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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满腹经纶犹落泊(一)

却说陈信衡接了国子监黄琳的来书,不禁大皱眉头。这书信开头的是“久仰贤名,恨未谋面”,末的是“刻日赴京,另有任用。”公文不是公文,私信也不似私信,盖的是国子监监丞的印信,封口处是国子监的火漆,也不像作假。自己是个塞外的小教授,向来没官也没管,闲散了十年,连提学宪臣也没见过,无端端怎么却入京调用了。不过终是上峰下的文,不敢怠慢,忙向都指挥使衙门递了贴。这时王守仁初镇宣大,大力整顿,衙门上下是忙个不停,也没人与他计较这封糊涂公函,记了文书,便让他赴京。于是陈信衡略为收拾,带了些散碎银钱,便匆匆上路。

这日到了京城,在安定门附近,寻了个干净客栈,收拾停当,已是日落时分,衙门早已关门。闲来无事,陈信衡梳洗一番,换了身青布长袴,手上执把青竹折扇,便出门去看热闹。此时华灯初上,他便只向灯火通明处走去,转眼到了东市,只见街上红男绿女,往来不绝,食肆众多,又有诸多穿街过巷的卖货郎,呟喝叫卖,端的是热闹。正看着热闹,忽听得身后有人唤道:“信之,前面的可是信之兄?”回头一看,来人头戴白色方巾,身着翠绿缎袍,面白如玉,唇红齿白,生得俊美,不由大喜道:“继之,原来是你。”那人也是喜不自胜,过来在陈信衡肩上击了一拳,道:“信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十年不见,居然在京城相遇。唉呀,你这身肉倒是结实,竟似打在石头上一般。”

此人名叫郑善夫,字继之,福建闽县人氏。少负才名,精于易经、算筹及历法。与陈信衡曾于广东白沙先生处听讲,因此结识,于算筹之学,多有往来。弘治十八年中了进士,现正留京候补。

陈信衡笑道:“塞外苦寒之地,闲来没事便向那些军汉请教些拳法,这学问不长进,身子骨倒是越发结实了。”

郑善夫一把拉住陈信衡,道:“走走走,难得来了京城,咱带你去喝喝花酒,开开眼界。”

陈信衡道:“继之,你怎么也学上了寻花问柳的习气?”

郑善夫瞪眼道:“信之,试问这京中有哪个官儿不爱这道道的,咱在这候补年余,迎来送往的,早陪着各位上司把八大胡同闹了个遍,不然,早就打发去不知什么地方了。”

陈信衡笑道:“呵呵,可恨世间少了个才子,多了个浪子。”

二人打了个驴车,摇摇晃晃的走了好一会儿,过了东市,到了一处所在,陈信衡下轿一看,见是“胭脂胡同”,胡同里两旁却不见什么青楼,都是华丽庭院,各院挂了牌匾,各有名称,门前都吊着红灯笼,拉着彩色布幅,大门明晃晃打开,有些壮实门子在守着,若不是里面隐约传出丝弦乐曲,还道是寻常人家院落。

郑善夫拉住陈信衡,进了一家“凝华院”,那门子眼尖,高呼一声:“客来了!”便笑道:“郑公子,小的向你请安了。”郑善夫掏出几分碎银,随手赏了给他,笑道:“水阁可是闲着?”那门子道:“正闲着。”几人过了影墙,顺着花径,便是个小鱼池,池上有个偎水而筑的八角小楼,约莫十余步见方,端的是幽静,上书着“水阁”,入内陈设倒是简朴,一色的竹制家私,东边窗底下点了个香炉,那味儿嗅在鼻中,甚是清雅。那门子退了出去,又有两个穿着粉红衣裳的丫头来打点茶水,端上了些糖枣,蜜饯,瓜子。

陈信衡道:“若不是继之你说这是个问柳的地方,我还以为到了个读书修身的所在。”

郑善夫喝了口茶,拿了把瓜子在手,道:“信之,这京里的官儿,读的是圣贤书,爱的就是个清静,那俗气歌舞早就不入法眼了。这越是清幽的去处,便越是矜贵,咱们这里还是普通的呢。”

这时外间来了个鸨母,穿了件大红云纹绸衣,年约四十不到,肤色白嫩,看她模样,年少时也是个有姿色的。向二人行了万福,上下瞧了陈信衡几眼,便笑道:“郑公子,今晚还带来的新贵客,这是要翻姑娘的牌子,还是先喂个金鱼,我这就去叫来。”

陈信衡一时好奇,问道:“这翻牌子我倒是晓得,这喂金鱼是个什么来头?”

