,一面笑,一面朝苏乔走动,声音清朗:“有劳这位兄弟随我们走一趟,我不想伤人!”

苏乔无法放下天绍青爽快迎战,亦不知他们要自己去何处?心道:万一他们只是藉口,实则为了诓我弃下青姑娘,擒我了事,该当如何。想罢,他冷哼道:“未免太小瞧苏乔,大丈夫何惧一死,你们尽管来吧!”纵然不忿 ,亦得后退。

冷不丁背后冷风袭上他的背脊,方才躲过的剑光又一次逼来,苏乔料定是方才那个杀手,所谓前有假小四,后有杀手,正是前后夹击,教苏乔丝毫松懈不得。

情急中,苏乔躬身向前,两脚迈开,朝旁一斜,身子跟着出去,使那剑芒走空,不曾料到,突在此际,假小四举起阴阳尺,在苏乔面门一敲,苏乔头颈忙又后仰,他没有敲中。

就这瞬息之间,背后剑光疾跟,苏乔避不过,眼见命在顷刻,那假小四大喝一声:“抓活的!”

然为时已晚,苏乔已被迫屈膝跪倒,那剑锋正中不误地从苏乔背后刺入,穿透右胸膛,对方手腕微一使力,又抽出了剑。

苏乔一时失去重心,撒手松开天绍青。

假小四见了,走到那名杀手面前,伸手抽了他一巴掌,愤怒道:“谁让你擅做主张,如此对待苏公子的?请客人是这般请的吗?”

那人连声道是。

假小四又训道:“苏公子与我们的救命恩人关系匪浅,若要人帮忙,就要待为上宾,你如此对他,还不多掌几个嘴巴?”满面愠色,身旁的杀手知晓这不过是做作,哄骗苏乔而已,也不得不咽下哑巴亏,自个儿扇起嘴巴。

苏乔早已听不进去他们的言语,也许他当时仔细听一听,可以捕捉出一丝蛛丝马迹,探寻这伙人的意图,可惜苏乔从来是个不愿意多想事情的人。他九年懒散,从未深想这件事为何与自己有关,以至于多年后,回想起来,后悔不跌。

天绍青摔落后,骨头如被震裂,撕痛不止,张口连呼,原本她便伤重,平日躺在床榻,也疼痛不止,苏乔也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才每日不辞辛苦,将她背着,纵然如此,每次都不敢跑的太快,累的人仰马翻,也牙咬强忍。

他何尝希望终日背着这样一个病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般累,换而言之,九年的浪荡生活,酒中度过,他何时为谁负累过?每每都有虚脱之感。

就是苏神医,怕是做梦也料不到苏乔今番这般卖力勤快。

天绍青的手臂腿脚全都受到严重损害,有时苏乔背着她,她也抓不住自己,几番在自己背上掉落,可想而知,苏乔何等艰辛,时而打横抱着她行走。

小莲为何寻来马车,自然也是因为如此,为减轻苏乔负担,同时,她也觉得背着这样一个姑娘过市,太为招摇。

现在天绍青处于治疗期,亦是骨骼恢复的关键时期,能否重现昔日光景,全赖于细心治疗,苏乔自然很看重。

他想到马若奔跑起来,肯定比自己更快,那样的话,治好天绍青,遥遥无期,希望更加渺茫。

天绍青每日昏迷,对此作何感想,无人知晓,似乎从这个姑娘无意间来到煎饼铺起,时钟钰就极少听她说话。

每晚,她的痛呼声不绝于耳,苏乔听的心中难受,不敢想象万一将她摔在地上,她骨骼再次碎裂的感觉,可眼下这一幕就发生了,砰一声,真真切切。

苏乔吓个半死,天绍青本来就命悬一线,他担心经此一摔,她能否继续支持,立刻扑过去,一叠声叫道:“ 青姑娘!”连呼了数声。

此时,他右胸膛的鲜血淙淙流淌,染红了四周一大片衣袍,苏乔低头看了一眼,强忍痛楚,用手按住伤口,天绍青却已试图将头颈仰起,一面艰辛努力,一面嘶声问苏乔:“你——怎么样?是不是——受伤了?”

