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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三十一浑如浊世当拈雾,未冷天河征乱云

河水滚滚,疾箭飞涌,遇上朱船,簇火的箭矢齐都涌将过去,不多会儿,便将朱军中那仍在漂浮着的船只点燃,使之倾斜萎颤,逐渐沉没,观之好似大地山河都为之倾覆一样,激起水幕无数,浪花四处飞溅。

*先前那七色令旗及灯笼,此时大起效用,未与朱兵混杂,寻找自家船舰也极为容易,当真是稳走水路棋盘,敌我立辨。

风烟弥漫中,唐舰屹立不倒,河流上空,似乎隐约有热气冒出。

人潮涌动,纷纷逃命,大小船只从柳枫身畔如飞而过,不知是他越过了人,还是人越过了他。

火焰张天,那七色彩光在火的映照下,不住穿梭跳跃着,但凡过处,必有血的厮杀,这声音此起彼伏,不断充斥人耳,就连隔岸的火球也升起了丈来高。

朱军一旦败阵,唐兵立刻将其帐幕捣毁,那火球腾空蔓延,加上河中剿杀,构成了一幅绚艳凄绝的图画。

如此形势,柳枫的眉目也似被染成了绛红色。

天际朦胧,他的视线也朦胧,薄雾中,似有娘亲的呼唤,她张着手臂,朝自己叫着:“枫儿,你过来,快过来!”

陡然间,他耳畔一片浑然,心神略一顿住,又见天绍青在荡漾的水波中朝他微笑,像有话说,却神秘地招了招手,然后他就追逐,而她一面招手,一面不停地嫣然笑着,引他渐渐去远。

纵目望之,柳枫放足涉水,踏起细碎的波纹,直纵向前。

依靠足底的浮木,他凌波而行,人轻如羽,双足在水面上轻点而过,如履平地。

这般横渡流水,他的衣袂被风鼓动,纷乱飘拂,黑色的斗篷也振荡纷飞,使他宛如苍鹰,浮在淮河上,展翼滑翔。

别人不知究竟,见他起纵如飞,双足触水无碍,还当他是天上妙人。

要知登萍渡水,是有浮萍落脚,作为支撑,但也不能将身躯停在水面上不动,因此柳枫这样踏水,真是籍着体内真气,一刻也未停歇。

适才他指挥水军作战,在当中来往纵横,岂不也是凭着本身的那股气力?若非神勇之辈,如此耗费,只怕早就力竭而死了。

常人在疲惫状态下,气力已衰之时,心神难免紊乱,思想混沌必不在话下,顾及一件事,则难顾另一件事。而柳枫却身心连番受创,指挥仍然一派从容,还超乎想象地驰骋来去。

可见他的确有过人之处,这毅力也实在名不虚传,自小的磨练,并没有枉费。这便是李弘冀发出的由衷赞叹!

