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给了两份高高瘦瘦的菜单。我打开一看，感动深了一层。里头的数字比王品台朔的小了一半。高度发达的市场经济渐渐使价格成为衡量品质的决定性标准。幽默的冯式电影甚至通过精神病人之口喊出口号——“只买最贵，不买最好”。一张挨一张摞成扇子的百元大钞成为男人向女人秀肌肉、表爱意的孔雀羽毛。对面的她，自知改变不了我买单的决心，便以“性价比”的由头聪明地改变了价格。既照顾了我的自尊心，又照顾了我的荷包。她是善良，也是智慧的。
服务员介绍说菜单上的价格都是套餐价。点了牛排就能享受例汤、前菜、甜品和面包。杨雪看都没看就想选第一页上最便宜的那款“菲力”，或者说，她是看了的，只看了价格。
我点着菜单说：“这款‘海陆双拼’更适合你。牛排和三文鱼的组合，吃点鱼补脑，你们律师需要补脑。”
她笑了，望向那张色彩饱和度极佳的照片，眼神中是满意度的饱和。她横眼瞅一下价格，还是坚持道：“这家的菲力很嫩的，比较适合我。不如你吃这个。”
我决定性地一抬手：“吃哪家，我听你的。吃什么，你得听我的。你就吃海陆双拼，我试试看你的菲力，很嫩的这种。”
就这样，我们的选择来了次翻转。我的态度是决绝的，甚至是恶霸霸的。自己的女人吃的必须比自己的好，至少比自己的贵。我没有让杨雪“承包鱼塘”的实力，可这点豪气还是有的。杨雪甘之如饴，笑眯眯望着我，脸上是淡淡的红晕。也许，她的生活第一次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所主宰。小到“吃什么”的选择，第一次叫一个同龄男人说了算。
菲力牛排上来了，吱吱的。“海陆双拼”也上来了，牛排和三文鱼眉来眼去。杨雪要了蘑菇酱，我口味重，要了黑胡椒酱。服务员小姐用阿拉丁神灯一样的器皿往下倒，酱料铺在牛排上厚厚一层，又弥散下来，沾到铁板鼓着泡泡。我的喉间骨剧烈耸动起来。
杨雪把桌上的布质餐巾对叠成精致的三角铺在腿上，当了回行为规范示范员。我刚想把餐巾从领口里塞进去，在杨雪面前装一回纯情，演一回可爱的小宝宝。见她如此，有样学样，也叠了个内裤状搁在膝盖上。
杨雪似乎是淑女学院毕业的，对西餐训练有素。左手使刀，右手使叉，刀锋与底盘温柔相抵，大块的牛肉和鱼肉就轻巧地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长条。我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吃西餐，谨慎地学着她样。八分熟的牛排外焦里嫩，刀口遇到些许阻力就一往无前。我叉一块沾了酱搁在嘴里，黑胡椒的微辣混合牛肉的香甜瞬间弥漫整个口腔。味蕾许久未经刺激，剧烈颤动起来。我下意识皱下眉。
“怎么，太辣了？”杨雪停下刀叉。
我深深咽了口，说：“不辣，就是好好吃。”
“好吃是这个表情？”
“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牛排。”
杨雪淑女式地笑起来，连得意的大笑都是配套的。她叉起一块鱼肉蘸了口味温和的蘑菇酱，搁在我盘子里。于是，我面前这份也成了高价的“海陆双拼”。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我把话题从牛排移到工作上。
“恩恩，还好。”杨雪涮下一口冰桔柠檬汁将口腔腾空，“我现在被事务所借调到法律援助中心，在外滩那里工作。我们所每年都有到法援中心实习的指标，这是事务所参与社会公益的一部分，同时也可以锻炼新人。我刚去了一个月。”
“法律援助都干些什么啊？”我问。
“法律咨询和案件代理。法律咨询为主。”
“新环境还适应吗？”
“挺喜欢也挺适应的。那里的标志是颗红色的爱心，心里是手牵着手。办公室墙上挂满锦旗。同事都很不错。那里分两种人，一种是管理人员，参公事业编制。另一种是持有职业资格的律师，受聘于各个律所，根据排班表轮流服务，法律咨询和代理人都可以做。”杨雪放下刀叉。
“申请法律援助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都是弱势群体，请不起律师的。农民工啦，贫困户啊、残疾人啦。哦，对了，还有一种人你一定想不到。”
“什么人？”我问。
“请不起律师的杀人犯。”
我的嘴巴张成一个“O”，说：“这个你们也管啊？”
“对”，杨雪决绝地抄起一块牛肉，“只要是请不起律师的，我们都管。就像电视剧里说的：你可以自己陈述，也可以委托律师陈述，如果你请不起律师，我们可以给你免费安排一个。”
“那你就是那个免费律师咯？”我笑她。
“呵呵，我现在只是在学生意。很多人认为免费的律师是没用的，其实并不是这样。至少我认为我不是没用的。”她把牛肉放进嘴里。
“你应该这样想，也必须这样想。”我点点头。
好长一阵咀嚼后，我问：“那律所派出的都是像你这样的年轻律师吗？”
杨雪喝一口冰桔柠檬汁说：“不是，只有我一个新人。我们之中不少都小有名气。周三被称为‘大咖’日，就是名律师会坐镇。相当于专家号哦，来咨询的人就会很多。要是给钱的话，人家是按小时收费的哟！”
“这么厉害啊？”
杨雪点点头：“我觉得有句话说得很好，律师服务不是少数有钱人的奢侈品，而应该成为老百姓可以享用的必需品。”
我以面试官的眼光打量对面的考生，心中揣摩究竟是哪一点令她落了榜。她具有科班出身的法学基础、有参与社会管理的款款热忱，更有我这等表面君子缺乏的政治觉悟。她考公，除了嘴上的“爸妈希望”之外，恐怕还是落在潜意识当中的深层意愿。而我，活脱脱只是为生活所迫，让爸妈在亲戚面前看起来倍儿有面，还有向那位素未谋面却将我抛弃的统战部女孩秀肌肉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