她似乎听到了剑刺破苏乔胸膛的声音,显得非常担忧,顿了一顿道:“不用——管我,你——快走!”

苏乔连忙将手松开,回道:“没事!”伸臂将她扶起,托住上半身,放在自己臂弯,望着她的眼睛,虽然那双眼睛看不见,但苏乔仍然很欣慰,就好像她的某种眸光正与自己对视,也不顾伤痛,回她个微笑道:“差了一点 ,没有刺中!不过我吓坏了!”竟风趣地笑了笑,故意说的轻松自在,可伤口的鲜血已在蔓延。

苏乔亦开始觉得精力慢慢耗尽,生出虚弱无力的感觉。

天绍青盲不识物,难以分辨真假,况且伤痛过甚,教她意识模糊,对苏乔所说深信不疑,闻言放下心来,道:“你要小心!”

那一天是如何渡过的,苏乔不敢回想,在他的生命中,那亦是一场人生噩梦,雪松雪梅一同战死,他们二人杀死了那三个杀手,联手抗击假小四时,丧命于阴阳尺下。

阴阳尺变幻莫测,流转似剑,锋锐无比,夺人性命,只在电转之间。

雪松一剑刺在假小四脸庞,刮去了一面人皮,看见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苏乔不识,雪松却脱口而出:“果然所料不差,乾坤匠神路无齐,没想到你来了!”

经此提醒,苏乔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似乎与小四的门户相倚,自己每日从此奔过,这个人都在做匠活,每日都能见到他的阴阳尺,却不想是个杀人利器?

路无齐是一个匠工,据说他的匠活有鬼匠神工之能,没想到他也杀人?

苏乔不知道江湖上的隐秘事情,可雪松与雪梅很清楚,路无齐虽然平日只是个普通的匠工,可他那对阴阳尺不能小觑,飞击时,便可取人性命。

凡是知根知底的江湖人士,如果见到那对阴阳尺,没人愿意招惹路无齐,路无齐的阴阳尺乃是铜制,外形与匠工们常用的鲁班尺及丁兰尺无二。阳为鲁班尺,被握在左手,全长一尺四寸四分;阴为丁兰尺,被握在右手,长一尺一寸八分,其上俱有定吉凶的八个字。

虽然早有警惕,但雪松过招之时,无意间拍上阳尺,仍然被其内钻出的无数飞针扎破掌心,刺得雪松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不久便软啪坠落,显然飞针掺毒。

雪梅悲愤至极,使出杀招,路无齐见他扑来,也不急于迎战,而是一根手指按在其中一个字上,阴尺的尺腹瞬即飞出暴雨般的飞针,划破长空,雪梅匆忙躲闪,一跳再跳,接连起跃,窜出数丈。岂料在这个时候,阳尺忽然 自路无齐左手脱飞,以迅雷之势击中雪梅肩胛要害,尺端将雪梅击实。

雪梅口喷鲜血,直接软倒在地,他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唯有怀着最后一丝气力,爬到雪松跟前,叫道:“哥 哥!”声音与平素不同,是个清越的女声。

雪松亦中毒很深,气息奄奄,闻听此音,努力地拾起意识,看向雪梅。

雪梅看着雪松,忽然拾手揭下了一面人皮,露出的容颜令人大吃一惊,原来是个花好年纪的姑娘,吃痛中的雪松怔了一怔,费力地伸出手,想抓住‘雪梅’,口中喃喃道:“尉迟飒,你——”

