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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_【东风寒】

不能发泄的情绪,不能裸露的伤口,不可治愈的伤痛,都深深藏在心底,世上有一种悲伤,叫作欲哭无泪。

雪海茫茫,楼誉站在焉吉城外的高岗上,积雪满肩,一动不动看着沙湾方向。大战之后,他从尸山血海中翻滚出来,连染血的战衣都来不及换下,就一直站在这里等,似乎感觉不到冷,不吃不喝,只是固执地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远方。焉吉攻下了,驰援沙湾的人却还没有回来,连一兵一卒都不见影踪。

楼誉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兆,以宋叔及那五千精骑的实力,足以击败两倍于自己的兵力,怎么会在一场不大的驰援战斗中耽搁那么长的时间?

已经往沙湾派了两批斥候去打探消息,楼誉心急如焚,身为主帅,却不能扔下大军自己跑到沙湾去,只得一直站在这里等着,已经等了一天一夜。

侯行践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那个几乎化作石头钉在高岗上的人影,虎目含泪,拳头紧握,忽然往前急行了两步,却又硬生生顿住脚步,停得太过生硬,以至于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楼誉听得身后动静,也不回头,依然凝视远方,问道:“老七,派往沙湾的斥候怎么还没回来?”

侯行践深吸口气,胡乱抹去眼角的泪,定定心神,方才答道:“回来了。”

楼誉一愣,霍然转身:“我一直站在这里,斥候回来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侯行践心中凄凉寒冷如异迁崖上数年不化的冰,嘴角却扯开一抹笑意,走上前去,随意道:“那几个臭小子胆大包天,为了赶时间抄了小路,那条路上遍布朔军,世子你说说看,这样的兵该不该罚?”

楼誉此时没有心思考虑该不该处罚这几个斥候,焦急问道:“怎么样,宋叔他们情况如何?”

侯行践呵呵笑道:“有宋将军带队你还担心什么,那边的朔军哪里是五千黑云精骑的对手,在我们苦打焉吉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驰援成功,救出了被围的后勤军,太子令他们就地随军东移,现在正跟着公孙明的左路军往凤台赶呢。”

“随公孙明去凤台了?”楼誉眼光犀利如快刀,薄唇微抿道,“太子手令在哪里?他不可能招呼都不打就调我的兵。”

在楼誉的眼光下,侯行践只觉得身上仿若有山重压:“太子是有手令到,当时大战刚歇,你在布置城防,我便接了。”侯行践一句话说得简单平淡,身后那只手却暗暗用力,将手心里的那个纸团捏得更紧。

“手令拿来我看。”

“我弄丢了。”侯行践单膝跪下,大声道,“侯行践鲁莽不慎,误失太子手令,请世子降罪。”

你刚刚跟我出生入死打下焉吉,连性命都不顾,丢了个手令又算什么,降个大头鬼的罪。楼誉深深凝视侯行践,道:“你起来,你知道我不会因为这个治你的罪。但是老七,你有事情瞒着我,是什么?”

世子聪慧精明近妖,什么都瞒不住他。侯行践站起来,表情犹豫挣扎,沉默片刻,方才慢慢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世子,沙湾之战其实打得并不太顺利,宋将军……受了重伤,但无碍性命,此时已回到后备军中疗伤,沙湾的黑云骑群龙无首,因此暂时归入左路大军,由公孙将军指挥。”

楼誉目光一紧,道:“宋叔他……”

“胸腹中了两刀,但无生命危险。”侯行践快速抢答道。

“刘征怎样?”

“无妨。”

“赵无极呢?”

“好得很。”侯行践答得很快。

楼誉的脸上写着浓重的担心,终于问出了昼夜萦绕在自己心尖嘴边的那个名字:“弯弯,弯弯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侯行践眼前浮现出那个古灵精怪的人影,呼吸一滞,终是咧嘴笑道:“我特别问了,小鬼头机灵得很,武功又好,刘征他们也都很照顾他,这次不但没受伤,反而杀了不少敌军,立了军功呢。”

楼誉悬在半空的心缓缓放下,面无表情的脸上这才有了点暖色,自言自语道:“没受伤就好,哪里还用得着她去立军功。”

侯行践心里瞬间酸楚无限,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个时候,他却觉得被一股无与伦比的疼痛击中,这种痛比身中刀砍斧凿更甚十倍,痛得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强行抑制住情绪,拉起嘴角笑道:“可不是,小鬼头那么瘦,想多立军功,还得多吃几年饭,把身子骨养壮了才成。”

楼誉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事不宜迟,迅速准备拔营出发,我们到凤台和他们会合。”

凤台城就是塔姆河的源头,若能打下凤台,意味着此次伐朔大军取得了目标性的胜利。

弯弯,我在凤台城头等你。楼誉心中畅快,脚步轻松,快步走下高岗,骑上追风而去,纯黑的大氅在风中飘扬,如同雄鹰展翅。

侯行践看着他的背影,红了眼睛,待他走远,终于忍不住,堂堂七尺铁血男儿“哗”地垮下,跪在地上,压抑着声音痛哭。

大战之前,主帅心神不宁乃是兵家大忌,更何况,若被世子知道了沙湾实情,以他的性情,恐怕会崩溃发疯,那时候只怕世子的性命和这十万中路军都会被卷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再也无法活着出来。因此不能说,打死都不能说。至少在凤台一战之前,不能让世子知道。

侯行践打定了主意,哪怕事后以瞒报军情将他处斩,这个消息他也必须要瞒住世子。只是心中那股强压的愤怒和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呼啸喷涌,那在千军万马之中都岿然不动的铁胆丹心,都似乎要被摧毁成粉末。

一团捏得皱巴破碎的纸张从他的手心滑落,大冷天的,被手心掐出的鲜血和汗水浸透,依稀可见几个墨迹不清的字——沙湾五千精骑,全殁……

“中路军那边有人私藏军情不报。”吴功脸色沉霾,阴森森道,“必须把沙湾黑云骑全殁的消息传到楼誉耳朵里。”

宋百里死了,五千精骑无人生还,这么重要的消息,当然必须让楼誉知道。因为,他知道了这个,才会发疯,而只有他发疯了,才能让伐朔大军军心大乱,内乱丛生。届时朔军反扑,杀楼誉灭大军,说不定能趁势攻到梁都上京去,将梁国灭了。

吴功越想越觉得总管大人这一手玩得高深莫测,高明得很。

楼闵脸色阴沉,想了许久,方才道:“楼誉不知道也好。”

楼闵想的是自身的安危,以楼誉之智慧,若让他了解通盘情况,略加分析便可以知道其中蹊跷关节所在,到那个时候自己肯定难逃关系和追究。如果楼誉发了疯,再不顾君臣纲常,以他的武功和在军中的声威,这万军之中,自己首当其冲难保安全。

吴功看楼闵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眼底掠过一丝鄙视,却掩饰得极好,俯身道:“太子殿下,楼誉只要活着就是皇位的威胁,此时是除掉他的最好契机,如果错过,再难有机会。太子殿下三思。”

楼闵却不愿再听他的,摇头道:“那家伙就是个冷面煞星,连父皇都敢顶撞,向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如果这个时候让他知道了情况,在这万军之中,没人能扛得住他的雷霆一怒,就算我是太子是统帅,也不行。”

吴功心中烦躁,还待再劝。却见楼闵手一挥,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放低声音,森森道:“本太子已经决定了,吴俭事不用再多说。倒是……哼,你们主子答应的事情若不兑现,别怪本太子翻脸无情!”

吴功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垂首低眉应道:“太子殿下放心,国君之诺岂当儿戏,鄙国帝君甚是欣赏太子,必将为太子登位尽绵薄之力。”

楼闵皮笑肉不笑道:“本太子没有什么耐心,转告你家主子,凤台城是时候交出来了。”

吴功应下:“是,小人一定转告。”

“退下吧。”楼闵一想到楼誉这个还没点火的炮仗,心头烦躁无比,挥手让他离开。

吴功行礼退下,心中却暗道,这个太子不知道,我家主子是真心想捧他当梁国国君啊。

楼誉骑在马上,遥望凤台城头,那里攻城战打得正激烈,但论惨烈程度却远远不及焉吉。

王冀将军的右路大军已经按时赶到,公孙明的左路大军虽然动作稍缓,但最迟明日也可赶到,计划中的合围之势已经形成,楼誉却没有太多兴奋的感觉。太好打了,好打得出乎意料。本以为在凤台会遇到敌人猛烈的反击,会遭遇比焉吉更加惨烈的抵抗,却没想到这一路来的朔军像集体吃了迷幻药一样,败得嘎嘣脆,溃而不乱地退到了凤台城内。

像这样豆腐块似的朔军,仅凭他的中路军就能打下,哪里还需要三路大军合围。

楼誉俊眉深锁,连日来不断攻战,让他无暇仔细思考其中蹊跷,但心底总有一股阴影挥之不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焉吉临阵调兵、沙湾久无消息,朔军无征兆地溃如腐竹,凤台出乎意料地好打……种种迹象在他脑海中如浮光掠影闪过,这背后好像有一只手,明明布局好了一切,却故意留下些蛛丝马迹,让人有迹可循。

楼誉就在这些痕迹明显的蛛丝马迹中,准确地抓住了只零片角,倏然眼中燃起了火焰,猛地勒紧马缰,扔下一句话:“侯行践,你来指挥。”

随即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作战之际,主帅临阵离开是大罪,侯行践脸色发白,回头大叫:“世子,不可——”

但楼誉哪里会听他的,凤台之战没有悬念,以朔军这样毫无斗志的打法,不出三个时辰,必然会被攻下。此时,他必须要去印证心中那个极其不好的预感。

楼誉额角细腻的肌肤上却凸出几根青色的血管,突突乱跳,显然是着急紧张到了极点,极其少有用马鞭抽打追风,驱赶着它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追风四蹄翻飞几成幻影,马蹄声踏碎战场的喧嚣,自出生以来这二十年,他从来未有这么一刻如此时这般惊恐无助,心头的恐惧和空洞似旋涡般越卷越深,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缰绳。

两百里路,疾风赶月,楼誉骑着追风,一头扎进了公孙明左路大军。

“是谁?口令!”前锋护卫军只看到一个黑色影子流星赶月般飞驰过来,厉声质问还飘在空中,楼誉一人单骑已经冲进了前锋队。正在行进中的大军队伍,被他野蛮不讲道理的冲撞乱了一瞬,无数都尉和校尉大声呼喝着拔刀围了上来,待看清这个人的面容和装束却无不愕然,挥出的刀顿在半空中,忙不迭地收了回去。

楼誉侧马旋身,眼光只这么一扫立刻就看到了中军营的将旗,一言不发,扭缰掉头,笔直奔了过去。中间相隔着千军万马,见他气势迫人,脸色如铁,竟无人敢拦,反而自发主动地让出了一条通道。

楼誉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通畅,瞬间冲到了中军将旗下,勒马急停,追风巨大的马蹄在地上划出深深的土痕,残雪飞溅,在众人眼前激荡起一层薄薄的雪雾,迷蒙浅白中依稀可见一个黑色戎装的人,如煞星下凡,带着夺命摄魄的杀气,冷冷立在那里。

公孙明心中惊骇无比,强制镇定在马上行了个礼:“镇远将军公孙明,见过世子。”

楼誉不屑和他废话,开门见山道:“公孙明,我黑云骑驰援沙湾的五千人现在何处?”

公孙明见他语气森然冷硬,杀气磅礴凛冽,目光中隐隐透着疯狂,心中大大叫苦,没想到楼誉竟敢一人一骑冲进他的左路大军,一点面子都不给地当面质问。

楼誉见他不答,一字一句道:“我再问一次,黑云骑五千精骑现在何处?”

公孙明虽然身处大军之中,左右皆是亲卫,却觉得对方的杀气透骨而入,让人忍不住从心底发寒。禁不住往后缩了缩,鼓起勇气道:“末将一切行动皆由大军统帅调遣,那五千精骑……那五千精骑何在,末将不知。”

末将不知。

这四个字如四把巨斧当头劈入楼誉的心中,一路上的希冀彻底崩溃粉碎。

凛冽的杀气瞬间喷薄而出,四周的温度似乎骤然下降,左路军中军营的军士紧张得握住刀柄打战,却不知该不该拔出来。

公孙明脸色惨白,心中大喊一声我命休矣,闭目待死。

就在他以为自己立刻就会被楼誉斩杀于军中之时,楼誉却缓缓勒马转身,捂住嘴,嘴角有血蜿蜒流下。杀气尽敛,他一人单骑在万人的目光中,孤独转身,慢慢离开,只留一个背影透出重重的悲伤寂寥之意,如同万年都化不开的冰。

公孙明睁开眼,死后余生般长吁口气,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个孤单空洞的背影。本来以为自己将成为太子的炮灰,楼誉暴怒之下的祭品,没想到这个一向以冷漠无情著称的凌南王世子,竟然没有动手。

看向楼誉的眼光便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良久,公孙明长叹一声,颓然拉起马缰,下令:“走吧,继续向凤台前进。”

左路大军如同一个沉重的巨人,重新抬起了脚步,却缓慢而又无力。数万将士如同被寒霜打掉枝叶的败军,软弱涣散,慌张不安。公孙明也无心整饬,就这样慢慢走吧,反正凤台也不需要自己去打,目光茫然地看向雪片飘舞的深处,自嘲一笑,语气涩意浓重:“我竟然忘了,我也是个军人。”

沙湾镇外,麓山脚下。这里埋藏了上万将士的生命,那些流成河的鲜血都冻成了冰,鲜红刺目,如刀剑般戮心。

阴沉森冷的尸首堆里,一个黑色身影趴在地上,沉默而执着地扒拉着那些冻得铁一般僵硬的尸体。结冰的鲜血把尸体都粘到了一起,楼誉奋力在尸山血海中寻找黑云骑的将士,将一具具尸体分开,翻转过来,拂去他们脸上的雪冰,合上未闭的双眼,摆放成睡眠的姿势。

冻硬了的铁甲像刀一样锋利,在他的手上划开无数血口,他却好像不知疼痛般跪在地上,近乎疯狂地埋在尸堆里,不知疲倦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他已经在这里一天一夜了,翻检了数不清的尸体,鬓发散乱,双手累累伤痕,眼中的血丝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那些枉死的军魂,他要把他们都带回去,渡过深浑的狩水,带回自己的家园。