柳枫借助薄薄的浮木垫在脚底,轻功施开,身子极轻,只要不使重心倾斜,保持平衡就无碍。

于他这等修为的人而言,这些不算难事,要知道,深冬严寒的冰雪之地,轻功高卓者,踏雪亦可无痕,但这种却不可半途停步,一旦停下,绝无可能在空中立住身形。

只是平常的武林中人,要达到那等境界,非是一朝一夕可成,也不是人人可以,需得将自身练至身轻如燕,待到那时,蜻蜓点水,横越江河,便不是神话。

何况他前番有了与夺命先生余期的对战,柳枫对于水上纵横,已非毫无经验。

翱翔于沧浪流水之上,猛然,他眼前破开一线,视野辗转开阔,放目前望,朱友贞与他只有十丈间隔了。

柳枫冷哼一声,蓄势蹿高,如啄食的雄鹰,平飞丈许,身形一折,朝朱友贞那处俯冲而下。人还未至,森森的剑气已到。

虚空中,他长剑奋力劈斩,剑风激荡,直将面前冲劲十足的水势掀开,在旁侧架起了两道丈余高的水墙。

水墙被劲气灌满,朝前平滑开去,只是片刻,朱友贞的小舟已被水墙裹在中央。

别看他那一剑平平无奇,无甚变数,实则内藏乾坤,那水墙是由数多水柱结成,全是藉由充盈的真气填满,一旦逼进人躯,可当万剑来使,锋锐穿心程度,可见一斑。

须知有时变数多的招式,还华而不实,不一定有极强的杀伤力,兴许只是为了乱敌心智而设。

如眭听轩那样,往往华丽的招数,在其手中会生出奇效,非是天赋异禀者,难成,实际上眭听轩也酷爱钻研那种招数。

柳枫自然也不是那方面缺乏资质,而是个人性格使然,他打架向来直接了当,尤其是发怒的时候。

如今他这一招,就让朱友贞暗吃一惊,只因眨眼间,周身已被劲气逼入,但这人历经数劫,养成了奸狡的习性,内心分明紧张至极,面上却装作轻视的样子,刻意道:“小杂种,就这一手,还敢丢人现眼!”说话间,踏稳那倒扣水面的轻舟,并将真气灌注脚底,就怕柳枫激起的这股剑气,将他撂翻。

他可不会浮水,同时双手朝两侧一分,凭空推开那两堵水墙,他虽是内功深厚,也费了不少力气,还不能停顿,唯恐柳枫从后偷袭他的空门,所以他得一气呵成。

只因那间歇,他整个背脊都暴露在外,若稍慢一些,柳枫就可以得手,因此他不惜将功力尽数提上来抵抗。

水墙自被他排移三尺,待余势尽了,萎蔫着落下。

水渍纷纷,失去劲气的冲驰,反而结成天然水珠,成串在他身上滑落,将他衣袍浸湿大片,如雨花漫在身上。

朱友贞却无暇欣赏,已经惊惶至极。

柳枫目射寒光,霍的一踩水流,踏上那船底一侧,唏唏道:“老贼,你此刻可还快活?”

朱友贞见他上来,还与自己如此近,更惊得一跳,柳枫的轻功,他自问难及,而他全靠着真气硬灌,哪能不恐惧?小舟就是他的救命之物,万一骤裂,那可怎么办?

他必得尽快将柳枫打死,是以拧腰转身,因立在舟心,故而脚下未移寸许,抓来一掌,口中怒道:“老夫非要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他下盘不动,柳枫便知他仗持技艺在身,自信掌力之威,还有霸占小舟之嫌,轻易不想挪动。

柳枫便就飘身后移,专门落在朱友贞手臂难及之处,落足时,用力踩上小舟边缘,若朱友贞不运功抵抗,小舟必得剧烈震荡。

朱友贞头晕目眩,当然极为警惕,是故小舟才一摇晃,他便双脚踩实,又将舟身稳在水面。

柳枫见他心神已分,知道时机频临,就握牢天门剑,从所在之地疾划向前,直朝朱友贞脚跟而去。

朱友贞大惊,用掌阻止,未料柳枫偏让开去,展开身法,一连绕着他走了一圈,人剑成一体,在小舟边缘蹿过,长剑闪电般向他身畔搅刺。

朱友贞应接不暇,只顾举掌迎击。

剑光飞旋,如花影绮分,又如白练纷垂,异响连起,数根擎天水柱漫起丈许来高,无数水花将朱友贞身子埋淹,剑更在他周身一搅再搅。

瞬息,便见流水层层翻滚,把小舟也都吞没,跟前的水花在他对抗中,与柳枫的剑气形成了水球状漩涡,向外排散,巨大的引力不断在双方手臂上冲旋。

柳枫掠过,朱友贞便又一掌拍出,那漩涡则随之散开,水影流沫向四周喷洒。

待激流冲势已毕,柳枫也已拧身转了数旋,择一方位,飘然落定。

两人互相瞪目,柳枫神情自若,冷冷观瞧朱友贞状态,只见朱友贞神容狼狈,原来柳枫剑气过处,舟身已然裂开,更随着柳枫双脚一踏之力,从中心分成五半,就好像怒放的花朵,陡然被人扳开,花瓣四面飞散。