尉迟飒立刻拼力握住雪松的手,道:“你们兄弟离开于阗国那晚,雪梅哥哥曾探望飒儿,为父王察觉,将雪梅哥哥处死。不瞒雪松哥哥,自你离开于阗国,飒儿便一直跟着你,飒儿暗中跟着,只是想为雪梅哥哥尽责,照看哥哥!”嘴角凄然一笑,合上了眼睛。

她死的安详,眼睫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泪珠,鲜红的血液流淌一片,如一朵娇美的花,缓缓绽放在阳光下。

原来这尉迟飒与雪梅是一对情侣,于阗部落地处塔里木盆地南沿,都西城,是西域王国,唐安西四镇之一。

现今乱世,群雄当道,于阗由尉迟氏执政。

这尉迟飒乃尉迟王数名女儿中的一个,即为公主,雪松与雪梅之父在一次叛变中,为于阗王所杀,二人逃难,意外遇见赵氏兄弟,随后落居玄天门。

雪松怎料这个多年陪伴自己的人,竟是尉迟飒,而她为了自己在此损命,她倒在雪松胸膛,那胸膛依旧留有余温,她却浑身冰凉,再也闻不到雪松凄厉地叫喊,死去的样子仍然那般美丽,就如同她穿着纱裙在于阗国宫殿中奔跑一般,手持蓝色的丝曼,朝自己召唤着,丝曼在宫殿中飞舞。

雪松满目都是蓝色,蓝色的纱衣,飞舞的丝曼,她奔跑的样子,她的笑声,婉转清越,雪松感到自己看的痴了,随着她一起奔在宫殿,追逐着,不住地轻唤着‘飒儿’……

苏乔第一次见到一对男女如此痴心,教他莫名的震撼,心底涌起一股呕动,在此后的岁月里,数次想起他们 。

那一天,是突然赶到的时钟钰击退了路无齐,自然无胜无败,两相平手,路无齐见有人助阵,只念了一句: “上清天心掌?”脸色煞白,似乎非常忌惮,转身夺了个空位,便离去了。

时钟钰与苏乔一齐将天绍青弄回煎饼铺,草草埋葬了小莲等人,苏乔又在房中看医书,时钟钰拿着一壶酒,坐在阶前呆看月色。

前一刻她很想辞行,这一刻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亦或是她也有些留恋,或者经历了这许多剧变,她无法全身而退,总是担忧自己离去之后,苏乔这一对苦命人往后的命运,杀手若是再来,该怎生处置?

这一去,下次不知道两人是否能够再见?一瞬间,时钟钰的心情被惆怅裹住,适才忽然想起小莲白日的话,忍不住奔去苏乔房间,与他打趣:“嗨,苏乔,你知道小莲她们赶马车预备做什么?”

苏乔不言,时钟钰脱口道:“马车走的是殷汇镇方向!她们又在黄昏赶去镇上,如果不出意外,你们一定会碰头。”

苏乔目光不离医书,故作认真苦读之状,淡淡道:“我知道!”

时钟钰犹豫了片刻,说道:“你方才在小莲坟前,是不是应该多说两句话?”

想起埋葬几人时,苏乔并没有格外留意小莲,而是待小莲与其他人一样,时钟钰不免有些凄楚,可是直言,又怕苏乔察觉,徒增伤感,那种诡异的心思教她矛盾至极,又道:“好歹这几日她帮你干活,你总该对她说声谢谢 !”

苏乔抬起头,诧异地望着时钟钰,道:“我刚才没有说么?”

时钟钰摇头。

苏乔想了一想,立刻意识到当中的微妙,沉声道:“你可以说我无情,也可以骂我冷血,我就是这样子,是个懒散的酒鬼,没心没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时钟钰咕哝道:“我真是多事!”罢了,又抬头迎视苏乔,郑重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

提起此事,苏乔异常烦躁,转头坐下道:“我不知道!”

时钟钰紧问道:“有人无缘无故针对你,你是不是该想一想原因?”

苏乔一愣,忽然不耐烦道:“我有问过你何时会武功么?”