身后嘚嘚马蹄声响,一支黑色的骑队出现在麓山脚下,领头的侯行践看着尸堆中的那个人,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悲痛。凤台城已经打下了,他们的将军却一直没有回来。侯行践带着数百骑兵冒着风雪一路寻来不见踪影,正焦急万分时,得知了发生在左路军中那一幕,毫不犹豫掉转马头,直奔沙湾。

他果然在这里。

侯行践强行压抑住痛哭的冲动,跳下马,走向尸山,默默地开始翻检尸体,和楼誉一样,找到黑云骑战死的将士尸首,拂去他们脸上的雪冰,合上未闭的双眼,找回残落的肢体,摆放成睡眠的姿势。他身后百余骑兵亦纷纷下马,一声不吭,加入了整敛尸体的行列。

马蹄声不断响起,前锋营中郎将鲁志肃来了、步兵营中郎将罗昭来了、弩箭营中郎将吕南宫来了、侍中郎吴冠来了……

无数的黑云骑旧部得知消息,从各自的营房中策马而出,赶到沙湾,静静地和他们的主帅一起,近乎虔诚地整敛着同袍们的尸体。

没有言语,没有眼泪,只有一张张刚毅的面容,和无数双颤抖的手。

宋百里找到了、刘征找到了、赵无极找到了……楼誉轻轻将他们拥在怀里,如同在拥抱凯旋的同袍,似乎想用体温将那已经被冻成青白的残破身躯暖和起来。

远处,追风站在大红的尸体边,小心翼翼顶了顶它冰凉的鼻端,悲伤地轻嘶。

黑云骑的将士们砍来松枝搭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台,将同袍们的尸体一一放了上去。

侯行践举着火把站在最前面,无声地看了世子一眼,深吸口气,一咬牙,点燃了那高台上的松枝。

松脂遇火即燃,熊熊烈火烧红了半边天,却烧不掉麓山脚下的阴冷和沉重。那些死去的黑云骑将士们,静静躺在那里,无数年轻或沧桑的脸庞,渐渐消失在火光之中。

黑云骑众将士肃然列队,站在火堆前,默默摘下了头盔,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有人开始无声哽咽。

侯行践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突然扬声高唱:“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

鲁志肃哽咽:“魂兮——归来——”

吕南宫的声音嘶哑:“以瞻——河山——”

无数声音从漫天风雪中缓缓而出,在这个埋藏了无数兄弟的山麓之下——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川。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殁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天为庐兮地为床。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息干戈兮刀剑藏。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注:葬歌传为唐朝将军李嗣业所作)

数万黑云骑将士高唱葬歌,为他们的同袍兄弟送行,声声带泪,句句含血,歌声在寂寥空旷的草坡山麓回荡着。

楼誉闭目良久,缓缓睁开,低头看自己紧攥在掌心的那个东西,却是那把弯弯从不离身的离光。他攥得那么紧,以致锋利无匹的刀刃割裂了他的掌纹,鲜血滴滴落下。

翻遍了所有尸体,都没有找到她。他那痛得麻木的心里骤然升起了一丝希望,她或许没死,不,她一定没死。

可是弯弯,你在哪里?

……

所有人都以为楼誉会发疯,还有很多人在期待着他发疯。可是,楼誉偏偏没有疯,甚至连冲入中军帐营厉声质问太子一句都没有,他只是异乎寻常地冷静着,沉默着。

几十万的大军因他一人变得气氛诡异,将领们个个脸色沉重噤若寒蝉,就连太子都做好了被楼誉揪出来暴揍一顿的心理准备,却不料他竟然毫无动静,唯一明显的反抗就是,他从此不再参加中军帐的军事会议。

身为副统帅,竟然不出席中军帐的高级将领会议,摆在哪里都可以弹劾他一个骄横无礼的罪名,可偏偏没有一个人敢多说半句,就连太子都息事宁人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时候的楼誉,就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活火山,谁都不想做那个引爆火山的导火索。

凤台城毫无悬念地打下来,朔国帝君的求和国书也恰到好处地一式两份分别递到了大军的中军帐以及上京北辰宫。

“好!打得好!”武定帝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

梁国被朔国欺压多年,武定帝本来也只是被逼到角落不得已用国力和王座打了个豪赌,从没想过能赢,只是想着大军出征哪怕只打下一座城池,今后在和亲以及边税重赋的谈判桌上能多一点筹码,扳回一点颜面。没想到,竟然胜了,而且还胜得那么精彩漂亮!

交了多年让梁国不堪重负的边税免除了,塔姆河抢回来了,掌握了盐铁产地的主动权,长乐公主不必远嫁和亲,这一仗可以说超乎意料地完成了既定目标。

见武定帝龙颜大悦,众臣子也喜笑颜开纷纷恭贺,朝廷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就连后宫都沾上了喜气,笑声不断。曹皇后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太子第一次领兵就有如此功绩,这次大胜归朝必然赏赐丰厚,关键是赢得了皇上的信任。

这两天往来皇后凤仪宫的贵妇夫人络绎不绝,都是捧着重礼前来贺喜的。朝廷中的人个个目光炯炯,什么高门巨户富可敌国都是空的,唯有军功傍身才是最重的筹码,如今太子携如此厚重的军功归来,储君之位已经稳若磐石,此时不拍马屁何时拍?

“楼誉太让我失望了。”殷溟眯眼看向殿外灰蒙蒙的天,叹了口气道,“怀恩,为什么想一个人死,就那么难呢?”

朔国帝都那座空荡荡的宫殿里,宫女和太监们都被屏退,照例只剩下主仆二人,殷溟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缭绕,显得更为失落。

本来想激怒楼誉,最好他一怒之下把太子杀了,再不济哪怕把太子痛打一顿也是个犯上大逆的罪名。犯上大逆乃是死罪,哪怕他是凌南王世子,军功无限,也难逃被依律处死。却没想到,楼誉竟然没有动静,这真是让殷溟十分失望。

“楼誉非池中之物。”刘怀恩佝偻着身体,语气中难得带上了一丝佩服之意,缓缓道,“臣算准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准他。”没想到他竟然忍住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能忍。这哪里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热血青年?根本就是个腹黑深沉城府似海的妖孽,拥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心机、智慧以及隐忍。

这样的人太可怕。

刘怀恩拢在袖子里的手渐渐捏紧,眉眼中却隐隐有着被挑衅了的兴奋,棋逢对手,这样的人才配做我大朔鹰庭的敌人。

“楼誉没死,塔姆河给了他们,还免了边关重税,怀恩啊,这一仗我们好像亏大了。”殷溟抿了口茶,看向刘怀恩,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吃了大亏的懊恼。

刘怀恩看向九龙宝座上的那个年轻人,在皇冠上十二珠旒的掩映下,是一张冷月如钩的俊俏面容。但是他心里明白,皇座上那个人的心性和他风流倜傥的容貌毫不相干,如果要在大朔国内找一个能和楼誉媲敌的人,不是他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刘怀恩,而是端坐宝位上的这个年轻君王。

楼誉是蛰伏的猛虎,殷溟就是潜入深海的蛟龙。同样年轻聪敏,同样腹黑深沉,同样冷酷坚硬。

刘怀恩眼前浮现出三年前宫变的那一幕,年轻的殷溟布置好了一切,当着满朝重臣大将的面,面不改色地看着自己父皇吞下那杯毒酒,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辅佐这样出色的人,去打败另一个同样出色的人,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世上最难的事情,不是赢一场大仗,而是在人心里加上一根刺。”刘怀恩垂眸道,“经此一役,虽然楼誉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发疯自毁,但是他和太子之间已经有了不可抹平的鸿沟,以楼誉的性情,如今他越是隐而不发,越是危险万分。”刘怀恩亲手为殷溟沏了杯新茶,淡淡道:“所以陛下,这一战我们虽然失去了塔姆河,免收了边税,但是却赢得了时间,陛下足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整饬朝政收拢兵权,更重要的是,我们成功地在大梁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心里,插了一根永远都拔不出来的刺。”

事已至此,楼誉已成了整个局势中最大的变数,谁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他要怎么做,他会往哪走。

殷溟心领神会,眼中有着狡诈的狠意,却抚掌大笑:“有趣有趣,真是有趣,怀恩,这样貌似更好玩呢。”

刘怀恩看着座上的殷溟,暗暗心道,这哪里是楼闵和楼誉的家事,这分明是你和楼誉的战争,一个是朔国帝君,一个是黑暗战神,之间哪怕撞出一点点火星,就能影响天下的时势大局。

大军归朝,再至狩水。两千艘战船等待在狩水边,负责把大军送过狩水,回到家园。

楼誉只觉得风吹来寒冷彻骨,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疲倦和怅然,闭上眼,沉默良久,方才缓缓睁开,道:“刘征,传令准备过河。”

身后一片寂静,没人应答。

楼誉这才想起,刘征已经不在了,无比苦涩地自嘲一笑,轻声道:“过河。”

身后的将领应了声诺,将命令传了下去,数十万骑兵沉寂而又有序地登船。

登船的队伍里有星星点点的军士与众不同,他们每个人背上都负着一个用白布包裹的黑色瓦罐,在清一色的黑甲戎装中,格外显眼。这些都是黑云骑的将士,他们背着的是全殁于沙湾五千同袍的骨灰。战死的英灵怎能流落异乡,我们会带你们回家,送回父母妻儿手中。

士兵们不约而同让开了一条路,让这些身负瓦罐的黑云骑将士先行。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摘下了头盔,一个、两个、三个……无数的将士们默默地摘下了头盔,肃穆地注视着这些骁勇的黑云骑兵还有他们身上的黑色瓦罐。

公孙明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神情复杂,良久不语。

楼誉也摘下了头盔,独自坐在船边。离光用白布包裹,放在甲衣里,楼誉突然伸手将离光狠狠地摁住,如同摁住了血流如注的伤口,用力之大,恨不得把这把带着弯弯体温的利器直接摁进自己的心里。

刚才那冰寒的狩水深处,似乎有一张芙蓉笑靥悄然浮现,然后在波浪中被划成碎片……

回到凉州城,大军须在此短暂驻扎整饬。楼誉不想回将军府,便把将军府让给了太子等人,自己则住在大营中。

三更的更漏响起,第一拨巡夜的军士刚刚从军帐前走过。楼誉挑亮了灯芯,从怀里拿出离光静静看着。灯盏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零零的料峭。

“啪。”一滴烛泪滴在桌面上,就听到营帐外刀风阵阵,巡夜军士呼喝大起——

“谁!竟敢夜闯中军帐!”

“口令!”

“停下!”

“给我拿下!”

楼誉将离光放回怀里,刚刚抬起头,就看到一把黑铁大刀呼啸生风,划破营帐帘子,带着犀利的杀意,不讲道理地直扑过来,当头就是一刀。

楼誉不舍得用离光对敌,见黑铁大刀来势汹汹,也不硬扛,足尖轻点,整个人离椅而起,掠向空中。黑铁大刀步步紧追,刀锋一转,劈向空中,凛冽的刀意硬生生将营帐顶端劈开了一个大口子。

楼誉从这个口子里掠了出去,那持刀的黑影也紧随着飞掠出来,底下的军士大声呼喝:“抓刺客,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无数刀枪剑戟往那个黑影身上招呼,黑影狂放地抡起大刀,抡圆一圈下来,荡开那些刺向自己的兵器,眼睛只紧紧盯着楼誉,也不管自己空门大开,又是一刀劈了过去,竟是两败俱伤不要命的打法。

楼誉面无表情,落地后并不停留,足尖点地再起,往远处掠去,人在空中大喝:“谁都不许跟来!”

军士们闻令一愣,楼誉已经掠远,那黑影竟不肯罢休,黑铁大刀收于身后,迈开大步追了上去,虽然轻功一般,但山野长大的孩子,本就善于奔跑,跑起来的速度快若奔马。

军士们面面相觑,追?还是不追?

就这么一耽搁,楼誉和那人已经消失在黑暗深处,不见踪影。

楼誉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不惜功力,奋力狂奔,冰冷的风从咽喉里灌进来,激得肺部割裂般的疼痛。身后那把黑色大刀如影随形,持刀的那人竟然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悍和速度,拼命狂追,不杀楼誉誓不甘休。

两人一前一后,如负伤的野兽般,用最原始的方法在也西草原上追逐,宣泄着心中的愤怒。

狂风如最锋利的尖刀,几乎能把皮肤割得丝丝开裂。

楼誉突然仰天长啸,嗓子里发出的却是一声凄厉的悲号,转身正面迎向刀光,怒吼:“拓跋宏达,来吧!”

拓跋宏达的眼睛通红似血,满头乱发被风吹得散开,如同一只暴怒的狂狮,怒吼一声,挥刀扑了上去,黑铁大刀似乎要把楼誉吞噬,楼誉出手如风,直取拓跋宏达的咽喉……

两人出手就是杀招,招招夺命,一声不吭地打成一团。如同多年不见的仇敌,誓死方休。

拓跋宏达的黑铁大刀激起啮魂的黑光,抡圆了劈向楼誉,怒吼:“我不管她是男是女,若他是男子,我便把他当兄弟手足般爱护,若她是女子,我必把她捧在掌心里当宝贝,可是你却把她弄丢了,你怎么能把她弄丢了!”

怒气磅礴,不可自抑,不顾性命合身扑了过去。

楼誉不避不让,反手一掌击出,他功力比拓跋宏达高出不止一个等阶,暴怒之下出手尤其狠辣,一掌将拓跋宏达打飞,吼声仿佛从心底发出来:“不是我!”

黑铁大刀被打飞了,拓跋宏达也不捡,抹去嘴角的血迹,抡起钵大的拳头再次扑了过来:“不是你是谁?”

楼誉也挥起拳头反击,压抑在心中的悲痛和愤怒一瞬间喷涌而出,再也控制不住,如野兽般嘶吼:“不是我,不是我……”

两个人已经全无章法,什么武功套路全都忘了,就像是两个街头混混一样胡乱挥拳踢打,拳头像雨点一样往对方身上乱砸。不消一会儿,两个人都鼻青脸肿,颧骨上被打开了好几道血口子。

拓跋宏达再次被打飞,却立刻又疯了似的扑上来,一拳头砸向楼誉,怒吼:“你说过会守护住她的!你该死!”

