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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1)

工作之余,我开始思考教学方案,经过几个晚上的琢磨,落到纸上时,教学方案竟变成了《西门坡一号发展建议》,因为我觉得,教学方案必须寄生于此。

我先用谦恭的语气写了一点序语,大抵是受惠于西门坡,免不上要替西门坡设想一下未来,何况承蒙抬爱,被任命为发展总监,为西门坡憧憬未来也是份内之事。然后就是若干条发展建议。

第一,打开西门坡一号的大门,允许她们交男朋友,甚至允许她们结婚,重建自己的家庭。(对于没有建立起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女人来说,男人、家庭可能是她们唯一获得安慰的地方。)

第二,上交一定金额的公共发展基金,余下的收入可以自己保管。(创造和拥有私人财产可令人振作起来,增添活力。)

第三,让孩子去就读社会上的学校,不要把他们关起来,不要用大人的坎坷来恐吓和禁锢他们。(身心健康的孩子可以成为西门坡一号的活性剂)

第四,聘请心理学家定期到西门坡一号进行心理疏导和治疗,让西门坡一号的女人们尽快恢复健康(西门坡一号最终的目的是要让这些女人活下去,而是不抱残守缺,病态到死)。

信送出去没多久,一天早上,有人来通知我,说白老师在她房间等着我。原来白老师天晚上就来西门坡了,目的就是为了跟我谈谈那个“发展建议”。

我进去时,白老师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那个莫名其妙的架子上,吊着些绷带似的白色布条。听见声音,白老师赶紧伸手抓住悬在上方的布条,使劲一拉,就见她像可以折叠的玩偶似的,上身笔直地坐了起来,再一拉,整个身体就竖了起来。

她可以一段一段地控制自己的身体。

她往两边撩撩掉下来的头发。“看到了吧?我是假肢,双假肢,脊椎也有问题,基本上就是一堆快要报废的零件。”

我双眼一热,难怪她要穿长及脚踝的裙子,难怪她坐着也像站着,脊背挺得直直的。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我的发展建议,放在桌上。似乎是为了让假肢尽快跟自己的身体和谐起来,她开始绕着那张大床散步。

“你的每一条意见对西门坡一号来说都是毁灭的开始。不是吓唬你,是血的教训换来的,特别是第一条,绝对不允许。曾经有过这种事,一个女人在外边有了男人,那个男人是有妻子的,那妻子拿着一把刀杀上门来,差点闹出人命。弄成这种局面,这里就不能叫西门坡一号了,就跟她们来这里之前的世界没有两样。其他的规定也都是教训换来的,西门坡一号的现行规定没有一条不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教训。”她隔着裙子,疵着牙摸了摸大腿根部某处,好像那里正在疼痛。等她表情恢复正常时,继续说:“如果我允许她们交男朋友,这里将变成比妓院还不如的地方,如果我让她们保管自己的收入,她们就会为了更多的钱财互相攻击、算计,如果再把孩子们放出去,他们和他们的母亲马上会产生自卑心理,行为马上会扭曲。所以说,你的建议只会把她们重新置于水深火热当中。其实西门坡一号应该搬到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去,考虑到城市便于谋生,所以才寄居在城市一角,但大门是一定要关起来的,否则就不是西门坡一号了。”

她终于可以走出正常的步态了,她整了整衣裙,拢了拢头发,接着说:“至于心理疏导,说实话,我挺讨厌心理学家那一套的,自创一些不知所云的法术,把人当成实验品一样测来测去,他们算什么东西?先知先觉,还是上帝?他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自己的同类?打着科学的旗号,干的却是巫术的勾当,太下流了。”

我一直盯着她的身体看,我突然觉得,她身体的比例似乎不对。

她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你想看看我的身体吗?特别想是吧?不要不承认,这很正常,我要是你,我也很想看看。”她缓缓提起层层叠叠的大幅裙锯,露出一双匀称的假肢,穿着白色高筒皮靴的假肢。“这是目前最好看最具真实感的假肢了,但我还是不得不用长裙来遮住它。”她把我的手拉过去,按在又凉又硬的假肢上,刹那间,我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控制住了,我感到心脏被唿地提到喉咙口,死死地堵在那里,无法呼吸。

“据说是按照辛迪克劳馥的比例做的,我原来的腿有点X形,那时我经常躺在床上,竖起两腿,看着两只总爱往一起靠的膝盖想,要是我有一副模特般的长腿就好了,没想到老天爷真的让我实现了梦想。”