时钟钰被苏乔问住,不知道如何回答,很多次苏乔拒绝提说家世,时钟钰并非不识眼色,别人不悦,自然不提,可她想起那些杀手,觉得苏乔处境危险,决定再多留两日,找出凶手。

她扭头走出房间,坐在院中,喝了两口酒,突然又听到天绍青房中传来痛呼,几天几夜,每个夜晚都有这种声音传出,时钟钰也不觉怪了,只是今夜苦闷,这铺子再也没有了小莲她们的笑闹声,没有人照顾天绍青。

时钟钰沉思了片刻,举步走入天绍青房间。

挨着床榻坐下,时钟钰发觉天绍青似乎异常痛苦,平日这般时候,多半都是昏迷不醒,纵然有痛呼声传出,也是极力压制,闻之细若蚊声,可是今夜天绍青迟迟不入睡。

时钟钰握住她的手,突然想与这姑娘说话,细声问道:“今晚怎么不睡觉?”

天绍青低声探问道:“是小钰姑娘?”

时钟钰道:“是我!”

天绍青努力挤出意识,嘶哑着声音道:“谢谢你们——照顾我,我——今晚睡不着,吵到——你们了?”说着,身上骨痛如锥刺,教她十分难受。

时钟钰看在眼内,非常不忍,连问道:“很疼吗?”

天绍青眼泪流出来,再也忍不住道:“好——疼!我是不是很没用?”

时钟钰也不好受,只觉得那种痛如在己身,眼眶一湿,随她一起落泪,转瞬,却又觉得流泪未免太脆弱,而自己一向以男儿自持,怎能轻易落泪?尤其是在病人面前,更不该如此。想至此处,她擦擦泪水,嘶声道:“不会 ,你已经很坚强了,十个夜晚,只有今天晚上才喊出来,你不知道我有多佩服,你实在太有勇气啦!”

天绍青感慨道:“我是个行动不便的废人,即使丢在大街上,也不一定有人理会,柳大哥曾说世间险恶,不相信世间有真诚而不求回报的好人,可绍青就是不信,如今果然遇到你们这些好人,你们非但不嫌绍青麻烦,还如此照顾绍青,绍青真不知道拿什么报答你们!”

时钟钰心中莞尔,笑笑道:“千万不要高抬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又粗鲁又不够细心,你住在这里有些时日,我都很少来探望你!”

天绍青说道:“绍青知道姑娘是好心的,不然不会收留我们,姑娘害怕绍青这个样子,才不敢进来吧!”

时钟钰觉得她非常聪明,虽然终日昏迷,但她把自己心思猜的十分准确。过了一会儿,天绍青骨疼难忍,时钟钰实在鼻头抽咽,便踏步奔出房间。

苏乔正在门外站着,与匆忙奔出的时钟钰对视片刻,跟到院中,发觉这个豪爽的姑娘躲在角落里,独自饮泣。

闻到脚步声,时钟钰转身捉住苏乔的手臂,问道:“她到底招惹谁了?怎么会这么惨?这样子痛苦,要是我,情愿——情愿死了,一了百了!”

苏乔明白她的话,有时候苏乔也不忍心看着天绍青痛苦挣扎,不想听到她的叫喊。时钟钰这话正巧刺激了他,他猛然伸出双手,捶打在身后一堵墙壁上,吸了口冷气,语气异常冷锐:“她根本就不想死!”