流影神剑,素来就有神剑之威,流影缤纷,难以招架。

朱友贞纵然知道柳枫怎么对付他,也早知如何回击,成功保住了自己,可小舟依然在柳枫剑影中碎裂,好在有他拼死保护,不然势必碎做片片。

柳枫未作停留,又起身在朱友贞身边飘飘飞纵,双掌同时连扬,毫不客气地击向朱友贞身旁的河水,那河面受真力击射,飞起了漫天浪花。

沾得是他脚底有浮木,并无惧色。

朱友贞本性多疑,不敢放松分毫,见柳枫如此阵仗,以为柳枫要打自己,便也不住地转身还掌迎击,但柳枫闪转连纵,如迅电流光,身法飘逸绝水,瞬间便可退移数丈开外。

他屡拍不中,倒将那些浪花拍落不少,待此起彼落的水幕落尽,那小舟已经七零八落。

朱友贞慌忙不跌,只好拣着一块巴掌大的碎末落定,喘息了片刻,双目凶狠地瞪视柳枫,陡然飞扑过去。

他那腾空驾风之势,神威十足,朱友贞目中精光暴吐,激怒中使出摄魂功,欲在柳枫心智迷失间,将其打毙。

柳枫深知其意,便以内功回一招‘含沙射影’,厉叱一声:“老贼,我柳枫只有杀你的恨意!”用啸声将朱友贞胁逼的功夫喝开,强行与摄魂大法相抗,并大笑道:“五声,五气随我而来!你这邪术,终究难登大雅之堂!”故意将声音放高,糅合内功,压住朱友贞之内气。

朱友贞就是要摄住他的心神,随手扯烂一片未湿的衣角抛扔入水,踩在上面,紧紧逼视柳枫。

因不能停留水面,柳枫便足底一斜一歪,不住地向后退。

朱友贞便疾慑他的目光,身躯前移,任凭柳枫吐气开声,如何反击,他这边也运气紧逼。

两人势成水火,软倒只在一瞬。

柳枫了解他的意图,笑声未敢中断,五气尽糅在其中,不敢有丝毫放松,但仍然觉得朱友贞内劲强过自己,当下努力拾起意识,厉啸着道:“五色未来,天门剑助我!”横剑当胸,平平斩过一道剑气,隔开了朱友贞视线。

闪耀的剑芒,在四周弥漫的流光火焰映射下,五色斑斓,朱友贞运用摄魂大法太过投入,陡然被此一阻,只觉刺目的痛楚传来,使得他下意识骇愕停住。

这么一来,他双脚立刻踩实水面,那衣角布衫受不了这一力道下沉,朱友贞人高马大,自然扑腾一下,掉入水中。

就在刹那,柳枫不放过这个时机,纵掠而起,踩着凛冽的夜风,擎天劈落一剑,斜削他的头颈。

水上对峙,到底还是吃亏的,朱友贞直在心底慨叹。

这电闪之间,他才惊觉不该引柳枫追击自己,好歹也要撑到岸上无人处,将这小畜生掐死。

这小畜生忎的速度如此惊人,怎就穷追猛打,也不觉累呢?他哪里洞悉柳枫有多大的毅力,一面思索,一面从激流中冲出,这等功力,朱友贞还是有的。

拔高数丈后,他也学前番关醉飞那样,将外袍拽下来,不过不是当做兵器,而是身形起纵时,以劲力凌空抛掷出去,双足踩在外袍上,虚虚借力,正巧避过了柳枫那口急追而来的剑。

余势将尽,他用足尖一勾,外袍又飘出五六丈远,依葫芦画瓢,他借势飞腾,竟也慢慢接近北岸。

那边岸上残剩百余十名朱兵,见得他来,勇气倍增,恨不得生出双翼迎接,而唐兵们则在冷寒玉的厉喝中,挨着河畔水草,结成队伍,弓弩手放箭拦阻,其馀人便将长矛举过头顶,预备逮准机会就刺。

朱友贞不能硬闯箭阵,便踢开衣袍,转向旁侧寻路,淮河宽阔,总有唐兵难以顾及之处,可他也未敢松懈,柳枫就在身后紧紧追随。

他略是转身,柳枫已经快要挨近他,惊惶之间,衣袍跌落水里,他无地落足,恰逢不远处有尸体飘浮,他便就借着那些飘浮的尸身,踏步去远了。

柳枫也效法紧跟,两个起落后,又被朱友贞寻得一艘小船,许是由于士兵已死,那船上空荡荡的,朱友贞抄住竹篙,往水面一点,使用轻功,把气灌入篙身,一篙之力,足可使船飘离五丈有余。