以楼誉的身手,这一拳完全可以避开,却不知道为何,他仿佛被刀砍中了一般,怔在了原地。

拓跋宏达这一拳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脸上,将他打得倒飞出去,半天起不来。

楼誉没有再反击,躬身慢慢从地上爬起,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声音中带上了浓重的悲伤:“是,我说过会护着她,我以为能护着她。”拓跋宏达再次扑了上去,几拳狠狠砸在楼誉的身上和脸上,再次把他打倒在地,暴怒:“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做到,她死了,她死了!”

“她没有死!”楼誉吐出嘴里的血,一拳把拓跋宏达打翻,吼道,“谁敢说她死了,我找遍了沙湾都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她没死,她一定没有死。”

拓跋宏达神情恍惚,仿佛一下子被卸掉了所有的力气,满脸是血,颓然倒在地上,喃喃道:“没错,她一定没死,她现在一定很害怕很伤心,可是她在哪里?”

楼誉脸色煞白,抹去嘴角的鲜血,语气苦涩无比:“我已经让人去交涉战俘一事,过不了多久双方战俘的名单就会出来,如果万幸她是被俘了,至少还活着,我一定会拼尽全力接她回来。”

两个人倔牛似的打累了,筋疲力尽地躺在冰得像铁一样的草地上,看着天上银霜一般的弯月良久不语,目光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戚。

良久,楼誉终于开口:“拓跋宏达,弯弯是女子。”

拓跋宏达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这不重要,就算她是男子,我也一样喜欢。”

楼誉笑了,笑声却像哭一样粗粝难听:“拓跋宏达,你知道吗?西凉天寒地冻,想起弯弯笑得弯弯的一双眼,再冷的日子也甘之如饴。你们都以为是我在守护弯弯,其实,弯弯才是我的 依靠和温暖。”

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灰败,血色褪尽:“我以为自己此生最擅长的就是用兵,可是这一次,我却算错了。老天给了我最大的教训和惩罚,却不给我机会去改正和挽回,你说得对,我太过自负,太过轻敌,结果弄丢了最宝贵的人,我真的该死。”

拓跋宏达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经历过了残酷的大战,又尝过生死离别,十五岁的少年仿佛一夜长大,眼睛中莽撞和青涩尽褪,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成熟和深沉:“楼誉,我再问一次,真的不是你?”

楼誉看着天上的弯月,苦涩道:“不是我,但却是我把她弄丢了。”

这句话说得奇怪,毫无逻辑,但拓跋宏达却听懂了,他侧目看去,只见楼誉平躺在地上,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缓缓滑入鬓间,鬓间竟夹杂了几丝白发。

年方二十,却华发早现。

拓跋宏达默默盯着那几缕白发,突然翻身而起,拔腿就走。

楼誉也不看他,依然看着天上的弯月,问道:“你去哪里?”

“去报仇。”拓跋宏达眉眼中皆是坚毅,“我虽然鲁莽却并不蠢,沙湾明明无人被困为何要派兵驰援,那一个小镇又怎么会突然冒出数万朔军?我这就去把公孙明那老头儿揪出来问个清楚,哪怕那个背后搞鬼的人是太子,我也要为弯弯报仇!”

“他们只消说一句——斥候所探军情不准,就可以推卸所有责任。”楼誉翻身站起,脸色依旧苍白,眼睛却亮得瘆人,“你这么冲过去,非但报不了仇,只是枉送性命罢了。”

“我不管,豁出性命也要让那个混账王八蛋偿命。”拓跋宏达怒道,捡起自己的黑铁大刀扛在肩上,杀气腾腾。

“站住!”楼誉喝道。

拓跋宏达霍然转身,黑铁大刀一挥:“怎么,还没打够?要不再打一场?不管怎么样,今天我一定要去替弯弯和那些死去的黑云骑找回公道。”

楼誉面无表情,沉声道:“拓跋宏达,报仇的事交给我。”

“要扳倒一些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楼誉的眼光森森,不带一丝温度,“除了弯弯,枉死在沙湾的,都是我的同袍兄弟,他们可以为国战死沙场,却不能死在下流的阴谋和构陷之中,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拿他们的生命做荣华富贵的踏脚石。”

他句句冷硬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冰,语气中都是凛凛杀意。此刻的楼誉好像换了个人,如果说之前的凌南王世子如同一把无坚不摧的宝剑,锋芒毕露却不失明亮清朗。但此刻的他却没有了那种明亮坚硬的质感,整个人如同从黑暗世界里走出来的冥王,杀气满盈却半点不泄,让人望而生畏。

拓跋宏达动容,凝视楼誉,半晌,终于扔下黑铁大刀,斩钉截铁道:“听你的。要多久?”

楼誉似乎透过寒风看向了远处黑暗的虚无,冷冷道:“也许要很久,但是,这么重的血债他们一定要还。”

是夜,凉州大营。

数日的休整已经结束,中军营帐中,儿臂粗的火把烧得正旺,火光映照得帐内亮如白昼,楼誉坐在黑漆红边的虎案之后,凝神看着几份军情简报。

他刚和拓跋宏达打了一架,鼻青脸肿没有消退,嘴唇裂了,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甚是滑稽。但没人敢笑,谁都知道这几天楼将军的心情非常不好,就连太子都有多远躲多远,不敢在这个时候来触楼誉的霉头。

楼誉手中的几份军情简报很简单,第一份是各战队的将领统计的战死名单及人数,他的目光在那些黑色的名字上扫过,面无表情,只是在看到那几个熟悉的名字时,呼吸不为人知地停滞了一瞬。

边上的亲卫提心吊胆,偷偷摸摸斜睨过去,见楼将军脸色不变,方才松了口气。

楼誉提笔在战死名单上批了个阅字,然后拿起了第二份简报。第二份却是兵部发的,关于拓跋宏达的调令折子,大致的意思是——将拓跋宏达调离黑云骑。

此次作战,拓跋宏达被分派到王冀的右路大军里,杀伐凶猛,悍不畏死,很是立了几次大功,非常得王冀喜爱,火线晋升为百夫长。几天前那个晚上拓跋宏达找楼誉单挑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大营,知道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心里默默地为拓跋宏达竖个大拇指:“果然是员猛将。”

就在打完架的次日,拓跋宏达鼻青脸肿地找到王冀,愤怒无比地要求离开黑云骑。

王冀本来还有些犹豫,毕竟从未有过先例,可待转头看到同样鼻青脸肿的楼誉,未及多想立刻就同意了。

绝对不能把这两个刺头放在一起!那是要出人命的。

王老将军本着爱才惜才之心,拿出了兵部右侍郎的身份,上了这道调令折子。以他的身份,虽然没有先例,但是要调用一个百夫长,却是绰绰有余。

楼誉凝视着这道折子,薄唇紧抿,半晌不语。

看着将军脸上那些青肿,亲卫们心里对拓跋宏达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能在单挑楼将军之后全身而退,竟还敢在打完架之后甩手就走,这真是前无古人后估计也无来者,不是一个强悍能够形容的。

就在众亲卫忐忑不安,时刻担心楼誉发飙之时,楼誉却安静地提笔,在折子上写了个“允”字。

就这样,拓跋宏达正式脱下了黑云骑的骑兵轻甲,转投龙虎卫,远驻塞北。

“宁可去苦寒的塞北,也不愿加入禁军留在繁华的京城。”王冀老将军抚须长叹,这个倔头倔脑的臭小子到底和凌南王世子结下了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啊。

这都是后话了。

楼誉写下那个“允”字,扔下笔,疲倦地靠向椅背,闭目养神。

站岗的军士们松了口气,却见一个传信兵又捧着一个厚厚的折子进来,一般的折子白纸黑字,那折子却不同,用的是深黑色宣纸,上面的字迹却是白色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几个亲随看到这黑色的折子,脸色顿变,刚刚放下的那颗心又提到半空。

“报,朔国派人送来了战俘名单,请求于明春三月交换战俘。”传信兵单膝跪地,将那黑色折子呈上。

楼誉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猛然坐直,伸手接过折子。也许是动作太快,接折子的手竟然有些微微颤抖。

战俘名单并不长,只有三百多人。

不是死,就是赢,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没有中间地带,在世人眼中,战死殉国实为大义,战败被俘是件极其屈辱的事情。

但是楼誉却反其道而行之。

“什么战败殉国都是狗屁,命才是最重要的,在你们的家人妻儿眼中,你们的命比什么江山社稷都重要。行伍之人,打败仗是常有的事,若让我知道,你们有人一打了败仗就抹脖子玩自杀,他就不是我黑云骑的兵!”

这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但无论是刚刚入伍的新兵,还是久经阵仗的老将,黑云骑人人都以楼誉马首是瞻,他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无论在什么糟糕的环境里,活下来才是硬道理,这是楼誉灌输给每个黑云骑将士的生存理念。

时间长了,黑云骑的将士们都养成了珍惜生命的好习惯,作战时骁勇拼命,但不该拼命的时候却都知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楼誉在凉州两年,还开天辟地弄出来了个交换战俘的规矩。记得他头一次提出交换战俘时,把武禾烈惊吓得足足嗤笑了三天。偏偏朔国帝君殷溟似乎对这个荒谬的提议甚是感兴趣,竟然特别下旨准许边境换俘,这又让武禾烈天雷轰顶般傻了三天。

从那时开始,梁朔两国边境交换战俘成了战后的惯例,仅此一举措,不知道挽回了多少两军将士的性命。也是因为做得习惯熟悉了,所以这次朔国递交的战俘名单才会那么快就放在了楼誉的案上。

楼誉拿起折子,深吸口气,极其认真地,一字一字看过去——“陈文、龙武胜、张田达……”

一颗心仿若悬于千仞险崖,越往下看,心头那点希望的火苗越来越微弱暗淡。

没有!

楼誉脸色比京城墨文轩的宣纸还要白,三箭齐发铸若精钢的双手此时抖得不成样子,不甘心地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看得如此仔细,生怕漏过一个字。

没有!没有弯弯!

那一点点渺茫无边的希望也破灭了,弯弯就好像一道清澈溪流,带着不真实感,在这个烈火熊熊杀气纵横的战场上,蒸发成了水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楼誉只觉营帐寒魆魆四面透风,一颗心如同被撕裂,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凌南王世子病了,病得很重,以致皇上亲自安排的洗尘宴都没有参加。

伐朔大军分流,回归各自军中,部分高级将领需要回京述职。楼誉浑浑噩噩随着众人回到京城,然后一病不起,闭门谢客。

皇上亲自安排了宴席,为大胜而归的将领们庆功,按道理,身为臣子,哪怕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强撑出笑脸去捧个场子。楼誉却称病拒不参加,连一个多余的理由都欠奉,实在是大不敬。不要说群臣觉得他恃功而傲,就连武定帝心中都有些不高兴。

太子一党却十分高兴,这样的凌南王世子才正常嘛。之前那个隐忍不发的楼誉太过可怕,让人忐忑不安,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说不好什么时候会突然遭遇猛烈的报复。如今看来,他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只知打仗不问政治的愣头青。

太子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胸腔里,心中隐隐地又有些遗憾,想着楼誉为什么就不激愤到冲进东宫把自己打一顿,那样就能以大逆犯上的罪名将他处死,岂不干净了当。

楼誉浑浑噩噩睡了数日,心脉不稳,气息紊乱,但身上却仅有些皮肉伤,御医府的医正们束手无策怎么都查不出原因,急得陈剑意怒火万丈,差点拔剑砍人。

好在到了第四日,楼誉终于醒了,目光茫然地扫过床边一大群人,最后焦距终于定在了那个身着御医服饰的人身上,问道:“你是谁?”

那御医赶紧俯身行礼,道:“微臣御医府首席医正,正四品……”

话没说完就被楼誉打断,他从床上爬起来,人也昏昏沉沉的,直接道:“容晗怎么不来?”

那御医迟疑片刻,终是行了个礼道:“容医正自请从军,大军未过狩水就递了辞呈,辞去御医府首席医正一职,称要以偿师愿,行走天下悬壶济世,皇上已经准了。”

“连他也走了吗?”楼誉苦涩一笑,容晗怕也是对他失望到极点了吧。压抑住心中的刺痛,缓缓起身,套上军靴,连大氅都不穿就往外走。

厢房里乱成一团,御医苦着脸壮着胆拦在前面:“世子,外面寒冷,这么出去寒气逼心,病上加病啊。”

楼誉哪里会听他的,将他甩到一边。丫鬟和侍卫们急得面面相觑,王爷和王妃今天进了宫,阖府上下没人拦得住世子。

楼誉走出两步,临出房门之时,又回头对眼巴巴跟在后面的一群喝道:“我去大营散心,不许通报传信,违我军令者杀!”几天没有水米下肚,他瘦得厉害,脸颊越发棱角分明,就像是一条恶狠狠的带伤孤狼,目光啮人。

御医和家臣们哪里见过这般凛冽的气势,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连退数步,果真没人敢去通报凌南王夫妇。

上京城外三里地的李家屯。黑云骑、龙虎卫、期门军、卫戍营等野战军无皇命不得入京,回来述职的将领和军士们就都驻扎在京城外的李家屯兵营。

军士们三三两两靠在篝火边谈笑,唯独侯行践远远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喝着一壶酒。

只听营地外一阵喧哗,一骑绝尘而来,连跨两道绊马栏,转瞬已到眼前。

“侯行践,起来。”楼誉一身黑色箭袖短打,跳下马来,冷冷道,“和我比场摔跤。”

侯行践一声不吭站了起来,扔掉酒囊,脱去夹棉军衣,也是一身黑云骑标配的短打。

熊熊火把照耀下,场上两人都是蜂腰猿臂长腿虎背,不用内力只凭腰臂的力量和技巧较量,别、拐、勾、插、抱摔、盘腿,躲闪进攻均娴熟流畅,看得人眼花缭乱。

太精彩太好看!一时间喝彩声震天动地,可过了不久,大家兴奋的神情渐渐敛去,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不安。

只见楼誉从头至尾下手既狠又辣,毫不留情,恶狠狠地无数次背摔,将侯行践重重摔在地上,而侯行践却步步败退,到最后则完全放弃了防守和反击,只是像个沙袋一般,任凭楼誉摔打。

这哪里是摔跤,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

侯行践沉默着,只是在被摔倒后,抹去嘴角的鲜血,站起来,然后再被摔倒,再站起来……

楼誉双目血红,一把拽住侯行践的前襟,怒吼:“太子那边送来的沙湾求援军报是你接了,你瞒着我,还假装我的笔迹回复,沙湾五千人全殁的消息也是你接了,竟然也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他越吼越大声,愤怒无可抑制,突然飞起一脚,将侯行践踢出五米远:“这是为了宋叔。”

又扑过去,骑在侯行践身上,抡起拳头没头没脑地砸下去:“这是为了刘征,这是为了赵无极,这是为了五千兄弟……还有弯弯!”