这句话究竟是说给时钟钰,还是说给苏乔自己听?亦或是说给这个无法回答的世界听呢?苏乔又想喝酒了。

夺过时钟钰的酒壶,他仰面灌了一口酒,举步来到天绍青房外,悄悄地躲在门口张望,不敢弄出丁点儿声响 。

苏乔见天绍青躺在软榻,虽然又处于昏迷之中,可时而断断续续,迷迷糊糊的说话,仍旧让苏乔清晰地听到了‘柳枫’二字,几天以来,她始终反反复复地叫着这句话:“柳大哥,柳大哥,我不想死啊,我不能死,柳大哥 ……不能一个人……”

眼泪悄然在苏乔眼角打转,苏乔知道她不是一个怕死的姑娘,大概是不放心自己死后,柳枫孤独地留在世上。因为几天几夜,她一直叫着这个名字,总念叨那句话。

这个夜晚,为天绍青敷过药后,时钟钰出屋,见苏乔坐在屋脊发愣,便手提酒坛,亦跃上屋脊,在旁边坐下。

两人一同呆望星辰,良久,时钟钰饮下一口酒,道:“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苏乔忽然转头,认真地望了时钟钰一眼,问道:“我一直有个疑问,猜不透你这个人。”

时钟钰也转过头,看他若有所思,亦怀着好奇道:“我也猜不透你。”

苏乔想不到她会这样回答,微笑道:“是么?”

时钟钰平静地注视夜空,繁星点点,不由教她思念起了长安的家乡,直言道:“以前呢,你除了喝酒,还是喝酒。”

苏乔叹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又懒又臭的酒鬼。”

时钟钰凝视他几眼,索然一叹:“你这个人看似无情无义吧,偏生这几日又勤快又拼命,跟换了个人似的。 ”

苏乔身躯一颤,犹如被雷击中,时钟钰望见他的神态,忽然道:“你不想家吗?”

苏乔嘴角浮起嘲弄的笑意,盯紧时钟钰,意味深长道:“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像一个老板。”

时钟钰闻言错愕不已,脱口道:“此言何意?”

苏乔极有深意地笑道:“你这里地方不大,不是酒庄,偏不缺酒。”

时钟钰失笑道:“那是因为我也是一个酒鬼嘛!”

苏乔摇摇头,显然意有所指,说道:“这般小的煎饼铺能卖多少银子?何况你收留了一个又一个人。”

时钟钰未免苏乔察觉,立刻辩解道:“小莲她们吃住都是自己负责啊,实际上也用不着我花银子。”说着, 装作在意地道:“再者,我才不舍得随便为外人花银子哩。”

苏乔在身侧观察她许久,显然不信时钟钰的话,但也没问,他懂得适可而止,只转过话题道:“我还没有问你,到底从哪里来?你的身手,可不是普通人可以相比的。”

时钟钰不想苏乔洞悉事物,如此分明,想起自己本欲套出苏乔的想法,不料被苏乔反将一局,大为感慨:“ 你心思灵敏,却要整日装糊涂,对一切都心不在焉……”

苏乔转首,认真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时钟钰也不愿意告诉苏乔,猛地起身,侧目看向苏乔道:“我有问过你的事吗?”

苏乔知道再问无用,索性不言,时钟钰重又坐在他的身侧,将酒坛递给他,道:“喝一口吧,你不问我,我也不问你,好兄弟!”

那一晚,两人痛快饮酒,直至深夜。

深更,时钟钰已经醉了,苏乔跳下屋脊,安抚时钟钰休息后,又回到房间看书,相隔九年之后,他头一次如此认真的学习,找不到解救之法,内心便极度焦躁。

每当此时,苏乔便告诉自己,自己是神医入世,可以发挥头脑的潜质,既然九年前可以找齐二十四种毒药,亲自调配出天下奇毒,连他的神医父亲也难以解救,如今,这天下便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

在不知不觉中,苏乔对医术的渴望又回到身上,不过他已经来不及去想,这是否与他九年的意愿相违背,当再一次在房间里听到天绍青压抑的痛叫声时,苏乔终于坐立不住。

他想,纵使拼了性命,也要再回苏府一趟,要立刻赶回去找他的父亲。

他很矛盾,九年来,他之所以放弃人生,买醉于酒馆,甚至与人打架滋事,起源于与苏神医的一桩旧怨。

无人知道,苏乔十二岁那年,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拔下母亲的发簪,要了母亲的性命,小苏乔立在门口,看见鲜血从母亲的嘴角溢出。故而,如非必要,苏乔不愿求助自己的父亲,他甘愿流浪,甚至痛恨苏神医那赖以自豪的医术医德。