同时,他将目光放远,气定神闲地看着柳枫竭力追击自己,却虚耗甚多,也不得逞,不禁洋洋得意。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嗖的从旁蹿过,踩定了小舟一端,朱友贞感觉来人就在后面,距自己只有咫尺,冷不丁背心发凉,以为是贼伙,待回头看去,那人却冷刺刺道:“友贞,你磨蹭什么,快上岸去!”听声音是朱友珪,朱友贞松了一口气。

原来朱友贞离开大舰后,只剩朱友珪一人负隅顽抗,力敌眭听轩与李清尘两人,后来又加入赵琦琦,成了一番混战。

柳枫虽然离去,尚有李弘冀与冷寒玉各自指挥水兵,丝毫不乱,后来又有彭允镐大军加入,一艘艘唐舰,昂首挺姿,雄伟壮丽,将河道占满。

赳赳气势中,大火极易波及,只要唐舟避之不及,水兵们便弃掉小舟,登上大舰作战。

李弘冀愈想尽快攻取天元,拿下朱友珪,前方愈有诸多阻挠,驶舰冲开些许,还有零星朱舰挡路。

那侧的唐兵多人正手持钩矛等兵器,钩取敌舰吃力,李弘冀便抢身上来,一同加入战斗。

岂料朱兵抵抗顽强,那艘朱舰迟迟未到跟前,难以近身搏斗,双方船舰时而互撞,发出震天巨响,时而束手无策,便箭矢对射。

胜负一时难辨,未免徒然损伤,李弘冀飞身跃起,借轻功使身子腾空,不顾对方箭矢飞叠,横路直冲,上到那艘船的高空处,一剑凭空斩出,那巨大的船桅顿时在他眼皮底下折断。

李弘冀望着断桅,胸有成竹也似,挺起胸膛,迎风立在上面,举剑高声道:“我乃大唐燕王!在此向各位承诺,今夜一言一行,战捷后,必然奏请天子。尔等听着,贼首今已穷途末路,继续相助,无异于困兽之斗。正阳关本属大唐故土,今重归故国,可见天理循环,上天自有安排。尔等若一味逆天反抗,只怕一场辛苦,天道难容,是何下场,尔等自知!各位家中,不是尚有妻小,便有高堂,何苦为贼拼命?贼首视各位为庸人,只消各位在前效力,而自个儿却坐享其成!本王不才,却可视各位为兄弟!”

顿了一顿,他续道:“我大唐陛下圣明,只要贼首伏法,尔等乱唐之罪,一律既往不咎。尔等目今已是无罪之身,若愿投唐,则助本王擒贼,倒时将功折罪,封将也可有之!若不愿效唐,思乡心切,可在彭节度使处领取文银,回乡与家人团聚吧!”

船上震荡霎时停止,齐都沉寂下来,李弘冀知道众人略有动容,唏唏一笑,展开双臂,跃下断桅。

这些人只见他凛然从容的丰姿,威不可挡,一时竟愣了。

移目观四下,生死立判!李弘冀飘身落到船舷,那艘船上的战卒纷纷稽首跪倒。

前路打开,李弘冀与众人继续乘蒙冲战船冲驰,且说那蒙冲船,外形狭而长,航速甚快,是当时具有防护功能的进攻性快艇,专用以突击敌方船只。

那船整个船舱与船板是由牛皮包覆,可作防火之用,设有三层,每层船舱的四面都开弩窗矛穴,乘人不备出击,可速进,若遇险境,也可速退。因行速迅疾,敌人难近,矢石也难以攻克。(参考蒙冲船资料)

因此李弘冀等人一路势如破竹,大胆从火光中冲入,浩浩荡荡地逼近朱友珪,朱友珪立刻形势危殆。

眭听轩却是硬脾气,不意以多胜寡,尤其当朱友珪瞧见四方形势,讥笑他们:“小娃娃们,想联手欺我一个残废,好得很,好得很,哈哈!”