“弯弯”这两个字,就像两把尖刀戳着自己的心,楼誉下手越发没了轻重,劈头盖脸乱打。

侯行践倒在地上,任凭楼誉踢打,毫不抵抗。

鲁志肃、罗昭、吕南宫、吴冠等人闻讯赶来,眼看不对,连忙冲上去,一把抱住楼誉,使劲把他拖开:“世子,世子,别打了,别再打了,老七是为了你好。”

侯行践坐起来,脸色惨白,突然双膝跪下,端端正正向楼誉磕了个头,悲声道:“世子,侯行践是罪人,对不住宋将军和死去的兄弟们,不敢再苟活,唯有以死谢罪!”

说完,拔出边上一个军士的腰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横刀一拉,就打算抹脖子自尽。

“老七,住手!”吕南宫和鲁志肃转身扑过去夺下他的刀,几个黑云骑军士也扑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死死摁住。

现场乱作一团,许多其他军种的将领也纷纷赶来,但是看到疯了一般的凌南王世子,无人敢拦。

吕南宫挡在楼誉和侯行践中间,悲声大喊:“世子,老七是为你好,为你好啊。当时焉吉苦战,九死一生,如果这个时候你知道了沙湾战况,必将陷入两难境地,将心一乱,大军必危,到那个时候世子你还有中路军都将万劫不复。”

楼誉被罗昭和吴冠使劲拉着,却渐渐冷静下来。

吕南宫说得对,敌人将重兵布于沙湾和焉吉,沙湾危急之时,焉吉也打得很艰苦,这个时候如果从焉吉战场分兵去救沙湾,相当于把一个重拳掰成了五根指头,两边的力量都会不足,到时候不但沙湾救不了,搞不好连焉吉都会极其危险。

如果不分兵,而是将大军从焉吉战场上撤下来去驰援沙湾,相当于将即将打下来的焉吉拱手送还敌军,又怎么对得起那些用鲜血和生命铺垫在焉吉城下的将士?

不得不说,殷溟和刘怀恩布下的这个局非常阴毒险恶,明明白白将楼誉陷入左右两难的境地。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精心布下的局,被楼誉身边忠心耿耿的将领破了。

侯行践冒死瞒报,咬着牙铁着心,挺身而出当了那个弃同袍不顾,将遭万千兄弟唾骂之人,替楼誉做了选择。

“世子,老七瞒报军情是大罪,但他一片苦心,你应该明白啊。”吕南宫单膝跪下,苦苦劝说,“世子,老七心里也很苦,念在他忠心耿耿,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侯行践全身剧烈颤抖,突然大声哭了出来,不停扇着自己耳光:“每次想到宋将军和刘征他们,我就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看到这一幕,在场所有的七尺男儿,都红了眼眶。

楼誉脸色凝重,走过去单膝跪下,一把抓住他扇自己耳光的手,随后紧紧抱住了他,拍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老七,对不起。”

侯行践摇摇头:“不,我该死,可是世子,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

楼誉剑眉微蹙,看着他,他亦毫不退缩,目光坚定地看回来。两个人静静凝视对方,目光相汇处仿佛有了某种默契和承诺。

“侯行践听令!”楼誉突然站起来,大声道,“侯行践隐匿军情,欺瞒主将,按律当斩,念在他焉吉一战攻城有功,死罪可饶活罪难免,责三十军棍,逐出黑云骑。”

此令一下,众人皆变色,三十军棍不算什么,对侯行践来说,后者才是莫大的惩罚,他宁可死也不会愿意被逐出黑云骑。

“世子三思啊……”吕南宫等人不约而同叫了出来,还想为侯行践说几句话,却见楼誉大手一挥阻住他们,对侯行践道:“你服不服?”

侯行践的脸色和尸体一样惨淡,闭上眼良久,方才缓缓睁开,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两个如山沉重的字:“我服。”

楼誉转过身,不带一丝感情道:“你走吧,听说御林军的肖将军很欣赏你,你可以去投奔他。”

侯行践双膝跪地,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直到额头渗出的鲜血流下面颊,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踉跄着离开。

“老七!”吕南宫等人悲痛大叫,却无法阻止那个寂寥无比的背影越走越远。

“世子!”吕南宫等人回头看向楼誉,还想再劝,却看到楼誉已经头也不回地上马奔出营外。

凌南王世子暴打下属,逐赶中郎将的消息很快传进了宫中。太子趁机又参了一本,称凌南王世子身为伐朔大军副统帅,竟然临阵离军,不服调配,暴戾乖张,难以服众云云。这几件事情堆加起来,终于触动了武定帝最敏感的神经。

几日后,大胜后犒赏擢升的恩旨颁了下来。太子就不必说了,他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次又御赐玉冠顶戴,风光无限,其余立功将领皆有提拔封赏,就连战死沙湾那五千人的家属都有了不错的抚恤。

可是在长长的名单中,却没有凌南王世子楼誉的名字。

这道旨意像一道闷雷,悄然无声地打在所有人心上。凌南王世子这些年在凉州练兵作战,硬生生把黑云骑打造成了水泼不进、沙子也揉不了的铁板一块,全军上下唯楼誉马首是瞻。

这么一把利刃牢牢握在别人手里,又怎能让武定帝安枕?锋芒太露,功高震主,这次打下了塔姆河又免了边税可谓大胜,但大胜而归之日,便是凌南王世子被削权之时。这也是众人意料之内的事,却不料武定帝这次下手如此之狠,简直不留一点儿余地。

过不了几天,皇上下旨:“凌南王世子楼誉,居功自傲骄横无礼,临战离阵不服军令,加之性情乖张暴戾,无端冒犯东宫,殴打下属,依大梁律例理应重罚。但念在其攻打焉吉战功卓越,功过相抵,免其黑云骑统帅之责,罚三年世子俸禄,闭门思过,以儆效尤。”

此旨一下,引起轩然大波,人人都心中惴惴,暗道天威难测。凌南王世子年少得势,战功赫赫,又得皇上宠爱,可谓意气风发,却不料就在一日之间被打落神坛。

武定帝此举杀鸡给猴看,对群臣既是告诫也是警告,皇权至上,不要搞三捻四有异心,否则分分钟灭了你。

朝中风云突变,身处旋涡中心的凌南王府却是另一番景象,因为一夜之间成了无官无职闲人一枚的世子殿下,又喝醉了。

楼誉鞋袜未脱,斜躺在榻上,浑身酒气,人事不省。

“削了军权也好,省得我每日提心吊胆,天天为你们父子俩求佛还愿。”陈剑意抹着眼泪哭道,“可是誉儿一直这样,怎生是好?”

那天,楼誉浑身冰凉地从李家屯大营回来,谁也不理倒头就睡,不吃不喝睡了两天,好不容易醒来却也不叫饭只喝酒,终日以酒代饭,宿醉不醒。

陈剑意实在没办法,哭得眼睛都肿了,拽着凌南王的衣袖抹眼泪:“王爷,你倒是想想办法啊,誉儿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凌南王将妻子搂在怀里,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以示安慰,凝目看向榻上烂醉如泥的儿子。这个儿子从未让他失望过,是他一生的骄傲,但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痛失兄弟同袍,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不是领兵作战的人,根本无法理解。

凌南王想起当年的自己,又看看眼前醉得人事不省的儿子,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自己当年还不如他呢。

“你们都下去吧。”凌南王挥退家奴丫鬟,又将妻子鬓角的碎发轻轻一抿,和声道,“你也去歇会儿吧,我想和誉儿说几句话。”

陈剑意知道现在也只有王爷能劝住儿子,抹了抹泪点头,依依不舍转身,将出门之际又回头交代:“王爷,要劝他吃饭。”

凌南王点点头,道:“王妃放心。”

陈剑意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厢房。

待众人走出,凌南王负手站于榻前,也不管楼誉听不听得见,沉声说道:“誉儿,这些年你在凉州作战,打打草谷,剿剿流寇,手下又都是些精兵强将,向来能御敌于边塞之外,胜利来得太过容易,一向顺利惯了,因此陡遭大难便一击即溃。”

榻上的楼誉睫毛微颤,却依然昏睡不醒。

凌南王爷长叹一声,坐在榻边,沉身说道:“你宋叔殉国,我比你伤痛十倍,可是伤痛又有什么用?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只会让你的敌人徒添笑料。”

凌南王爷将软被给楼誉盖上,道:“誉儿,我只许你软弱怯懦这么一次。”

“你记住,敌人永远不会和你感同身受,刀砍不到他们身上,他们就永远不知道有多痛。接下来,你要把这些砍在你心里的刀,全都还回去,砍到那些人的心头上。”

……

“楼誉废了?”殷溟走在雪地里,盘云银纹黑龙靴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听雪园的梅花快凋谢了,冬尽春未发之际,最是萧条。

殷溟随手摘下一枝残梅,递给身后的宫人:“给丽妃送去。”

殷溟不贪女色,登位以来连皇后都不立,后宫更是空虚,仅仅两三位妃嫔,这一位比较受宠的丽妃也是最近刚刚入的宫。丽妃生得容色鲜妍,当得起这一个“丽”字,最关键的是,她是镇国大将军陈思远的女儿。

宫人接过残梅,战战兢兢道:“陛下,残梅不吉,恐娘娘不喜。”

殷溟嘴角冷弯,似笑非笑:“朕说好,谁又敢说不吉?带话过去,就说朕喜欢这残梅的气度,清冷高洁、傲雪留香,与爱妃很配。”

宫人恭敬道了声诺,手捧残梅退了下去。

刘怀恩在一边垂手道:“陛下此举有点小孩子气,又何必去戏弄娘娘。”

放眼大朔,也就只有你一人敢说朕小孩子气。殷溟啼笑皆非,看向刘怀恩:“娶了自己不爱的女子,我才是那个受伤最深的人。更何况丽妃不会介意的,她敢入宫,这点心理准备总要有。”

刘怀恩明白,殷溟只不过在发泄心中的烦闷,身为帝王,要整饬朝纲收拢人心,竟然需要用这样的方法,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来说,无疑是种侮辱。

“立后娶妃是最便捷的方法,历朝帝王皆如此,而且……”刘怀恩面无表情道,“丽妃娘娘和她父亲不同,她对陛下有几分真情意在。”

“怀恩,你这话说得让人费解,你是希望朕怜惜她呢,还是希望朕利用她?”殷溟饶有兴趣问道。

“自然是利用。”刘怀恩头也不抬,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无波。

殷溟指着他大笑:“怀恩啊,朕就喜欢你这样说话。”

刘怀恩万年不变的棺材脸也微微绽开了丝波纹。

殷溟语锋一转,问道:“你相信,楼誉是真的废了吗?”

说到正事,刘怀恩表情一整,道:“不管陛下信不信,臣是不信的。”

“缓兵之计?”殷溟摇头道,“朕想不明白楼誉要做什么,被掳夺了兵权,丢了帅印,他一个人即便武艺通神,又能如何?”

刘怀恩沉思片刻,也摇头道:“楼誉想做什么,臣也想不明白,目前只能暂观其变。”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楼誉肯定在谋划些什么,要么不动,一动则惊天动地。”刘怀恩看向殷溟。

殷溟了然,笑道:“看谁的速度快?看来,朕要加把劲了。”

刘怀恩点头称诺。

没错,这是一场关于速度的比赛。楼誉有未知的谋划,殷溟也需要时间整顿那些不听话的臣子,巩固皇权、收拢军政,那就要看谁更快。

两国命运,天下走势,都系于这两个人身上。

大梁朝会之上,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再问一次,谁能领兵?”武定帝面色铁青,眼睛一一扫过白玉台阶下的文武群臣,目光所及之处,群臣皆躬身俯首,不敢直视。唯有首相魏明面不改色,漠然站在首列。

武定帝的目光落在魏明身上,道:“魏相可有举荐人选?”

魏明行了个礼,淡定道:“臣举荐凌南王。”

自一个月前,圣旨下,剥夺了凌南王世子黑云骑统帅一职,十万黑云骑就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之后,朝廷连续派了四位将领前往凉州黑云骑大营,却都镇不住那些骑兵,个个颜面尽失铩羽而归。

黑云骑是大梁各军种中的一枝奇葩,楼誉选兵不论出身,只论本事,只要手底下有真本事,不管是杀猪的屠夫还是摆摊的小贩,或者是行走江湖的剑客,都招揽入伍。因此黑云骑多的是能人异士,个个身手高超,心高气傲,放在哪里都可能是威震一方的将才,之所以甘愿在黑云骑当个普通的骑兵,都是因为有个让他们心服口服、誓死追随的将领。

凌南王世子楼誉,以超强的战力,身先士卒的作风,亲手打造了一支凝聚力极强的铁军,令黑云骑上下打心眼里敬服。此次焉吉大胜,世子却不奖反贬,竟然被掳夺了兵权,黑云骑里不管是将领还是普通军士,早就愤愤不平,心有怨怼。

因此,对从上京直派过来的领兵将领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些兵尖子在军中摆开了擂台,老规矩,要赢得尊重,就要凭着拳头硬生生一场一场打下来……

黑云骑统帅的位子虽然位高权重,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坐的。比完骑射比刀法,比完刀法比摔跤,比完摔跤比马术,比完马术比拳击……天天都有人上门挑战,那几个将领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没过几天就被这些不分尊卑的骑兵打得满脸是伤,灰溜溜回了京城。

法不责众,那几个将领自己功夫不济,已经够丢人的,皇上再暴怒,也不能把黑云骑全军都砍了。

平西郡下辖的西凉十五州位于梁朔边境,地理位置特殊,全靠黑云骑战力惊人,方能镇守平安。如今这支铁军群龙无首,军心涣散,怎么能不让武定帝头疼烦躁?

