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华,跑到门口,又站住了。张着嘴,看着满脸绷带的常小五。
“我真的是皇甫顺耕。你过来,细看看!”
李翠华,畏畏缩缩地靠近病床,盯着裹得像一个白色大鸭蛋的头。
那张脸,像一团粘满黑色油污的烂抹布。只有两只黑玻璃球般的眼睛在闪光。
李翠华退回到身后的空床旁,战战兢兢坐下。
“翠华,翠华??????你若不信,过来摸摸我的手指头。小五兄弟的右手缺了一个中指!”
李翠华扑上去,抱住一团绷带了露出的手指头。
摸着摸着,她大哭起来。
那哭声汹涌澎湃,如黄河之水,挟裹着沉积在河底的泥沙滚石,奔涌而出。惊得护士急匆匆跑进来:
“嫂子咋了?”
“我、我没事!”
“病人也没事吧?”
“病人也没事。”
“没事就好!嫂子,他是常县长的兄弟。你可要看护好他。”
“他??????我知道!”
看着护士出去。李翠华关上病房的门,飞快地拉住丈夫的手。
“你轻一点!捏的我生疼!”
“我怕你跑了!”
“我倒是想跑,能跑得了吗!”
“你这个死鬼!呸呸??????我这张臭嘴!你不是死了吗?”
“常小五把我换下了!”
“啊,我说都说你是常小五!连我都骗了!咋换下的?”
“偷偷地和我换了床位!”
“换了床位?为什么?”
“小五真是个重情义的好人!小五兄弟预感到自己不行了,就想到了这个报答咱们的机会!”
“叫你用他的名字!”
“是??????用他的名字生活!”
“春生哥,知道吗?”
“当然知道!没有他,我连咋能调换。常团长拗不过小五兄弟!我们俩哪一个也不会走。是常团长帮的忙。”
“:我说,那天我恍惚看到春生哥把你们抱起来。我以为我看花了眼。”
“是常团长,抱着我们互换了床位。”
“换床位干什么?”。
“这样我成了常小五!”
“我的小五兄弟啊!我的春生大哥啊!”李翠华抱着丈夫哽咽着哭起来。
常家庄重建后的诊所,又恢复了往日的人来人往。
乡亲们除叹息大火的残酷,还是像往常一样信任着,脸搐揪成横七竖八肉疤的常医生。只是感觉到常医生,忘掉了他们的病史。从前,常医生的记性是多好啊,就是一本活病例,十几年的一次发烧,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但他们,将这些归结为,这是那场大火给常医生带来的伤害之一。
“翠华,”一天夜里,皇甫顺耕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咱回家!明天就回家!”
“你说啥?回家?回涧水湾?真的会涧水湾??????你可得想好了!”
“你不想回去?”
“做梦都想回去!”
“那咱就走??????说走就走!”
“你烧得手指都伸不直,咱回去咋生活?”
“回去给村里的乡亲们看病!”
“你的手艺能行?”
“能行,这一点我心里有底。”
“可咱没有??????乡医资格。”
“咋没有??????别忘了我是常小五??????莲花乡批准的正式
村医。”
“咱回村还继续叫常小五?”
“我也想把名字改过来,可恢复原名就没法行医,我不想丢了这个行当。”
“我看行,叫啥不一样,反正村里人也认不出你来。可是我咋办?”
“我先回去,赞装作不认识,咱们重新结婚。你我咱连也尝尝恋爱的滋味。”
“你走了,莲花村的乡亲们咋办?跟着你的这个丁医生??????行吗?”
“人家的医术比我强得多。犯错误之前,人家是县城里的大医生。”
“咋跟常团长去说?”
“常团长那里好说。”
“村里呢?哪有不想在家乡的!”
“我想好了,就说是毁了容,村里人笑话得抬不起头。”
“能行?”
“肯定行。”
皇甫顺耕两口子,在家里打点行装。
“你所有的东西都扔了?”手里拎着一件八成新的上衣的李翠华问。
“对,把我的衣服和用品用品都挑拣出来,好一点的送给乡亲们,剩下的一概扔掉!”
“为什么??????可惜了。带回去,放在家里别人也不知道。”
“糊涂!一点也不能留!”
“你说哪些留给乡亲们?哪些丢掉?”
“不送了,通通扔掉。省的有人怀疑。前两天村东的老李头说我、说我不像常小五。”
“也对。现在人都穷,哪有送给别人那么多东西的。只是可惜了这些东西!”
“等挣下钱,我再给你置办。”
“你挣下钱得下一辈子。你呀,就是一个败家子。你过来看看。摞在一起的是几件衣服,一顶棉帽,一双胶鞋??????多好的东西呀。这是从部队带回来的毯子被子??????绣花荷包和鞋垫也仍?这些可是李红桃给你的定情信物。顺耕,这支钢笔、两个军功章和打着你娘名字的银簪子留着吧!”
“也扔了。这些皇甫德良都见过。他长得是一双贼眼!”