眭听轩不同于其他人,他本不是此间中人,而是个剑客,最讲究公道,闻此脸上无光,又因华山派与柳枫有言在先,是以他再不需要李清尘帮忙,便朝李清尘道了一句:“我来!”

强敌已去一个,独留个朱友珪,李清尘便拉了赵琦琦在旁观战,等候华山五绝。不知是激励眭听轩雄心,还别有它意,李清尘竟抱手道:“阁下若不能尽快擒获这恶贼,只怕便要兑现李太尉的诺言,交给华山派来处置了!”

话声才落,河心传来个声音:“不错!”

眭听轩一看,正是清平与华山五绝等人,几人驾乘一叶扁舟,相继围拢过来,飞身跃上大舰。

眭听轩本性不愿服输,便道:“未决出胜负,谁也不得插手!”

朱友珪想教他们内讧,好收渔翁之利,便故意道:“来,来,来,一起上,看你们谁有这个本事,擒得住我?”

清平忍将不住,拔出剑来,眭听轩横视一眼,怒道:“有我白衣神剑在此,尚未发话,你敢不守承诺!”

华山五绝俱听说过眭听轩的威名,生怕他将朱友珪擒住,而自己一方白跑了此趟,内心着实焦急,便相互打个眼色,退开五大步,分四面围定,正将眭听轩与朱友珪围在当中。

两人打斗不歇,面对如此阵势,双方各有揣度,朱友珪是在想办法借机脱身,而眭听轩是看出华山派有心给自己施压。

果然,就听清平道:“我们可以不进去,但事先并未言明,就不可以这样站着,若老贼不小心冲来,伤了谁,都不可能不还击呀,是不是,白衣剑侠?”

眭听轩向来行事独断,此番明知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却只得佯作轻松,忍住气道:“你们倒真会打如意算盘,不去外面对敌,莫非是要为在下守关?”

清平回道:“老贼功力深不可测,不容有失,我们围成如此之势,老贼便休想走脱,大侠正可安心迎贼!”

只有李清尘与宗楚宾不屑此举,认为有些卑鄙,就没参与,时而对视数眼,面上略有些难堪。

合击朱友珪,他们倒无甚异义,因为此番双方本就是生死较量,要取朱友珪性命,且朱友珪本性机诈,又无甚信义可言,又自个儿先失道义,便没必要与其论究道义。并力除恶,是为四方除一大害,不算有失光彩!

然而眭听轩非是十恶不赦,更素来被人尊为道义侠者,众人这般仗势相欺,便就容易落人口实了。

那样的恶斗,劲力之强,剑气之利,难免有所波及,而且必有闪转腾挪,可如今等于是为眭听轩固定了圈子。

眭听轩不怕固定范围,也绝不担忧剑招施展不开,怕的是老贼不守规矩,如果朱友珪非要往华山五绝那边撞,他便只有放手,将这恶贼交给华山派处决,但他知晓,这样必定有负柳枫所托。

是以他处处控制着出剑位置,也适时地阻挡着朱友珪冲撞势头,然而就在清平话落的当口,朱友珪便一头冲了过去。

清平似是早知朱友珪会挑选自己这边冲驰,阴狠地一笑,便由华山五绝之首韦倚风错开脚步,采用移身换位之法,挡住朱友珪的来势。

眭听轩不甘就此罢手,忽的挺剑点向朱友珪身后,冷飕飕的剑气使朱友珪心惊,却未料只是将船底捣了个大洞,结果正趁了他心意,蹿入那个底舱中,从众人眼前消失。

眭听轩也早料敌之先,与其一步之差,双双出了那艘大舰,各自想方设法在河面上纵横片刻,朱友珪便寻着了朱友贞。

眭听轩也看见了柳枫,于是那瞬间,两道身影平行而过,师兄弟俩一同飞驰在河面上,朝朱氏兄弟那处而去。

那两人见势不对,突然从船上跳起,协力伸足,将那小舟踢开,小舟受了巨大真力催动,竟顺河跌出,恰恰离岸不远,直将依畔结队的唐兵冲倒在地,现开一路,两人转瞬纵离。

旁侧士兵这才反应过来,忙就折步追击。

不多时,只闻北岸传来打杀声,而柳枫也与眭听轩不见,华山五绝也逐个上岸,融入人丛中。

这一幕恰被李弘冀看见,招呼一叶小舟,渡他赶去对岸。

殷正瞧在眼里,赶上小舟,不许别的士兵近前,将李弘冀拦住,思虑再三,还是悄然道:“燕王,小的有事禀告!”