此时听魏明举荐凌南王,武定帝脸色阴晴不定,沉吟不语。群臣面面相觑,暗道这铁面首相的称号果真不是白叫的,明知如今皇上有意打压凌南王府,竟还敢当朝举荐,胆子太肥了。

魏明却不卑不亢,毫无惧色,出列朗声道:“如今放眼朝中,能把黑云骑这盘散沙重新捏成铁拳的人,非凌南王莫属,若黑云骑还是这么涣散下去,边境堪忧,大梁堪忧,请皇上三思。”

凌南王称病未上朝,朝堂上下此时寂然无声,无人出言附和或者反对。

禄亲王面露不悦,有心想反驳,却瞟见了太子的眼光,虽然不解,但还是硬生生止住了出列的脚步。

太子的脸色有些难看,他自然不想把黑云骑送回凌南王府手中,但是此刻出言反对,若父皇让自己立刻举荐个掌兵将领人选,又该怎么办?他早已把归附自己的将领沙过指缝般细细滤了无数遍,就连之前那派出凉州的四员大将中,亦有三个是他举荐的。

可没想到,黑云骑竟然是那么难啃的一块骨头,让他脸上好生无光,此时如果还贸然开口举荐,那就是火上浇油,自讨苦吃了。

偌大的朝堂之上只有魏相一人的声音:“将乃一军之魂,黑云骑由凌南王爷亲手组建,如今世子犯错受罚,由凌南王爷代领统帅一职,正是合情合理,水到渠成。”

“只怕黑云骑从此就成了凌南王府的私军,目中无人,不听调配,不从军令,眼中只有凌南王府,没有皇上。”禄亲王冷哼一声,终于忍不住开腔。

魏明眼中精光一闪,耿然直言道:“禄亲王错了,皇权所指,天下臣服,黑云骑吃的是皇粮,领的是朝廷的军饷,他们是皇上的兵,这个毋庸置疑。凌南王世子如此桀骜不驯,如今不也知错在家受罚,难道禄亲王认为,凌南王爷有不臣之心?”

这几句话说得既明白又尖锐,个中深意,聪明人一听就懂。凌南王府虽然善战,但是却从不涉及户部,没有军饷和粮草的补给,再强大的军队也是只纸老虎。

而你禄亲王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未免有隔岸观火,挑拨离间皇上和凌南王兄弟情谊的嫌疑。

朝廷上都知道,和魏相爷打嘴仗,那就是和凌南王世子比箭术一样,有输无赢。

武定帝狠狠瞪了禄亲王一眼,一言不发。

魏明转身一躬,恳声道:“皇上,凌南王爷忠心耿耿,一心为国,实乃国之栋梁,世子犯错已受惩戒,若此时还是一味打压,难免会让王爷寒心,让十万黑云骑将士寒心,届时军心不稳,边境大乱,我大梁无数好儿郎不惜性命打下来的战果,怕是要拱手送还朔国了。”

武定帝眉毛紧蹙,思虑再三,终于下了决断,当朝颁下旨意:凌南王楼胤,战功显赫,忠心为国,现封黑云骑统帅,即日起赶赴凉州接掌黑云骑,统领平西郡下辖十五州,望务必以国为重,置民于心,以守土靖边为己任,守护大梁河山。”

武定帝心中有数,只要世子在上京,那就是好大的一个人质,不怕你凌南王兴兵谋反。

……

时光忽流,荏苒寒暑,四年后,大梁上京城。

夜幕低垂,上京城最有名的舞坊蹁跹坊所在的飘絮巷里便开始热闹起来,绝色佳丽迎来送往,巨贾富商结伴出入,高门巨户的马车络绎不绝。

“嘚嘚”马蹄声响,一辆镶金嵌银的马车停在蹁跹坊大门� �,门口的小厮一见这辆马车,满脸堆笑地小跑过来,十分巴结地掀开了车帘,点头哈腰道:“侯爷,您来了,里面请。”

吴尚泽跳下车,顺手拍了拍微皱的锦袍,道:“素素在哪里?”

小厮赔笑道:“素素姑娘在她房里候着呢。”

吴尚泽也不多废话,扔了锭银子给小厮,掀袍而入,轻车熟路从穿堂小弄而过,越过人声鼎沸的花厅,直奔后院。

明月轻悬,后院高楼剪影浓重,琴声已歇,红纱帐后,素素亲手端着杯醒酒茶侍立在侧,看着趴在桌子上烂醉如泥的那个男子,轻叹一声。

眉目英挺如昔,脸色瘦削,在灯光映照下更显棱角分明,这个男子,就算是烂醉潦倒也英俊得惊人。还记得当初,他霸气冲天,洒脱从容,豪迈俊朗得好似天下尽握,眉目中只有雄心壮志,没有一丝阴霾,可如今……

虚掩的门扉轻响,吴尚泽推门而入:“素素。”

素素转身笑道:“侯爷,你终于来了。”

吴尚泽几步走到花梨木嵌白云石的圆桌前,看着醉得人事不省的男子,无奈道:“没被别人看到吧?”

素素摇头:“素素一直陪他在屋子里听曲赏舞,没让他出去。”

吴尚泽点头,苦笑道:“还是你最懂事,不过就算看到也没什么,这几年他把自己的名声搞得一塌糊涂,在这上京城里,没人比他的名气更臭了。”

没错,这几年上京城里谁人不知,凌南王世子夜夜流连勾栏赌坊,烂醉不归,若论纨绔子弟,风流浪子,恐怕就连吴尚泽都要甘拜下风。

吴尚泽挽起袖子,亲自上前将楼誉扶起,对自己的亲随道:“快去备车,我们从后门走。”

楼誉脚步踉跄,整个人一堆烂泥似的靠在吴尚泽身上,嘴里还喃喃道:“我没醉,再拿酒来……”

还喝?吴尚泽哭笑不得,骂道:“从小打架打不过你,打仗更是不用提了,我只好另辟蹊径曲线救国,那么多年下来,本以为自己的风流倜傥好歹算是京城第一了,没想到就这个你还要来和我抢!”

素素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吴尚泽瞪了她一眼:“你还笑得出来,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人来这儿吧?”

素素快走几步,替他推开门,道:“玉娘说,今天禄亲王会过来,说不定就要到了,你们快走。”

一听到是那个混世魔王,吴尚泽脑门一紧,这几年武定帝身体抱恙,太子军功傍身,深得皇上器重信任,各种军国大事都交与他手,俨然就是个未来君王的架势,曹家的势力因此如日中天。禄亲王一向就是个飞扬跋扈的,如今更是横行无忌,上京城里无人敢惹。

念及此,吴尚泽脚步加快,匆匆告别素素,扶着楼誉穿过庭院花阁,专挑偏僻的小路,径直往后门走去。

前院醉红眠绿,觥筹交错,后院却清静安然,隐约只有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吴尚泽扶着楼誉出了后门,见自家的马车早就等在那里,心里一松,正待将楼誉扶进车里,只听马车后传来一声冷笑:“哪里来的一尊大佛,要劳烦宣平侯亲自扶送?”

吴尚泽默默闭目,心中哀叹一声冤家路窄,方才睁开眼来,眼前那人不是禄亲王又是谁?

禄亲王一身镶黄云缎锦袍,带着一众亲近的世家子弟,好整以暇地从马车后转了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宣平侯好兴致,怎么不到前面花厅去喝几杯?”

吴尚泽呵呵笑了两声,道:“谁不想喝啊,待我把人安顿好了,回头就来,你们先尽情喝着,今天酒钱算我的。”

禄亲王哪里肯走,挡住去路,指着楼誉道:“嚯,我倒要看看是谁,让我们的宣平小侯爷连酒都顾不上喝了。”

使了个眼色,众世家子弟一拥而上,将吴尚泽拧住,吴尚泽猝不及防,手一松,楼誉从他肩膀滑开,跌跌撞撞躺倒在地上。

“哟呵,原来是我们那个能征善战、壮怀激烈的凌南王世子啊,怎么成这样了?”禄亲王大惊小怪地指着楼誉,大笑,“你们看看,什么铁军之魂,黑云战神,我看他就是一堆烂泥。”

吴尚泽脸色乍暗,甩开那几个世家子弟,蹲下去扶楼誉。

禄亲王走过来,一把将他拽开,冷喝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来人啊,拎桶水来给我们凌南王世子醒醒酒。”

早有人准备了一桶凉水过来,禄亲王亲手接过,提起兜头兜脸往楼誉身上浇。已是夏末秋初,天微微有些寒凉之意,这一桶凉水浇得楼誉全身湿透,他躺在地上打了个战,竟然还是没醒。

“你们过分了。”吴尚泽怒不可遏,冲上来夺下水桶,吼道,“他好歹也是凌南王世子,曾经的黑云骑统帅,怎么能让你们这样羞辱!”

“吴尚泽,搞清楚你在和谁说话。”禄亲王冷冷道。

吴尚泽看向禄亲王,半步不让,语气却缓了下来:“禄亲王三思,凌南王爷在平西郡统辖十万黑云骑,你如此欺辱世子,若传到王爷耳朵里恐怕不妙,就算让皇上知道了,也是要不高兴的。他如今已经这个样子了,过去种种不爽快,你气量大,又何必再和他计较。”

禄亲王看着地上的楼誉,脸色阴晴变幻,终是冷哼一声:“也是,这样烂泥糊不上墙的货色,倒是脏了我的手。”

众纨绔子弟附庸着哈哈大笑。禄亲王拍拍手掌,率众转头走了:“不和他计较了,走走走,喝酒去,玉娘说她备了支好舞,咱们倒是去看看,她能弄出些什么新花样。”

众人大笑着追随而去,徒留楼誉浑身湿透躺在地上。

吴尚泽俯身扶起楼誉,看着禄亲王走远的背影,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精明和锐利。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正所谓盛极必衰,荣极必辱。这般胸怀处事,曹家距离大厦将倾,必不远矣。

已是夏末秋初时分,庭院里早桂飘香,一阵秋风吹过,香气萦绕全身,就连楼誉身上的酒气都散了不少。

吴尚泽扶着楼誉进了凌南王府,也不用管事家奴们帮忙,径直把他扶进了厢房,扔在榻上,长叹道:“你可真能忍,我佩服得很。”

楼誉一动不动躺在榻上,似乎睡着了。

吴尚泽凝视着他,半晌,方才自言自语道:“但愿我眼光够准,没有看错人。”说完,又是一声长叹,转身出了门。

门再次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人面容圆润,略显丰满,却是锦绣。自凌南王夫妇奉旨远赴平西郡后,陈剑意就把锦绣送了回来,毕竟照料儿子起居多年,有她在儿子身边,自己也能放心一些。

锦绣看着榻上的世子,眼眶忍不住泛红,世子这几年性情大变,冷漠少言,似这般深夜烂醉归来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却不许人动他分毫,否则醒来后必然大发脾气。但是今天不同,世子一身湿透回来,若不及时换掉湿衣,放任他这么睡一夜,恐怕次日要得风寒。

锦绣轻手轻脚走到榻边,想替世子脱去湿透的外衣,却不料楼誉迷迷糊糊一个翻身,在睡梦中打掉了她的手。锦绣抚着被打红的手背苦笑,正想再上前去,就听得楼誉呢喃梦语:“弯弯,弯弯……”

锦绣怔然,她不知道弯弯是谁,但是这四年里,却听过无数次这个名字。世子会在梦中念,在喝醉后念,生病浑噩时念,但却从来不在清醒的时候提起这两个字。这个弯弯到底是谁,会让世子如此魂系梦牵,辗转反侧不得一夜好眠?

锦绣看着世子消瘦的脸庞,心疼得眼泪又掉了下来,转身在书桌的小抽屉拿出一把用白布包裹的小刀,轻轻放进他的手里。

楼誉几乎是立刻握住了,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翻身睡去。

锦绣怔怔地看着楼誉,良久方才无奈长叹,摊开被子替他盖上,挑暗灯火,退了出去。

……

“昨天烂醉蹁跹坊,前天伙同禁军四营的人赌钱闹事,大前天在燕春楼和户部侍郎的儿子抢女人……”太子侍立一旁,回禀道。

武定帝近年国事操心,患了肺疾,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段时间秋燥,咳嗽日益严重,此时听到太子这般说法,心中急怒,更是一顿猛咳。

太子连忙端过桌上的冰糖梨子汤,送到武定帝唇边,劝道:“父皇,四弟毕竟年轻,经不起大阵仗,不过死了几个亲随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还劳烦父皇为他操心。”

武定帝勉强止住咳嗽,对于楼誉,他总有点遗憾,本想略施惩戒,以示君威,免得他恃功自傲,目中无人。却不料这小子经不得捶打,竟然就这么废了,虽然从此对他放了心,却也不免可惜。

喝了口羹汤,长叹一声道:“誉儿本是将才,只可惜过刚易折,唉……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太子当然明白武定帝所说的“这样也好”是什么意思,凌南王府一门出了两个天才将领,都武艺超群,谋略过人,又牢牢握住了十万黑云铁骑,这对于皇权来讲,实在太过危险。如今,凌南王在千里之外的平西郡,世子留在上京相当于人质,又是如此自毁不成器,倒是让人放心不少。

太子心中得意却不敢太过显露,语气甚是恳切:“父皇英明,身子要紧,莫要再为四弟费心了。”

武定帝合眼,疲倦地靠向榻上,道:“我乏得很,你先下去,叫你六弟过来,我要考考他的功课。”

太子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恨意,却掩饰得很好,道了声诺,又劝了几句“父皇莫要过于操劳,身子要紧”等话,见武定帝神情恹恹的,便知趣告退。

“那么烫的茶,想烫死本太子吗?”东宫中,太子一脚踹翻伺候茶水的宫女,怒喝,“蠢笨东西,都给我滚下去。”

众宫女太监惶惶退下。

禄亲王正好走进宫中,诧异道:“皇兄好端端的为什么生气?”