天绍青病重后,苏乔打破了常规,开始伏案苦读,午夜梦回,在睡梦中,又见到了那支发簪,见到了母亲染血的嘴角,忽然,他惊醒坐起,满颊浸汗。

他想起自己改变初衷,为了救治天绍青,方才更将满腔希望寄托在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身上,苏乔又开始了犹豫后悔,那时他的母亲也是重病染身,瘫在床榻,手脚不能自如,饱受痛苦煎熬,却被他的父亲杀死。

当年父亲为了保全神医之名,为了不让重病的妻子破坏自己那医术不精的事实,情愿杀死自己妻子,难道如今还可以因为一个无法治愈的垂死病人,大发善心么?万一又像当年一般,亦杀死天绍青,或者以天绍青试药… …

苏乔不敢再深想下去,心中矛盾至极,苦恼、踌躇,让他反复踱步。

人有私欲,自己的父亲就是最好的证明,苏乔无法忘记这些。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白白浪费大好青春,感到懊悔。他后悔那九年都在酒中游戏人生,以致如今对医术一知半解,面对她的伤痛,束手无策。

随后的几日,未免杀手再次突袭,苏乔不再远行,而是上山采药,或留在铺内钻研医书,打算自行医治天绍青,不日初见成效,与时钟钰欢饮。

奇的是,自那日后,再无人前来击杀苏乔,时钟钰探听到,路无齐那一帮杀手已经离开殷汇镇,赶赴濠州,料定杀手是有人指派,亦托付老师魏长清派人暗中保护苏乔,安排妥当后,她再不耽搁,就想与苏乔辞行,不料苏乔先一步辞行,欲携天绍青离开。

再三斟酌过后,苏乔决定离开时钟钰的铺子,出外找寻可救之法,彻底治愈天绍青,虽然他的努力有些成效,但殷汇镇药材有限,一些罕见的药物很难找。

苏乔决定亲自采摘药草,并且配方,另一方面,他也不相信这个世间只有一个神医,兴许他可以碰见另一个 医术高超者。

临走时,时钟钰塞给苏乔很多银子,并找来一辆木车,苏乔没有拒绝。这个时候,苏乔认为不是推拒的时候,况且时钟钰也说:“我也要走了,以后这间铺子就没有人了,不过你若是没有地方去,可以回到这里来。”

天绍青躺在木车上,苏乔推着她,跋山采药,最后一次经过小四屋门前,已经无人出来迎接,苏乔知道,因为自己的关系,那个小四再也回不来了,不免心头悲酸,就连小四的妻室,也已命丧九泉。

他每日推着天绍青,长途跋涉,白日她始终不说一句话,腿脚不能行走,每次带她寻找大夫,她都在想些什么呢?苏乔很想知道,可又怕触及她的伤心往事。

有时候,走到半途,天绍青也会唤住苏乔,让他休息。

苏乔只知道她与柳枫分开了,究竟为何分开,苏乔不便问。

他辰时推车上山,寻找草药,晌午日头太烈,便与天绍青在路旁树荫下休息,晚上熬药看医书,天绍青也不打扰,由苏乔安排一间房,独自入睡。

有时罕见的药草,在山里很少见,苏乔偶尔也进药铺抓药,碰到过不少人,但从未听说太尉寻人。

每日听到的消息,无不是边疆大乱,哪位将军义士战死沙场,何人拼命等。

行人匆匆往来,也无人刻意留意这对男女,大多看过一眼,产生一分好奇,也就是了。

有一次,苏乔推着木车,走到一家药铺门口,将天绍青放在木车上,车辕旁竖着一面板塌,苏乔垫一床软棉 被,使她倚靠板塌,斜躺着。

苏乔抓了药,又恐怕天绍青腹中饥饿,便去一旁买饼。

天绍青明亮的眼睛茫然四顾,头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斜,似乎听着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在搜寻什么。

药铺的老板娘今日第一次探望丈夫,走进店里的时候,看见天绍青目光直愣,立在门口,朝那边看了一眼,嘟喃道:“这姑娘的眼神怎的这般奇怪?”