李弘冀延视他的神情,见其不安,心中已经明了八分,便微一点头,下令道:“那么你来为本王撑船,本王要到岸上去!”

殷正观瞧四下,略是迟疑道:“可这里的事……”

李弘冀知他心意,微微笑道:“此间事情已经成功大半,且又有彭节度使与冷将军坐阵,勿须担忧,我们去看看李太尉!”

殷正闻言很是忧急,默默将船撑到僻壤处,避开人流,向李弘冀进言道:“燕王,适才来此之前,曾有两名女子与李太尉提及白衣国,燕王也听入耳中,难道还要顾李太尉么?”

李弘冀孑立船头,目注远方那一团厮杀,模糊的人影在他前方一遍遍闪现,坚定地回话道:“在本王眼里,谁忠于大唐,谁为大唐尽力,谁就是良人!”回想殷正那话,微觉失望,回头认真道:“殷正,为何你也与朝堂中人一样,总要计较那么多呢?有些事,若只顾眼前,何异与鼠目寸光,自取灭亡?多思不如少思,将心翕集,看那以后……”

语气一顿,李弘冀郑重问道:“你知道这是何意吗?”

殷正被他言语慑住,未有答话,李弘冀又语重心长道:“那些流传,本王不提,你就以为本王不知么?本王只看有才之士,目下能安民为唐,但人非完人,总有与世道相违之处,那些个人疏漏,本王无意插手,若一味斤斤计较,就未战先输啦!”

殷正心道,原来燕王什么都一清二楚。

就听李弘冀又道:“一人利益是小,天下利益是大!是是非非,又怎会分的那么清呢!只要这个人可以顾天下,而舍小利,本王就认为是个栋梁之才;可对方若只顾私利,而弃天下万民于水火,独善其身,言之又有何意?眼下两军交战,我大唐利益自然为首!”

李弘冀又窥瞧殷正,转话道:“殷正,你跟随本王日久,本王如何习性,你该知道,本王眼中容不得沙子,谁敢在本王跟前放肆,触怒了本王,越过畛域,就未见得本王能够容忍,兴许教他吃的苦头……哼,倒时是何后果,你当清楚的很。本王虽有容人之量,但还不致于惛溃无能,朝廷中有很多人在背后道本王不是,言本王量小,本王虽不屑在此计较,可你也该晓得,无风不起浪。”

殷正脸色一变,连忙道:“小的不敢这么想!”

李弘冀神光一定,挤出讥诮的笑容,看向长空道:“你乃本王亲信,也不用在本王跟前遮遮掩掩!现今既已把话摊开,你应该明白一件事,不管本王有甚能耐,可本王若站在高处,孤芳自赏,一人之力,又如何谈大事呢?人敬本王一尺,本王纵然敬他一丈,又有何难?”

殷正试探道:“那燕王敬佩的人是?”

李弘冀慨然道:“自然是善待有才之士,肯与本王诚心相交之人!你知不知道本王如今倾力付出,礼待他们,若他们知恩图报,就会十倍报偿与本王,那时本王所得又岂是一丈之地可比?”言讫,想及殷正所问,不觉转问:“本王敬者,你觉得目今有几人?”

殷正仔细思索后,皱眉道:“从萧然居到这里,燕王力排众议,看似敬仰数人,实则只有李太尉!”

李弘冀嘴角漾笑,叹道:“是啊,只有李太尉!幸的是,他也礼让本王!”

殷正想了一想,问道:“那……若对方不识时务,燕王敬他们一丈,他们非但得寸进尺,还不懂得偿还呢?”