“好什么好,且不说我以太子之尊亲征,拼命得来的军功,就说这几年我兢兢业业,军国大事无不用心尽力,做了多少事情,有功劳亦有苦劳,可是父皇他的眼里只有六弟,对我一句嘉勉都不曾有,如此偏心,怎不让人心灰意冷。”太子恨恨道。

禄亲王满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到榻上:“皇兄多虑了,老六今年不过十七岁,容府一无兵权二无财力,又能成什么气候。”

太子双眉紧锁:“终究不可大意,容妃如今圣宠正隆,容家在朝中甚有清名,隐为文臣大儒的中流砥柱,老六又深得父皇喜爱,难保父皇不会老糊涂,临到头来把那张椅子交到老六手里。”

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将桌上一叠折子摔到禄亲王身前,怒道:“你倒是给我争争气,还是这般疲懒无赖的样子,听说前几天为了抢个民女,把人家的未婚夫婿都打死了,御史们参你的奏折都递到我这里了,若是让父皇知道,我都保不了你。”

禄亲王撇撇嘴,十分不以为然:“我说皇兄,你是太子储君,将来的天下之主,怎么还那么小家子气。再说了,我抢个民女又怎么了,你还和朔国帝君互通有无呢,怎么就不怕父皇知道?”

“闭嘴!”太子脸上青白交错,怒不可遏,左右打量了一下周围,确认宫女太监们都退得甚远听不见,方才恶狠狠道,“没脑子的东西,这种话也敢随便放在嘴边,若让我知道你露了口风,别怪哥哥我不讲情面!”

禄亲王亦知失口,赧赧道:“我也就在你这里说说,不过皇兄,你说得也有道理,父皇的病这几年越发严重,这临终改遗诏的事情史书上也不是没有记载,万一父皇真的老糊涂了,我们这些年一番谋划心血岂不白费?”

太子皱眉沉思,道:“你的意思是?”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禄亲王压低声音,抬手为刀做了个切下去的手势。

太子眼中精光一闪,踌躇不语。

禄亲王目露凶光,隐隐有兴奋之色:“禁军和御林军都尉以上军官基本都是我们的人,皇城之内谁能与我们争锋?到时候我们兵围北辰宫,让父皇写下退位诏书,你以正统储君的身份继位,天下谁人敢说个不字?”

太子目光闪烁游移:“只是师出无名,怕言官御史们不服。”

禄亲王恶狠狠道:“谁不服就杀,那些狗屁言官御史拿着朝廷俸禄,就是皇上的臣子,谁是皇上就听谁的,太子哥哥你登上了宝位,他们若还敢废话多言,就一个个都杀掉,以儆效尤。”

太子似乎在做极难的抉择:“此举会不会太过凶险?”

禄亲王狞笑道:“皇兄不必多虑,如今凌南王远在平西郡,楼誉已经废了,大朔国帝君也在暗中支持你,再加上我们现在的实力,是逼宫继位的最好时机,杀了容妃那个贱人,还有老六,也留不得。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便高枕无忧了。”

太子斟酌良久,咬牙道:“没错,我已经年近三十,却还是个太子储君,要等父皇驾崩不知道还要多少年,其间变数无限,谁也无法预计,万一功亏一篑,我此生所有努力皆成空,还不如现在放手一搏。”

禄亲王阴森森道:“我这就去安排,一个月后就是父皇生辰,宫内将大摆筵席,群臣恭贺,我看就定在那个时候,兵围北辰宫。”

太子点头:“此事必须做得周密,你亲自去把九门提督曾凯叫来,我要和他面谈。”

禄亲王应了声,快步往外走,将要一步迈出门槛时又被太子叫住。

“记住,必须瞒着母后,母后对父皇尚有夫妻之情,莫要因为妇人之心误了我们的大事。”

……

朔国大乘宫,殷溟简直把自己埋进了碑林书海般的奏折当中。

这四年来,殷溟一改之前有暴政之嫌的雷霆手段,尽敛杀伐暴戾之气,与民生息开言纳谏,温和有序地推进变革,润物细无声地收拢人心,其忙碌程度,又岂是一个“日理万机”能描摹得尽的。

“如果单单只是杀人,那是暴君,暴君人人都会做,朕不屑为之。”殷溟扔下朱砂笔,揉揉略有些酸胀的手臂,自嘲道,“怀恩啊,朕这个皇帝做得实在是辛苦,倒是十分羡慕那些告老还乡的老头儿,从此做个富贵闲人岂不自在。”

香炉里清香袅袅,刘怀恩往龙案上的青碧杯里续上香茶,垂眸道:“陛下这些年做得很好。”

殷溟以非常手段继位,直面人心崩离,纷芜杂乱的内政,乱政之下宜用重压,挟暴力以震诸侯,但并非长久之计,压力越大反抗也就会越大,若要长治久安,兵不血刃地掌控人心方是正道。在这方面,殷溟展现出了极强的政治天赋,一手打压,一手怀柔,刚柔并济,赏罚分明,渐渐将隐约有些崩离分裂,失控难掌的内政重新融合捏牢。

其中耗费了大量精力和心血,也只有刘怀恩看得分明。

“陛下昨日只睡了两个时辰,又坐了一个上午,要不要去走走松快一下?”刘怀恩问道。

“走走也好。”殷溟松松

肩膀站起来,苦笑道,“说来说去都怪楼誉,朕一想到要和他赛跑抢时间,就恨不得每天再少睡一个时辰。”

刘怀恩躬身跟在后面,沉默不语。在他看来,这四年来殷溟一反阴狠老辣的性子,分秒必争又极其有耐心地布置一切,展现出来政治智慧已完全不像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自己没有看错,殷溟和楼誉,这两个人同样都是百年一遇的枭雄,只不知将来天下大势何所归,两虎相争,终究鹿死谁手。

“日月如惊丸,可谓浮生矣。”殷溟负手走在大乘宫前长长的九龙阶陛上,长叹道:“怀恩,大梁那边有什么动静?”

虽然天气不冷,刘怀恩却还是习惯性地佝偻着腰,把双手拢在袖口里:“看得出来,楼闵等不及了,他想逼宫掌权。”

“逼宫?楼闵那个蠢货胆子倒大。”殷溟冷笑一声,“他也不动动脑子,看看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楼誉有什么反应?”

“没有反应,一如既往地纨绔到底。”说这句话的时候,就连刘怀恩这么冷酷无情的人,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可惜,“臣相信他必有图谋,但是如今他军权被削,每天赌博喝酒,烂醉如泥流连勾栏自毁名声,行为品性为文臣一系不齿,这般武不拉拢,文不靠近的,手中没有半分力量,他究竟靠什么图谋?”

刘怀恩无奈地摇头,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这个人藏得太深了,老奴动用了鹰庭所有的力量都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殷溟不语,眯眼看着天上,半晌方才笑道:“你都查不出来,难怪楼闵那个蠢货会相信,楼誉真的是被打击过度从此废了。”

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刘怀恩:“但朕以为,楼誉是在默默地在和所有人较劲,这个所有人当中,当然包括了朕和你。”

刘怀恩点头:“楼誉前几年醉心军务,从不旁顾朝政,在朝中并无故旧可以依仗,老奴想不出来,除了军权他还有什么力量,来打这一仗。”

殷溟伸了个懒腰:“查不到就不用再白费力气,到了楼闵逼宫那日,楼誉自然会亮剑,我们等着隔岸观火就行。”懒腰伸完,随即眼光一利,“知会鹰庭在大梁的钉子,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全力支持楼闵逼宫夺位。”

刘怀恩躬身应下:“鹰庭自会操办。”

“好不容易朝政有了起色,若再多给我几年时间,大朔政通人和,国富民强,何愁天下不在我手?”殷溟遗憾地长叹一声,“终究事与愿违,差了这么一口气,若这次被楼誉抢了先机,朕不知要再耗费多少力气方才能够得偿我愿。”

只有少数人知道,四年前的朔国看似泱泱天朝,煌煌气象,实则外强中干,朝堂上人心背离,皇权摇摇欲坠,危机丛生。当时楼誉以超强的军事嗅觉,把握住了一些蛛丝马迹,力主出战,可谓正好踩在了点子上。

以楼誉为首的梁国大军,如出鞘宝剑锋芒正盛,朔国根本无力抵挡,殷溟不得不虚与委蛇,让出塔姆河,以争取时间。但积重难返,岂是一朝之功?四年的时间还是不够的。

时隔四年,楼誉依然是这个局中最大的变数。大朔是否能吞并大梁一统天下,抑或是朔梁两国依然分庭抗礼,东西对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都系于他一身。

刘怀恩安慰道:“陛下不必过虑,逼宫夺位并非等闲,楼誉所藏的暗手必然是雷霆一击,届时他们内讧大乱,兵祸又起,也许不必我们动手,梁朝就气数将尽了。”

“我从来没有那么希望过,楼闵那个蠢货能够赢一次。”殷溟点头,展目看向远方,语气极淡,“楼闵,朕如此看重你,你可一定要争气,莫要令朕失望。”

……

时至深夜,明月高悬,灯芯燃尽,忽然爆了一下,随即熄灭。

楼誉睡得并不踏实,额头上冒出层细细的汗珠,梦中有她,依然是那身朴素的黑色箭袖薄袄,披着自己的白狐皮大氅,站在云顶之巅,巧笑倩兮:“楼誉哥哥,仗打完了,我们去江南玩玩好不好?”

当然好,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他笑得十分开心,可下一刻,她却在他面前如晨雾露珠般碎裂消散了。

一股无与伦比的疼痛猛击心头,楼誉骤然惊醒,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那轮明月,眼角慢慢渗出一滴泪珠。

四年了,如果她还活着,已过了及笄之年,可我都没来得及为她亲手插上发簪。

弯弯,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窗扉轻响,声音极小,楼誉翻身坐起,眼光渐渐清明凝定,不再有半点疲懒宿醉的痕迹。

一个黑衣人推窗跃入,单膝跪下,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

楼誉接过信笺,也不拆开,沉声问道:“找到了吗?”

黑衣人沉默摇头。

楼誉追问:“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黑衣人低声道:“属下办事不力,请世子降罪。”

虽然是听了多年的答案,楼誉的眼中依然带上了浓烈的失望:“传我令下,所有青鸟儿继续打探这个人的下落,有任何消息立刻来报我。”

“诺!”黑衣人应下。

楼誉挥挥手,那黑衣人行了个军礼,悄无声息地从窗户跃出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楼誉拆开火漆,薄薄的一张信笺,上面只有三个字——事已妥。

楼誉将信笺放在灯上烧成灰烬,再无睡意,缓步走到书桌前,摊纸磨墨,挥毫疾书,行笔不停,片刻写就一幅行云流水的行草——知而后定,定而后静,静而后安,安而后虑,虑而后得。

掷笔凝视这几句话,楼誉嘴角牵起一丝不带温度的笑意,吴尚泽佩服他能忍?那只是因为吴尚泽没有体会过心伤欲死的感觉,和那种恨不得死去的感觉相比,被恶语相向算什么,被浇桶冷水又算什么?

楼誉拔出离光,细细抚摸黑色的刀刃,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弯弯的体温。弯弯,你是不是在这个世间的某个地方默默地注视着,等着看我如何收拾那些害死宋叔他们的人?

楼誉嘴角的笑意逐渐凝结,透出了刀锋似的冰冷。弯弯,我不会让你等太久,这笔血债,是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楼誉眼前浮现出父亲临行前的那一夜。

四年前,凌南王府的书房里,凌南王负手而立,脸色凝重。

“誉儿,你决定了?”

“决定了。”楼誉目光凝定。

“你要想清楚,这条路荆棘遍布,哪怕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你、我、你娘,整个凌南王府,还有很多人,都将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楼誉眼中有着浓浓的负疚:“要拖累父王和娘亲,孩儿万死难以安心。”

凌南王深深看着自己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已经没有了脱跳快活的少年意气,敛尽锋芒,只为最后一击。

凌南王沉思片刻,坦然一笑,走上前拍着儿子的肩膀,道:“我明白,这是军人该有的担当,父王支持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娘,我们自有安排。誉儿,你要记得,之后做的任何事都要对得起宋叔和刘征他们在天的英灵。”

楼誉静静与父亲对视,深吸口气,重重点头。

凌南王从书桌上拿起一份折子,递给儿子:“我刚整理出来的,看完牢记,然后烧掉。”

楼誉接过折子,一目十行看下去,微微缩小的瞳孔中满是震惊的情绪,待看到最后那个名字,赫然抬头,不敢相信道:“父王,他也是你的人?”