这话正被药铺老板听个正着,老板走过来看了天绍青一眼,收回目光道:“你不知道吗,眼睛瞎的人,是不喜欢别人说她眼瞎的。”

那老板娘捂嘴惊呼,药铺老板立刻道:“小声点!”拉了自己的妻子一把,两人一道进铺。

苏乔立在远处,将二人的话听见,心口犹如被人剜去了一块,低头看了看旁边的天绍青,犹豫着如何安慰她。

天绍青却好像没有听见那对夫妇说话,头转向苏乔这边,一笑道:“小乔,是你么?”

不知何时开始,她就这样称呼苏乔了,并将苏乔视作今生最好的朋友,苏乔心中十分清楚,然而对她的感情也很复杂。

无论别人如何看不起瞎子,在苏乔眼中,她仍然像天仙一样美。

在天绍青找到苏乔之前,赵铭希曾找来大夫,将天绍青眼睛医治过,虽然没有治好,但是天绍青的眼睛与正常人没有太大差别,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除非她动也不动,就在那里发呆,细看她的眼神,就会留意到 端倪。

苏乔非常感谢那个大夫。

这样子,即使天绍青坐在那里,仍然像个仙女一样美丽。

天绍青将苏乔当做最知心的朋友,所以称做‘小乔’,苏乔喜欢这个称呼,她这么叫他的时候,他觉得悦耳舒服,好听极了。

躲得过旦夕,躲不过心痛。

感情始终是一把杀人的刀子。

苏乔不知道她和柳枫之间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是谁伤了她,天绍青始终没有告诉苏乔,苏乔也不打算问。

但他始终好奇她如此模样,为何那柳枫不曾来看她,更不曾传出太尉李枫寻她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乔以为这么多年来,自己已经足够称得上是一个无情的人,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一个比他更残忍无情的人,面对一个受伤害至深的瞎子,竟然无动于衷。

苏乔看着天绍青,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苦痛的日日夜夜,他可谓亲眼目睹,在天绍青旁边蹲下,递给她一个饼,天绍青便会意地咀嚼起来。

经过苏乔努力,亦兴许是那日遇到刺杀,意外摔了她一次,虽然经脉紊乱,骨骼重又松散,教她夜夜吃痛,然而苏乔随后便发觉,这正是治疗她手臂的契机,施针敷药,皇天不负有心人,天绍青笨拙的手臂终于有了起色。

如今她可以自己吃东西,只是腿上被挑断了经脉,久不见好,不过苏乔有信心将她治好。

天绍青一面吃饼,一面闷头沉思,忽然问苏乔:“如果我伤好的那一天,你打算到哪里去?还回时姑娘的店里?”

苏乔呵呵一笑:“这个我暂时没想过,目前先治好你的伤再说!”怕天绍青又问自己,忙又道:“你知道我,天涯流浪儿一个,四海为家,是这样的了。”不管别人如何探问,他总是言辞遮掩,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家世。

天绍青皱眉道:“我的手已经可以动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小乔!”

苏乔不打算让她感谢自己,连忙转过话锋道:“对了,你伤好之后,有什么打算?”

天绍青咬了一口饼,重拾决定道:“我打算——去找我爹!”

苏乔说道:“你的眼睛还 没有好,到时我送送你吧?”

天绍青一阵感激:“谢谢你!”猛然头一低,沉声道:“但是我想,小乔你该回家了!”

“家?”苏乔一愣。

家在何方,两人不免同时深思起了这个问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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