李弘冀板起脸,冷声道:“你当本王无知,杨澈岂非就是个活例?他所作所为,犯我大唐利益,就连本王,也险遭他毒手。哼,如此之人,还有何好说?”衣袖一拂,扑出一股风,直灌殷正心口。

殷正不敢再发话,数个念头从心头涌起,这般总结李弘冀:知人善用,慧眼识才,礼贤下士,但美中稍显不足。

在他眼中,李弘冀更像个帝王,可这想法他却不敢让之存留过久,只因南唐继任储君,非是李弘冀,而是李璟之弟李景遂。

殷正认为自己想的有些大逆不道,初次为这个惊人的想法吓了一跳。

李弘冀在侧看着他,突然温和道:“至少可以证实一点,本王诚意礼待之人,他们若无动于衷,必然心中无本王,又岂肯为本王效力?”

殷正一怔,讷讷相询道:“小的斗胆问一句,若不知恩图报的人,燕王事后会如何处置?”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浑身立时一个激灵。

李弘冀稳稳盯牢他道:“那你说,若你犯了错,本王是饶还是不饶?”

殷正避开李弘冀直视的目光,低头不言。

李弘冀接话道:“假若你是本王,又当如何?”

殷正似乎已经觉察到李弘冀话中的凌厉,未敢相视。

李弘冀谛观他的神容,高扬着眉睫,思及未来那一刻,极是从容道:“待到那个时候,怎样处决,岂非容易的很?”

殷正身躯打颤,李弘冀见他沉默,话锋一转道:“莫忘了,事情是等量交换的,当本王善待那些视本王为知交的人时,本王所得可远远不是一丈之地,你明白么?”

殷正还有些惴惴不安,嗫嚅着道:“那燕王为何对那丹书上的……”

李弘冀闻话沉下脸,戟指殷正,冷问道:“你如何得知?”

殷正一吓,急忙道:“小的……因前日见燕王避屋不出,还当燕王出了事,所以出发前,留意了那间房,然后……无意间看到的!”

李弘冀知丹书铁契之事再也瞒不过,而这连柳枫也不知晓,竟被殷正获知,胸中有气,瞪住殷正,但见殷正一脸惊怕,又对自己直言不讳,还是感喟了一声,徐徐回道:“那不同,他对大唐无用,又怎可与李太尉这样的将才相比?现今正当四方作乱、国家危难时,是谁在守护边陲?又是谁在拼死对敌?他不顾国家利益,竟在那紧要万分的时候,做下谋杀围困之事,如此小人,本王绝不轻饶。”

这‘他’该指谁呢?殷正心中最清楚,可绝不会再透露半句。

丹书铁契是在萧然居内发现的,那么所指是杨澈呢?还是另外一个人?

殷正听了这番话后,不禁暗思道:他具备了帝王该有的几个特征,即使他还略有不足,但天下并无十全十美的人,燕王那些不够开阔的心胸,别人若与他易地而处,未见得就比他做的更好,怕是此时此地只顾在京城享乐,有哪个王孙愿意来这随时性命不保的战场?想一想京里的王孙贵胄,试问还有谁能有李弘冀这样的胆识,甘冒奇险,赶赴正阳关参与厮杀?

虽然李弘冀有时对仇敌过于果断专横,有些小问题,但殷正绝不会小题大做。

所以殷正又自觉舒坦了,正如李弘冀适才所言那般,自己若换做是他,也未必会心慈手软。

殷正长舒口气,朝李弘冀揖礼道:“其实属下倒也不是太计较这些,只是圣上……教小的……”

李弘冀惊道:“父皇果然还在疑心李太尉?”

殷正诚恳答道:“各方都在议论李太尉拥兵自重,燕王又来到这边疆,与李太尉相处融洽,圣上难免担心。小的前次回京,临行前,圣上曾说燕王年幼,要多照顾提说……”

李弘冀负手长叹,衣袍被风鼓起,仪容冷绝道:“哎,本王早该想到,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局面,父皇还未有新的圣旨传给李太尉,便是未改初衷!”

殷正转看李弘冀,致歉道:“是以小的问燕王之言,还望燕王莫怪!”

李弘冀盯视着他,将话打断:“你心里早已有了决断,如此谆谆之言,不过是借以试探本王有何凭断和打算,你总怕本王一头扎进漩涡,不明内里究竟,吃了大亏。”

殷正愕然,急道:“呃,燕王明鉴,小的实在低看了……”

李弘冀将手一摆,温声道:“莫再多言了,快些撑船!”

殷正口中道是,抄起竹篙,便到岸边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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