凌南王缓缓点头,眼中有着老谋深算的深沉,还夹杂着几不可见的伤痛:“从九妹远嫁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了,一个人再能打也只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要保护住想保护的人,就必须在朝堂之中拥有自己的力量。”

楼誉只觉得手中的折子重若泰山,这都是自己父亲多年暗中经营的心血所在,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向低调不问政事,游离于朝堂之外,甘心当个富贵闲人的父王,竟然想得那么深走得那么远。

“这些是我的全部力量,今天就交给你了,你要善用。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擅起兵祸,乱天下,苦百姓。你做不做得到?”凌南王声声沉重,。

楼誉无比郑重点头:“孩儿谨记父王教诲。”

四年后,冷月如钩,楼誉抬头看向窗外,眼睛微眯隐隐掠过一丝淡得不能再淡的杀意。

那一夜的父子对话历历在目,而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武定十年,秋末冬初,武定帝五十岁寿辰,大赦天下,举国欢庆。皇宫廊道两边点起了一盏盏红色的绢绸宫灯,地上铺满了红毛地毯,满目皆是琼浆玉液,山珍海味,说不完的富贵奢华。

武定帝设宴承天殿,文武百官齐聚恭贺,一时间冠盖云集,鸿儒谈笑。

武定帝卧病多日,今日身子难得畅快些,又见后妃皇子,重臣贤相济济一堂,一派盛世景象,心中甚是高兴,语气之间就松快许多。

曹皇后一身盛装,端起酒杯语笑盈盈,道:“臣妾恭贺皇上万寿无疆,今日皇上气色极好,怕是要多喝一杯了。”

武定帝点头笑道:“劳皇后费心了。”端起白玉杯往嘴边送,却听身边的容妃柔声道:“皇上龙体才刚好点,这酒性烈,喝慢些,小心又咳了。”

武定帝刚拿起的酒杯便又放下了,转目看向她,笑道:“还是容妃贴心,想得周到,来人,换果浆子。”

早有宫人上来,将武定帝案前的酒水撤了,换上了新鲜果浆。

曹皇后的笑意凝在脸上,深吸口气,一只手指甲在嵌精绣凤的袖子里掐得齐根而断。

群臣络绎不绝恭贺,就连最挑剔的言官今日都搜肠刮肚地挑各种好听的话来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的太没新意,历数这几年最让皇帝高兴的事,还是四年前的塔姆河大捷,加之这次大军征伐是太子统帅,夸了皇上也就相当于夸了太子,这么一举两得,一句话捧两个人的便宜马屁,群臣们拍得不亦乐乎。

武定帝极为受用,笑道:“这一仗确实打得漂亮,太子年纪轻,多依仗诸卿辅佐方有这一胜。”

话说到这里,按理太子无论如何都要出来自谦一下才符合规矩,却不料太子领衔众皇子坐于右首,心事重重地端了个杯子发呆,竟没有半点反应。

场面有些尴尬,武定帝斜睨太子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

曹皇后连忙轻咳一声,向禄亲王使了个眼色。禄亲王反应过来,用肩膀顶了顶身边的太子,太子这才如梦初醒,也不知道群臣刚才说了些什么,忙不迭地端起杯子想敬酒,却忙中出错地打翻了面前的汤盏,被汤汁溅脏了前襟。

群臣默然,曹皇后连忙笑道:“太子最近忙于国事,怕是太累了,皇上说得对,太子年纪轻,还须劳各位尽心辅佐才行啊。”

武定帝脸色难看,瞪了太子一眼,也不理曹皇后,转头看向容妃:“诚儿最近很好,太傅夸了他好几次,书念得不错,字也写得大有长进,最难得的是,小小年纪对政务时事已有了独到见解,真是让朕欣喜。”

容妃浅笑答谢,容家子女的外貌一向出色,加之她性格温和,这垂眸一笑,更显柔美。

楼诚端了杯酒蹦出来,跪地行礼,朗声道:“儿臣恭贺父皇,福寿绵长,父皇身体康健,就是儿臣最大的心愿。”

武定帝脸色稍霁,笑道:“好好,是朕的好孩子。”

群臣见风使舵,一看这种情形,风向立转,各种阿谀奉承滔滔不绝奔往容妃和六皇子而去。

曹皇后勉强维持着端庄的笑意,脸上却似糊了层糨糊般,僵硬得刮都刮不动。

禄亲王眼露愤恨神色,太子却依然心不在焉,找了个换衣服的借口,匆匆离席。

文官席上,魏相爷独坐首位,轻捻长须,淡淡看向对面。

斜对面的席面上,楼誉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旁若无人地坐在桌旁,拈着一只酒杯自斟自饮,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若论塔姆河大捷,首功当属打下焉吉城的凌南王世子,可如今,群臣满嘴溢美之词,却没有半句提到楼誉,人心冷暖,趋炎附势,可见一斑。

魏相看了楼誉片刻,低头不知道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给自己斟了杯酒,也不敬任何人,仰脖一饮而尽。

宫内其乐融融,温暖如春,一派太平盛世的好年景,没人知道,此刻的宫外,却已是另一番境况。寂寞的长街上空无一人,黑漆漆的街巷之中,突然传来了急促繁乱的奔跑声,身着禁军服饰与御林军的军人手持兵刃,从街角巷尾涌出,围住分布在长街附近的各个朝臣府邸,在一片妇孺的惊叫声中,沉默凶悍地冲进府去。

奔跑声越来越大,人数越来越多,长街街尾那座青瓦白墙的雅致府邸前,火光重重,无数军士手持火把,森然冷漠地站在府门之前。

“嘎吱、嘎吱……”重阳门沉重的城门缓缓合上,几乎与此同时,永定门、宣武门、启文门、安贞门、华光门、景芝门、平远门亦缓缓关上。

九门全闭,外军不可进,内臣不能逃,上京城成了一座孤城,肃杀之气渐渐弥漫。

宫内鼓乐齐响,歌舞升平,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微醺的醉意。

武定帝早就觉得乏力,心口既闷且痛,几乎坐不住。只是一年一次的寿宴,身为帝王不能露出疲乏病态,只得强自撑着。

身侧的容妃刚想开口劝皇上回宫歇息,就听得承天殿外一阵杂乱的呼喝声,心中一惊,这种时候,是谁敢在外面吵闹?

一个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惶急得差点摔倒,跪禀道:“皇上不好了,九门忽然关闭,御林军四处奔杀,包围了多处府邸!”

武定帝霍然坐直,侧耳倾听,果然有马蹄兵戈之声远远传来,怒不可遏道:“大胆,竟敢造反!”

御林军指挥使欧阳元拔出腰刀吼道:“不要慌,护驾!”

武定帝拍案怒喝:“传朕旨意,速调禁军平叛,将那些反贼一一给我杀了!”

大梁兵制,御林军负责宫内防御,禁军负责上京城内安全。如今御林军不可靠了,武定帝第一时间想到调禁军入宫,剿杀反贼。

不料奔出去传讯的太监迟迟不归,外面的喧嚣砍杀声却越来越大。不知道外面情形,众人如坐油锅之上,无比煎熬,却不敢妄动。

不久,只见数十个御林军满身是血退了进来,见到欧阳元,脸上俱是不敢相信之色:“指挥使,禁军未奉旨突然大举攻入皇城,北辰宫已失守,宫外各朝臣府邸也被强行闯入,我们抵挡不住,死伤惨重啊。”

此言一出,朝臣们皆大惊,忧心家眷安危,惶惶然乱成一片。

武定帝双手剧烈颤抖,声音嘶哑:“是谁,是谁,究竟是谁?!”

殿外马蹄声重,十余军士持枪带刀冲了进来,一个全身戎装之人缓步而出,慢慢道:“父皇,孩儿在这里,恭贺父皇寿比天齐。”

武定帝看清这人面容,一口气阻滞在胸口,猛烈咳嗽:“你,你竟敢!”

太子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孩儿备了重礼给父皇贺寿。”

武定帝暴怒:“好个孝顺的孩子,来人啊,给我拿下!”

没有人应诺,御林军指挥使欧阳元向太子行了个礼,向几个下属使了个眼色。

只听刀入血肉之声,那几个负伤躲进殿内的御林军还没来得及惨叫,就被人一刀割喉。随后,又有数十全副武装的禁军冲了进来,� ��制住了所有的文臣武将,就连楼誉的脖子上都被架了把明晃晃的钢刀。

兵部众将武艺在身,好几个站起来试图抢刀反抗,却发现手脚发软,竟是内力全失,使不上力道。

王冀软倒在椅子上,站不起来,指着太子怒喝,“你在我们的酒里放了什么?”

太子面笑心不笑:“放心,不是化功散。王大人和众位将军乃是国家柱石,本太子还需要各位开疆辟土,岂会舍得让大家有所损伤?只不过是一些暂时消解气力的药物罢了。”

禄亲王拍拍衣袖站了起来,狞笑补充:“不过众位大人还是不要妄动的好,各位的家眷可还在府上望眼欲穿地盼着呢。”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无礼轻薄至极,多位大臣武将面露愤怒的神情,却都投鼠忌器,不敢擅动。

武定帝看着禄亲王,指着曹皇后道:“你……你养的好儿子!”话音刚落,一口痰堵在胸口,脸涨得通红,颓然倒回龙椅中。

曹皇后惶急去扶,却被武定帝奋力一把甩开。曹皇后身子被带得一个趔趄,发髻上的金步摇歪落一边,脸色瞬时苍白如纸,又急又惊看向太子:“太子,你已经是储君,是未来的君王,这天下迟早是你的,为何如此等不得,做下逼宫夺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还不快快向你父皇认错,求你父皇原谅!”

女人就是成不了大事。

太子抿唇冷笑道:“来不及了,母后难道以为这般行事之后,父皇还会原谅孩儿?”

曹皇后如遭雷击,脸色青白,脚下一软,颓然坐在地上。

太子转头看向武定帝:“父皇操劳国事多年,过于劳累,孩儿倍觉愧疚不安,不如今日就写下退位诏书,昭告全国退位让贤,从此颐养天年,让孩儿来替您分忧,岂不是好?”

说话间,早有军士将笔墨纸砚端了上来,摆在武定帝身前的案几之上。

有几个言官御史闻言大怒,不顾生死,指着太子骂道:“不忠不孝,何德何能为一国之君,你如此卑劣行径,必将被载入史书,遭万世唾骂。”

太子眼中怒火一盛,使了个眼色。

几人身边的军士随即手中用力一拉,锋利刀尖划过脖子,鲜血喷涌飞溅,那几个冒死谏言的官员怒瞪双目,颓然倒下。

“胜为王败为寇,史书亦是人写的,我想让你们怎么写,你们就要怎么写!”太子掏出一块白色锦帕,拭去飞溅到脸上的鲜血,冷冷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听话的,都和他们一个下场!”

又有武将不服大喊:“凌南王尚在平西郡,岂会容你这般倒行逆施,他必然不会放过你!”

太子闻言竟也不怒,森森道:“凌南王?现在估计忙得很,无暇来坏本太子的大事。”

边关紧急军情文书尚在快马加鞭送往上京的路上,就在他逼宫夺位的前夜,朔国边军突然无端暴起,如有默契一般,发了疯似的在平西郡下十五州同时发动进攻。凌南王率黑云骑奋起反击,此时梁朔两国边境战火绵延,正打得如火如荼。

太子看了不远处的楼誉一眼,冷笑道:“等本太子以正统储君的身份登位之后,凌南王又能如何?难道他还会指挥十万黑云骑兵指上京?要知道内战一起,苦的是百姓,败坏的是大梁的国力,凌南王若罔顾百姓和国家安危,擅起战祸,他才是那个祸国殃民、遗臭万年之人。”

脖子上明晃晃的钢刀反射刺眼的光,楼誉低着头,长长睫毛挡住了眼睛,一声不吭,似乎醉了。

武定帝喉头咯咯作响,双目几乎瞪出眼眶之外,指着太子说不出话来。

太子不耐烦道:“父皇累了,龙体欠安,来人啊,替皇上磨墨执笔。”

便有近随太监躬身上前,将羊毫笔浸满墨汁,摊开宣纸,将笔放在武定帝手中,又握住他的手,执笔代写。

“古天下,能者得之,今太子受命于天,德照四海,贤披天下,乃大梁天命,朕身有微恙,愿禅位于太子,颐养天年。望其正本立道,宽容以教,中立而不倚,为一代明哲圣君。”

太子昂首念道,却见那太监全身发抖不敢下笔,怒道:“该死的东西,还不快写!”

那太监抖如筛糠,两眼翻白,咣当一声翻倒,竟然晕了过去。

“我来。”禄亲王挽起袖子,噔噔噔几大步踏上前来,拉过武定帝的手,就往纸上写。

“不要,皇上!”容妃鬓发散乱,疯了一般扑上来,想要挡在武定帝身前,却被禄亲王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打飞出去。

“绑起来!”禄亲王狠狠道。

“母妃!”六皇子楼诚拨开刀枪冲上来,扶起容妃,怒目而视:“谁敢动!”

众军士迫于他的威势,竟被震住,无人敢上前。

楼诚扶起容妃后,又不顾性命地冲到武定帝身边,一把抢过笔远远掷到一边,怒道:“三哥,你难道连人伦都不顾了吗?”

人伦?你死我活之际还谈什么人伦?禄亲王残酷地冷笑,挥手道:“来人,六皇子忤逆当诛,给我砍了。”

老六,别怪哥哥心狠,要怪就怪你生在帝王之家。

早有军士挥刀上前,雪亮刀光夺魂摄魄地凌空劈下,楼诚虽然随弯弯学过几招武艺,但哪里是大内禁军的对手,眼看就要被劈死当场。

“诚儿!”容妃凄厉哭叫。

不远处,楼誉眼睫颤动,低垂的手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动。

却听见太子猛喝一声:“住手!”

钢刀恰恰在楼诚头顶停住,禄亲王不解地看向太子,急道:“皇兄,夜长梦多啊!”

太子比禄亲王想得更为深远,他今后是要登基做皇帝的,那是长久之治,自然希望有个好名声,若逼宫当日就弑父杀弟,那张退位让贤的诏书就算白写了,他的继位也将变得名不正言不顺,传将出去必将为天下诟病。和朔国帝君殷溟不同,太子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手段去收拢分崩离析的朝政,所以他格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登位理由。六皇子要杀,但不能是这个时候,此时若杀了六皇子,引来天下非议,不啻自毁长城。

太子瞪了禄亲王一眼,缓和表情道:“六弟年轻不懂事,本太子不和他计较,来人啊,把六皇子带下去。”

便有军士上前,架住楼诚胳膊肩臂,将他硬生生拖了下去。

武定帝急怒攻心,一口痰堵住喉咙,脸色涨红,双手颤抖,瘫在龙椅上,渐有白沫从口中溢出。

“父皇,儿臣冒犯了。”禄亲王低低道了一声,扯过武定帝的手,将笔重新塞回他手中,带着他的手写了起来——古天下,能者得之……

不消一会儿,一张退位诏书墨汁淋漓地出炉,就待从北辰宫中取来镇国玉玺盖印便可。禄亲王拿起诏书,不待吹干,急不可待当众大声宣读。附庸太子一党的官员互使眼色,纷纷跪满一地行见君之礼,大呼:“恭贺新皇登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事将成,太子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自得的微笑,昂首负手而立,坦然受礼,俨然已是一国之君的气势,双手平抬,道:“众卿平身,朕……”

话没说完,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在一片万岁颂德声中,显得无比突兀与不和谐。

“你也配以朕自居?”

太子脸色突变,看向声音来的方向,只见楼誉静静坐在那里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太子怒意勃发,待要发作,却见归附于他的兵部郎中一脸慌乱地冲了进来,来不及行礼,一头冷汗道:“太子殿下,九门提督紧急奏报,陈禅的期门军反了,万人精锐,距离重阳门只有不足三十里!”

太子大惊:“胡说,期门军驻守中原腹地,距离上京有数百里之遥,一支万人军队怎么可能不惊动地方,悄无声息地跑到上京重阳门?”