“我都放到荆筐里了,你再看看。”
“我不看了,看了难受??????哎??????记住把床底下那只黑碗带走!”
“一只磕豁了边的破碗,带它干啥?”
“那是,那是独耳用过的!”
“你磨蹭啥呢?过来帮我装进荆筐里??????你掉泪了?”
“我眼皮烧坏了,哪还会流眼泪!”
“顺耕,我看见了。你扭过脸去,别把我带哭了。你端的是啥?这些宝贝你也要扔掉?它们不能扔,他们是祖先的遗物,扔了它们,先祖会??????”
皇甫顺耕并不理会李翠华的唠叨,将檀木匣中的五色玉石烟嘴哗啦啦倒在炕上。一缕阳光,从窗棂间射过来,一堆烟嘴闪射出炫目的奇异光彩。皇甫顺耕将它们抚摸了一边,慢慢地将它们一个一个拣进了布袋里,站起来把布袋绑在腰间,看了看将要落下的夕阳说:
“翠华,天一黑,咱就进山,把它们都扔进山涧里。我现在是常小五,留皇甫顺耕家的东西干啥?你说是吧!祖宗骂,骂的是皇甫顺耕,皇甫顺耕已经死了??????先祖是不会原谅他这个王八蛋的!他的先祖们在地下,把他们这个不肖子孙掐死??????叫他下地狱,叫他下油锅??????他活该!”
“顺耕,你打自己的脸干啥!这怨不得你。祖先们虽在地下,他们啥都清楚!”
一缕晨光从破了的窗户纸间透进来,照得屋里朦胧胧的。
“这是谁的衣服?”从床上爬起来的皇甫顺耕,拿起床头的一件衣服,嗅了嗅,丢在一边,“味儿怪怪的,像是牛粪味??????”
“村西五保户老李他兄弟的,是拿两双旧鞋换来的。”
“小五的这几套干干净净的,还是穿小五的吧!”
“穿小五的?行,穿小五的。”
“这就对了。小五留下好几套衣服,不穿可惜了。再说了,穿得不像小五,叫人看出了破绽可了不得。那我就把换来的这两件旧衣服扔了啊。”李翠华走进粪坑,先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干牛粪扔进去,随后才将衣服扔进去。
“翠华,不是我不穿小五的衣服。他是我的恩人,我咋会嫌弃?我就是受不了他的气味。和他在一块看病的时候,我就特别怕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夏天我如果坐在他的下风头,熏得我饭都吃不下去。”
“别说那么多。穿上吧,咱就是常小五??????合身倒是合身,就是衣服瘦了点。凑合着穿吧。你咋了?”李翠华擦着丈夫额头上的虚汗问。
“心里发慌,喘不过气来。”皇甫顺耕抖索着解开了脖子下的纽扣。
“扣子勒的?上边的扣子就别系了,躺下歇歇!”
“可能是气味过敏。”皇甫顺耕大口喘着,“你去到院子里,掐几支薄荷的叶子,把衣服里里外外搓搓。”
??????
“气味好清新。没事了吧?”李翠华嗅着满手指的新绿,看着穿好衣服的丈夫,“过来,叫我给你拽板整了。”
“气味倒是压住了,”皇甫顺耕,像衣服里撒进蒺藜一般扭动着脊梁,“可浑身上下刺挠。”皇甫顺耕将手伸进裤裆抓挠着。
“这是小五不愿意啊!小五兄弟??????我们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你就别为难你哥了!到了涧水湾,嫂子就给你烧纸钱!”
“乱说个啥!第一次穿小五兄弟的内衣,可能是皮肤应激反应。人这个东西怪着呢。早知道这样,应该把我的内衣裤留下来。”
“我说留着吧,你说都丢掉。现在又后悔,还会捡的的回来?”
“我像不像常小五兄弟?”
“像。其实回到咱涧水湾,像不像咱小五兄弟不重要,他们也没见我常小五。关键是要不像皇甫顺耕,这个可难!”
“那有什么难?一场大火烧的我外焦里嫩满目全非。如今,我还有一点皇甫顺耕的影子吗?你要是不知道我是皇甫顺耕,能看出我是皇甫顺耕?能不能?”
“那倒不能。可是你左边那颗包了金属皮的镶牙,村里许多人都知道。”
“在老里边,看不到。”
“打哈欠,就能看到!”
“这好办,路过乡里,我把它拔了!”
“还有你那秉性脾气??????”
“那可不好改??????人算不如天算,听天由命吧。从现在起,你外头家里都得叫我常小五。”
“家里也不能叫你的名字/?”
“不能!”
“那我可难做到!”
“难做到也得做到,就当皇甫顺耕死了!”
“顺耕,不小五,你这就走啊!路上留点心,天亮了再起身,天没黑就住店,路上要吃得饱饱的!”
“知道了,我走了。你记住,我走后十五天,你再启程。哭啥!记住,回去了可不能去找我,碰见我就装作不认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