我不敢看她,不想让她看见我眼里含着的泪水,在这样的气氛下,在这样的人面前,眼泪不仅毫无分量,反而会显得轻浮浅薄。

“知道吗?当年,我从三楼跳下来,几乎把自己摔成了三截,却没摔死。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为了报复我妈妈,我妈妈和妈咪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相濡以沫,自得其乐,我却苦恼不堪,她们俩可以不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我却不能,我那时年轻得像一枚刚刚成形的水果,高挂枝头只为能够得到别人的赞许,岂能容忍半句中伤。那时人们还不知道同性恋这个词,他们用的是另一种更恶心更富想象力的说法,直到现在我都说不出口。妈咪是上吊死的,我妈总说是我杀了她,也许可以这么说,但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妈还说我太歹毒,‘我知道你讨厌她,也知道你为什么讨厌她,但她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是那种人,我们之所以在一起,就是想共同把你抚养成人,因为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我问她为什么要把我的爸爸藏起来,你可以不要丈夫,我却不可以没有爸爸。她露出很失望的表情,说了个地址,要我自己去找他,我真的去找了他,可他只顾不停地重复自己的疑惑:你真的是我的女儿吗?叫你来找我,真的是她的意思吗?她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真的很快活吗?他已近老年,上唇却留着流里流气的小胡子,花哨的衬衣尖领翻在西服外边,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他一边说一边反反复复打量我的脸,似乎我是一个怀揣阴谋的假冒者。我回来就骂我妈妈,为什么要爱上那样一个无赖没品又轻狂的家伙,你猜她说什么?‘没有他,就没有我这了不起的一生,他要是再好那么一点点,我可能就赖在他身边对付一辈子了。’我妈妈毅然离开我爸爸后,一头扎进她的缝纫事业,她渐渐成为当地颇有声望的裁缝师,裁缝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她不仅有好手艺,而且还是个好老师,好管理者,最鼎盛的时期,她的缝纫班有三十多个学员,她的裁缝店像工厂的车间那么大,随便哪个人来了,她不必拿尺子在人身上比来比去,只需站好了让她看一眼,就能做出合体的衣服出来。奇怪的是,妈咪却对缝纫不感兴趣,她似乎更愿意留在家里照料家务,给妈妈和学员们做饭,她自制了一个大蒸锅,一次可蒸出十来斤米饭,无论春夏秋冬,也无论人多人少,妈妈的饭她总是给她做独一份,她知道妈妈喜欢吃什么,也知道妈妈该吃什么,她把妈妈养得唇红齿白,神采奕奕。看到我妈妈的事业越做越大,我爸爸终于在别的女人的安乐窝里想起她来,他来找她,她把他堵在门口不让进,故意在他面前把帐簿翻得哗哗响,让他隐隐约约看到她的家底,让他感受到她的事业如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炉,却又不让他看仔细,当他终于鼓足勇气提出复合的要求时,她马上嗤之以鼻,她羞辱他,嘲笑他,挖苦他,似乎她这么努力地经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在那天让他看到,失去她是他这辈子永远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失去她就等于失去了追求幸福的权利。”

“妈咪这辈子从没结过婚,据妈妈说,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她姨表哥来她家做客,趁人不备把她给强X了,从那以后,她性情大变,见到男人就像老鼠见到猫,连家里的男性都敬而远之,相亲之类的事更是一概拒绝,都以为她是害羞,以为过几年就会好的,没想到一年年拖下来,她的害羞有过之无不及,最后一次被迫相亲之后,她没有回家,她顺着大路往外走,七八天以后,她来到我妈妈的缝纫店门口,她被那里清一色的女人和各式各样的花布吸引了。她跟我妈妈说,她希望能留在这个女人国里做事,只求管吃管住,不要一分钱工资。我妈妈那时正觉得缺个料理家务的人,就把她留了下来。妈咪非常能干,不仅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还负责烧员工餐,为妈妈节约了一大笔钱,到了夜晚,两人都累瘫了,歪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竟越聊越上劲,那段时间正好是我妈妈彻底告别爸爸、告别过去、扬帆远航的时期,两人很快就在男人这个话题上找对了频道,从此不离不弃,形同姐妹,那时我才两岁多,寄养在亲戚家里,她听说后,要妈妈立即把我接了回来,从此,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倒比跟妈妈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妈妈叫我喊她妈咪。上初中的时候,我在学校里闹了个笑话,一个同学问我,为什么我既有妈妈,又有妈咪,我反问她,难道你没有妈咪吗?从这时起,我才意识到,我们那个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家,其实是一个很特别很引人注目的家,因为它跟别人的家都不一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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