正慌乱不信间,又听楼誉垂眸冷笑了一声,禄亲王顿时就像只被扎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暴怒道:“大胆,竟敢藐视皇上,该当死罪!来人,把凌南王世子拿下。”禄亲王大声呵斥,朝楼誉身边的禁军使了眼色。

意思再明白不过,趁这个机会将楼誉杀了,对外就说是凌南王世子不服新皇,欺君叛逆,罪当立诛,从此以绝后患。

却不料,那名禁军好似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竟然动也不动。

“君王?皇上还没死,哪里来的新皇。”楼誉语气冷淡,淡淡地斜睨过去,竟让太子和禄亲王齐齐打了个冷战。

“你好大的胆子!”太子袍袖一挥,指着楼誉怒道,“父皇已将君位禅让与我,我如今就是大梁皇帝,你难道想造反吗?”

楼誉的语气淡得不能再淡:“造反又如何?”

他明明面无表情,手无寸铁,说话语气也平淡无波,却偏偏让人不寒而栗。

太子脸色发白,怒吼道:“还不快给我把这个逆贼拿下!”

依然没有人动。

太子气得浑身哆嗦,暴怒喊道:“不尊皇命,你们都想被诛九族吗?欧阳指挥使,速速诛杀逆贼!”

欧阳元老奸巨猾已知不好,但身在天险边缘,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吼道:“御林军听令,将凌南王世子拿下。”

欧阳元刚说完,就见禁军刀尖剑锋陡转,架到了他们的脖子上。

刚才还形势大好,顺风顺水,如今局势陡转直下,太子一时间无法消化,盯着那些禁军道:“你们在做什么!”

那些禁军士兵也不说话,目光齐刷刷看着不远处的楼誉,只待他一声令下。

太子惊悚回头,无论如何不肯相信。

这些年自己在禁军之中下了多大的功夫和血本,方才能将禁军的统领全都收于掌中。

而楼誉终日饮酒烂醉,流连勾栏,从不见他沾手兵权,不要说禁军大营,甚至连兵部的大门都没迈进去过。

他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毫无征兆地接手禁军,让禁军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这不可能!太子再也忍耐不住,挥手噼里啪啦将身旁案几上的菜肴酒宴扫落地面,指着楼誉怒吼:“将这逆贼拿下,当场杖毙。”

殿内的数十个禁军没有人上前,反而刷刷刷将手中的刀剑转了方向,对准了文武大臣中的那些太子一党。

楼誉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见太子慌乱失措,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怜悯。

此时只听得承天殿外马蹄声沉重而又整齐地响起,越来越近,十余军士冲了进来,皆是标准的禁军装束。

当中一个形貌威武的大汉缓步而出,这人身材高大,却瘸了一条腿,左边的袖子空荡荡的,显然少了只胳膊。

大汉向楼誉行礼:“原禁军一营统领陆成杰,见过世子。”

禄亲王觉得这人好生眼熟,定睛看去,细细再想,忽然大叫:“原来是你,陆成杰,你竟然没死!”

陆成杰面容黝黑似铁,冷冷道:“陆某拜禄亲王和曹家所赐,断了手脚,险失性命,老父幼女流落民间备受欺凌,所幸得凌南王世子殿下所救,才有今日。”

这陆成杰原是禁军第一营的统领,当初弯弯误打误撞在醉月居前救下的祖孙二人,正是他的家人。

楼誉将陆成杰从大牢中救出后,便把这祖孙三人在京中隐姓埋名安顿了下来。

陆成杰骁勇善战,为人正直,待下属慷慨仗义又有担当,深得禁军一营乃至其他几营官兵的爱戴和拥护,这四年里,楼誉就是通过他,结识了许多禁军中官兵。

陆成杰亦涌泉相报,将自己在禁军中的人脉全数奉上,上京偏僻处的那个陆家小院,就成了众人常聚谋划之地。

其实太子掌控禁军逼宫夺位的消息早就递送到楼誉这里,正所谓螳螂前黄雀后,适才太子手握禁军逼迫武定帝让位一幕,在楼誉看来,只不过是一场真人秀而已。

真正的逼宫大戏,此时大幕才恰恰拉开。

楼誉用两根手指轻轻拨开脖子上的钢刀,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缓缓脱去身上的世子袍服,露出底下一身箭袖黑衣,一扫多年的纨绔浪荡之气。

“楼闵,你筹谋策划多年亦算有备而来,可惜你并不懂,要掌握一个军队,凭银子收买人心是不够的,重要的是获得军士们的诚心拥戴,而要获得军士的诚心拥戴,必须靠正直无私和仗义担当,而这些,你都没有。”

夜色清冷,楼誉的一字一句如寒霜冰碴。

太子脸色惨白,气得浑身哆嗦:“我还有上万的御林军在宫外,九门提督曾凯已封锁了正阳等九门,朝中文臣武将们的家眷都在我手中,他们若敢有二心,我就把那些妇孺老幼全数杀尽!你就算掌控了宫中又有何用?”

楼誉星眸微合,面容沉静:“你知道,我不会给你这种机会。”

宫外长街的尽头,那座青瓦白墙的府邸前,侯行践骑在马上一身重甲戎装,右臂上别了一块红布,脸色冷肃,率队亲自守护在容府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无数之前杀入各家府邸,控制住那些大臣家眷的御林军突然从怀里掏出块红布,别在右臂上。

他们身边那些效忠于太子的军士还在愕然不解,就觉得脖子一凉,被一一砍翻……

若二更时分宫中仍无消息传出,便挟大臣家眷从外往内,逼迫这些大臣武将们俯首称臣——这是太子之前的计划,可眼下二更已到,宫外却没有任何动静。

太子隐隐知道不好,却还是抱着希望,急怒道:“楼誉,你莫要得意忘形,我舅父手中还有羽林卫和龙虎卫,他若知道必然会挥师直指上京!”

楼誉面不改色,语气寒冷:“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你舅父曹觉救不了你,因为,他已经死了。”

此刻无人知道,就在楼誉说这句话的前一夜,一把黑铁大刀划破了曹觉大将军的营帐,挟着无比暴戾凶横之气,猝不及防地砍下了曹觉大将军的头颅。

据说那名刺客是曹大将军颇为赏识的一个亲卫,得手后混入大军之中,杳无下落。

太子根本不肯相信,正想出言反驳,却又看见重阳门方向火光冲天,隐约有呼喝杀伐之声传来。

“期门军已经开始攻城,和这些野战军相比,九门提督那些兵根本不堪一击,不用半个时辰,上京城的九门将插上期门军的军旗。”楼誉声音冷酷无情。

太子愤恨绝望已极,声音嘶哑:“不可能,没有内阁首相亲笔签署的过关文书,期门军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到达上京?”

楼誉看向席间某个方向,但笑不语。顺着楼誉的眼光看过去,太子只觉得晴空一道霹雳当顶砸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不敢置信道:“魏相,你……你……竟然是楼誉的人?”

楼誉远远朝魏相爷行了一礼,想起父亲临别那夜拿出的那张名单,当时自己的震惊不亚于太子此刻,足足花了好长时间才能消化这个消息,心中对父王的佩服无法形容。

那长长的名单最后赫然写着两个字——魏明。

魏明轻捻长须,淡定还礼,转向太子道:“贤臣择良木而栖,魏明愿效忠凌南王。”

直至此刻太子才知道自己大势已去,颓然坐倒,难以相信地带着哭音道:“魏相,朕才是真命天子,你为何要站在楼誉那边,为何!”

一句话说不出的愤恨嫉妒,看向楼誉,笑容比哭还难看:“好个凌南王世子,这四年你忍辱负重,竟然瞒过了我,也瞒过了天下人。只是楼誉,为了扳倒我,你不惜掀起兵祸,届时国内大乱,殃及百姓,难道不怕成为祸国殃民的罪人?”

楼誉面色不变,稳稳道:“如今京城尽在我掌控之中,城外有期门军镇守,城内有御林军和禁军接管戒备,梁朔边境有黑云骑镇守,你舅父那边的龙虎卫我也早就安插了人手,大梁不会内乱。”

禄亲王胸口起伏,目光陡然亮得阴鸷,突然从身边军士那里抢过一把弯刀,朝楼誉扑了过来:“楼誉,我杀了你!”

楼誉动都不动,陆成杰冷哼一声,抢上几步,独臂挥出一道刀光,将禄亲王的刀劈落,喝道:“绑起来。”他身后的几个禁军如狼似虎扑上来,想必绑人是绑惯了的,几下就把禄亲王绑得结结实实。

“皇兄救我,母后救我!”禄亲王天潢贵胄,何时落到过如此地步,此刻斧钺加身,方才知道楼誉是真的敢杀人的,忙不迭向太子和曹皇后求救。

曹皇后花容惨淡,颓然坐在地上,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瘫软在龙椅上不能动弹的武定帝,眼泪如雨,仿佛没有听到自己儿子的求救。

太子眼见禄亲王被绑,绝望已极,指着楼誉恨意不加掩饰:“我做错了什么,那么多年我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做足了一个太子该做的事情,可是父皇对我苛责严厉,从未有过鼓励嘉勉,哪怕他将对六弟的慈爱关怀分我一些,我也不至于此。还有你,我对你从无敌意,反而各种拉拢靠近,可你却从来不假颜色,处处与我为敌,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楼誉一步步走过来,一身黑衣在灯火映衬下中尤显森然,如同啮魂夺魄的冥王,冷冷道:“为什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沙湾殉国的那五千将士,可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一道闪电甩过黑色的天际,楼誉看着太子,眼中的愤恨丝毫不掩饰。

太子惊得连退数步,连嘴唇都白了,发抖道:“本太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楼誉的眼光如熊熊火焰压迫过来:“身为大梁的太子,却勾结敌国,出卖自己的同袍,视我军将士性命如草芥,像你这样的人,百死莫赎,怎么配做我大梁国君!”

炸雷劈下,场中众文武大臣脸色剧变,就连那些太子的拥趸都目露震惊,勾结敌国是何等大罪,更何况这个人是本国太子,这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

太子连退数步,暴怒道:“你胡说,我身为一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什么理由去勾结敌国?”

“我有证据。”楼誉做了个手势,便有亲卫提了个锦布包裹进来,白色锦缎边缘浸满血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解开,一颗黑乎乎的东西随即滚了出来。

一个须发俱全的人头,颈部血迹已经凝固,未闭的双目中尚有惊恐之色,似乎是被人猝不及防砍下来的。

“他叫吴功,是太子东宫里的首席幕僚,昨天被我亲手砍了,尸体拿去喂了狗。”楼誉语气森冷,透出刻骨的恨意。

太子脸色惨白似鬼:“拿一个东宫幕僚的头,就想坐实本太子私通敌国的罪状?杀我东宫幕僚,本太子还要追究你擅杀之罪!”

楼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几封信函,冷冷道:“这个吴功是朔国鹰庭的人,从他身上搜出几封来不及送出的密信,上面有你的亲笔,你还想抵赖?”

太子脸色大变,不顾一切扑过来想抢下那些信函,楼誉哪里会让他得手,脚步微移闪过,将书信交到了魏明手中。

魏明摊开细看,霍然抬头,眼中俱是惊痛,沉声道:“确是太子笔迹。”

“你们是一伙的,找人模仿我的笔迹,构陷本太子!”太子胡乱吼道。

魏明将书信交与身边的御史大夫,御史看完之后,默然将书信递给了其他言官。

这些年,太子辅佐朝政,时而代武定帝批阅奏折,百官对他的笔迹非常熟悉,加之这些文官都是科举入仕,个个都在书山墨海中浸淫多年,其中不乏书法大家,一眼看下来便知道笔迹真假,心中震撼无法用言语表达。

一时之间文官席上鸦雀无声,太子虽然以非常手段迫武定帝退位,但再怎么说,他也是太子,身份摆在那里,父子反目也好兄弟阋墙也好,终究是正统皇子。而楼誉只是世子,身份上便隔了一层,如果让他兵变登位,难免落人口实,百官中不服的大有人在。

但是在看完这几封信之后,那些原先保持中立态度的,还有一些对楼誉以世子身份挟兵夺权不满的官员,都闭上了嘴,再不犹豫质疑。

世子也是皇族,让凌南王父子登基,总比把江山交到一个里通外国的浑蛋手里来得好。

吃里爬外狼心狗肺败家子,此刻文武百官看着太子的眼神,已经把他当成了个死人。

太子看着满朝文武的神色,已知大厦倾倒,再无挽回的余地,颓然坐倒,衣角沾满了尘灰以及汤汁,表情呆滞,喃喃道:“你胡说,你胡说,你们构陷本太子……”

“论构陷,哪里有人比得上你。”楼誉居高临下,脸色格外冷峻,一字一句如刀锋锐利,直指人心,“我且问你,四年前沙湾一役,那座空城是怎么回事?突然冒出来的数万朔军又是怎么回事?你和朔国帝君勾结,设了这么一个局想置我于两难之地,结果害得五千黑云精锐全殁沙湾。”

楼誉铁拳紧握,生生克制住把太子揪过来当场击毙的冲动,声音中有着黑沉如海的愤恨和悲痛:“五千人,足足五千人啊,他们都是我亲如兄弟的同袍,个个英勇善战,忠心为国,却都生生葬送在你那些卑鄙的阴谋之中。你不死,他们在天的英灵永远不得安息!”

又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黑云翻滚,雷声隆隆。

“楼闵,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吗?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亲手诛杀你。但我不能那么便宜了你,我一定要让你尝尽众叛亲离,失去一切的滋味,这才对得起在沙湾枉死的五千英灵!”

殿中静寂无声,楼誉如同索命的黑无常,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太子只觉得殿中森冷空旷,寒意逼心,隐隐有黑影憧憧晃动,似乎有无数声音在耳边响起,战场上垂死挣扎的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声,断肢伤兵的痛呼声,失去亲人的悲泣声……

“别来找我,你们滚开,别来找我……”太子双手捂住耳朵,伸腿乱踢,崩溃大喊,“不是我,不是我,都是殷溟出的主意,你们找他去,滚开,滚开……”

此言一出,就连那些从头到尾坚定到底的太子党,都面带羞愧地低下了头。

雷鸣电闪,蓄势已久的暴雨终于落下,楼誉负手立于殿中,脸颊有泪光闪烁,宋叔,刘征、赵无极……一个个名字刀划斧刻般印在心底,四年了,你们终于可以安息了。弯弯,我终是让你等了太久,如今五千黑云精骑终于沉冤得雪,你能不能原谅我,再回到我身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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