那鸨母拿手帕轻拂在陈信衡面上,娇笑道:“这位贵客莫要调笑我,这喂金鱼就是一堆鱼儿聚在你脚下,让你挑那个就挑哪个啊。”

郑善夫笑道:“张妈妈,今晚我要打个干净茶围。”

张妈妈拿起手帕,佯作抹泪,哽咽道:“郑公子要用水阁来打干净茶围,可怜我们娇滴滴的姑娘们没了生意,都快饿死了。”

郑善夫拿粒瓜子掷向张妈妈,笑骂道:“又不曾少你半分银子,没让你亏着。何况你这凝华院若是都没生意,这八大胡同的姑娘只怕全都饿死了。”

张妈妈拿手帕掩住嘴唇,娇嗔道:“郑公子,你让姑娘们独守空房,倒是个狠心的。”

郑善夫站起来,在张妈妈胸前揉了一把,又朝她耳垂呵了口气,笑道:“你且乖乖的候着,这天色还早,我还要和朋友叙些旧。”

张妈妈娇喘一声,发软摊在郑善夫怀里,低声道:“就知你不似这般狠心,我把萧萧的牌子留给你吧。”

郑善夫在张妈妈臀上拍了一把,道:“也好,拿两壶好酒上来,没我传唤,不要闲人来打扰。”

张妈妈见生意做成,乐滋滋的去了,须臾便有人拿了两把青玉瓷壶,还有些冷拌肉食上来,退出去掩了门,烛光映照下,把二人身影投在壁上,说不出的清静。

郑善夫拿起酒壶,把陈信衡面前酒杯斟满了,才低声道:“信之,你莫笑我举止轻狂孟浪,你别看这些鸨母身份低下,她们终日与朝中官员打着交道,在大官儿面前说你半句闲话,我这等小官便生受不起。与其打情骂俏也是场面的功夫,少不得这样。”

陈信衡拿起酒杯,呷了口,叹声好酒,道:“继之,你也知我最怕这种官场的迎送交际,当年若不是家父非要我去考个功名谋个出身,我现在顺德煎鱼球煮土酒,比在塞外快活多了。”

郑善夫也呷了口酒,吃了口凉拌肉片,道:“这肉是炆熟透了,然后再放冰窖里冷上几个时辰,端的是好吃,信之兄,快起筷,莫等它暖了,味道就坏了。”

二人杯来盏往,吃了一轮,郑善夫又道:“信之,这番来京,定是有升迁了。”

陈信衡点头,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郑善夫放下筷子,道:“这倒是奇怪,这文怎么不是吏部发的,倒是国子监监丞所出。不过,凭这刻日赴京听候任用八字,也值得来京一次。你却不知,多少人要求这八个字,要花多少银子,要走多少门路。信之兄,你在朝中可有利害的人脉?”

陈信衡摇头道:“你也知我在塞外,人也没见多一个,祖业俱远在南粤,不曾在京走动,哪来的人脉?”

郑善夫沉思道:“这倒又是奇怪了。不过,明日到国子监画签报到,便知结果,今晚咱们既先尽兴。”

陈信衡问道:“刚才你说求这八个字,要花许多银两,却不知是个什么行情?”

郑善夫叹了口气,道:“年余前我中了进士,依家父吩咐,要求个京职,前前后后,花了不下二千两银子,才要了个户部历事的不入流散职。这还不算,这逢年过节的送礼,隔三差五的喝喝花酒,去年底计共又花了两千多两。开春时,家父寄了几封银子过来,我这几下子又花了近千两。在京城这年余,我这花银子便如流水似的,初时还自己记个帐,后来都懒得去记了,花多少算多少,却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陈信衡大吃一惊,道:“这求个京官竟是如斯之难,那外放肥缺既不是天价?”

郑善夫喝了口酒,道:“这肥缺更不是有钱便买得来的,若无师生门谊,亲属裙带,谁个来理你。”看了陈信衡一眼,笑道:“信之,你可知这顿花酒,要价几何?”

陈信衡摇头不语,郑善夫道:“这凝华院是京城的二等货色,这水阁是这里最幽雅所在,我们今晚没个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怕是走不出去。”

陈信衡连连摇头,盯着手中酒杯,也不知在想什么。

郑善夫正容道:“信之兄,听我一言。你在塞外也苦了十年,也是没个了时,这次有机会回京,且收起书生意气,这些逢迎的功夫,断是少不了的。如若手中银钱不足,不妨开言,继之必尽力相助。”

陈信衡仍是摇头不已,道:“继之,我这些年在塞外虽苦,也是乐得逍遥,闲暇用心于算术几何之道,得益良多。这治学问在哪里不一样,这升官发财,实在与我无关。这次来京,也是听调而已,若是再打发我去穷荒之地,我大不了辞官归家算了。”

郑善夫叹了口气,也不再劝。

陈信衡见气氛尴尬,便笑道:“你且莫说,近来研究王文素幻方之术,倒有体会,继之可有兴趣一听?”

郑善夫大喜,道:“我近来闲坐,也正研究这个。”

二人推开了杯盏,拿了把牙签,便探讨起来,两人互有心得,欢喜不已,直是不知时光快过,二人皆是痴迷此道,每解一惑,便浮一大白,也不知何时醉了。

待陈信衡醒来,已是中午时分,阳光直射入内,白得刺眼。翻身而起,只见身上光溜溜的不着一物,被子里还躺着个娇俏姑娘,也不知昨夜欠了多少风流情债。披衣而起,唤了张妈妈,方知郑善夫一早便交付了银钱,到衙门值日去了。陈信衡一拍脑袋,心道贪杯总是误事,我也快去国子监画个签。

回客栈拿了印信公文,便去成贤街国子监衙门,给了门口公差五文钱才得入内,不想那监丞早两日已还乡去了,把公文示与新任监丞,却是一问三不知,陈信衡大急,又求见祭酒大人。那监丞道:“咱们国子监并无这升迁调任之权,无须劳烦祭酒大人,你不妨去吏部或礼部问个究竟。”

陈信衡出了国子监大门,长叹一声,心道这公文是国子监发的,我去问吏部和礼部的衙门有何用处。没精打彩的回到客栈,思量了一番,觉得还是及早回去为妙,免得在这京城浪费时日。于是趁着时辰尚早,急急去西直门外约个船期,出得城门,却被一个人撞个满怀,那人说声莫见怪,掉头便走,陈信衡忽觉怀中一轻,便知不妙,一摸之下,发觉印信公文连同盘緾银两打在一起的小包袱已然不见。才知那人是个小偷,连忙去追。

二人你追我逐,跑到河边,只见众多商贩在河边交易,本着闲事莫理,也没个人出来相助的。陈信衡气力好,追上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背心,又狠打那人面门几掌,喝道:“贼子,还我银两!”那小偷被打得鼻子出血,破口骂道:“你这人好不识相,只不过拿你些碎银。却追了大爷几里路,还敢打我,我给你一个财散人安乐!”说罢,竟把包袱往河中一抛,陈信衡大惊,这银钱事小,丢失印信事大,他在顺德水乡长大,也是个熟水性的,忙弃了那小偷,脱了鞋袜衣衫,跳到水中去打捞。

那河水混浊,捞了半天,却也捞不着,只得先起水再说。上得岸来,发现衣衫鞋袜俱已不见,还有十来个大汉恶生生看着自己。

当首一人道:“你这厮好不懂规矩,你找回钱物便算了,竟又打伤我家兄弟,这不打还你,直是当咱们西直门没人了。”说完一挥手,十数条汉子冲上来便打。

陈信衡久居塞外,与军汉混在一堆,识得几手拳脚功夫,却也不惧怕,架起马步便回击。几下上落,便将当前二人打倒在地,当首那人骂道:“居然还敢反抗的,若是输了,咱们都不用再在这里混了,兄弟,唤土地公出来。”

陈信衡不由大奇,这土地公是个什么人物,却见众人在地上各抓把沙子,向自己洒来,一下闪避不及,沙子入了眼,连忙后退,众人又一涌而上,拳脚相加。陈信衡此时沙子迷眼,那来的反抗,只得忍住眼中剧痛,蹲下以手护住头腹要害,任众人鱼肉。

又听得那人冷笑道:“看他也是个读书人,莫打死他惹了官非,兄弟,把他上身衣服都撕破了,且看他如何见人。”

众人上前,把陈信衡身上内衣都撕个破烂,扯乱了他发髻,向他身上吐了无数口水污痰,辱骂一番,才哄然散去。

可怜那陈信衡被打了个半死,隔了半晌,才勉强支撑起来,到河边清洗一番,摸了身上痛处,也无甚大碍。左右思量,唯有进城再算。谁知守城兵士,见他乞丐模样,又无路引,任他把嘴舌说破,也不让他入城。陈信衡这才回过神来,想得身上印信已失,又破落至如此模样,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这城进不了,唯有在城外过一夜再想办法。

身上又无银子,客栈自然去不得,于是在城外车店处找个地方容身,却又不想被一群乞丐赶了出来,那丐首道:“这是咱们的地盘,你自另寻个去处。”

没奈何,只得在一处破落民房背风处,找了些腐臭稻草,打了个窝儿,暂且容身。夜来露冷,骤然惊醒,想起昨夜还在京城销金窝里抱玉怀娇,今夜却落得个乞丐不如的际遇,叹气不已。

竖日醒来,陈信衡才记起城里还有个郑善夫,于是去河边找那些商贩,请他们托个信儿。那些商贩见他浑身发臭,只当他是个乞儿,又闻要托个信去户部衙门,只当他是个傻子,有个贩子笑道:“俺还想托人送个信儿给皇帝老爷呢。”于是大伙儿戏弄了他一番,捂着鼻子把他哄走。

陈信衡此时真是欲哭无泪,时近午时,腹中咕咕作响,饿得冷汗都出了。只有去车店附近小摊乞些吃食,却又被昨日那群乞丐追打,那丐首道:“你这人好不懂规矩,须知这乞食也得先问个门路。”

陈信衡两日没饭食入肚,饿得是头晕眼花,那有还手之力,被打翻在路中泥沆,还沾了些牛马尿屎,更是脏臭不已。

缓来气来,自觉天地悠悠,竟无藏身之所,枉自己饱读诗书,不求功成名就,也不曾想过落得如此下场,顿时痛哭流涕,向河边爬去,纵身一跳便想就此了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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