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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十九

赵十一吃饱回到侧殿, 便见殿中的小宫女正往桌上的攒盒中倒东西。

听到他们归来的脚步声,她回头行礼笑道:“小郎君回来啦。这是膳房处送来的糖芝麻核桃仁, 说是新制好的。婢子正往攒盒中放置,小郎君稍后便可用。”

茶喜笑:“哎哟, 小郎君方才在陛下那处用膳,吃了个十成饱,可不能再吃了,吃了要积食,晚上怕是要睡不好。”

“是,那婢子先收到罐子中,明日再拿出来。”

“去吧。”

赵十一体热, 日日均要洗澡, 小太监们伺候着他洗了澡,他眯着眼,满是困意。他的确吃了许多,光是那拌面, 他便吃了两大碗。吃尽后, 他又喝了一碗羊汤,那碗比赵琮的小碗可大多了,还是连着羊肉一同吃的。

吃尽,发了一身汗,格外舒服。

洗了澡,便更为舒服。

他躺到床上,昏昏欲睡, 正要睡着,突然想起赵琮提到的谢文睿明日要进宫的事。他的眼睛立刻又睁开,伸手就要去拉开幔帐叫吉祥。

幔帐外已经响起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小郎君要些什么?今日是小的为您守夜。”

赵十一愣了片刻,他知道除了吉祥外另有一人为他守夜,但吉祥守夜的时候较多,他也不去刻意在意,是以从未见过这个陌生的小太监。

小太监倒也自觉,说道:“小的叫吉利。”

说罢,吉利再憨道:“是上头的姐姐们说小的叫这名字,才与吉祥阁长相配。”

怕是染陶取的,赵十一原本忽然提起的心,又落了下去。

那便明日再与吉祥交代吧,赵十一这般想着,很快进入了梦乡。

吉利又站了片刻,才盘腿在床榻坐下。

他实在不是个机灵的人,但是他也知道,陛下信任他,给他吃的,还特地给他赐名,他就要听陛下的话。陛下既然要他盯着吉祥,更是亲自对他说那事他知陛下知,这是何等的体面哪?

那他就万万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

只可惜他常趁吉祥不在时,偷偷去瞧他睡觉的屋子,至今尚无发现。

他觉着有些对不住陛下的信任。

胡思乱想着,吉利也困顿起来,靠着床柱子,他也渐渐睡着。

正睡得香,仅是一道幔帐之隔,突然响起急促而惊慌的喘息声,吉利立即便醒了。他立刻爬起来跪到床榻上,轻声道:“小郎君?小郎君?”

他连唤两声,小郎君并未应他。他虽憨,却也是少时进宫,经过老太监多年训导的,他立刻想起,小郎君是不会说话的!

他担心,便伸手,想要撩开幔帐,他道:“小郎君,小的担忧您,这便撩开幔帐了。”

他却没能撩开,小郎君在里头死死地拉着幔帐,不让他拉。

吉利的确憨,这么一来,他愈发担心,守夜是他的职责。他反而站了起来,轻声道:“小郎君,您让小的看一眼吧!若是身子不舒服,小的也好去叫御医!不会惊扰了陛下,御药局也有御医值夜,不妨事的!”他人高马大,又壮,伸出粗壮的手臂,再去拉幔帐。

赵十一此刻正心慌,手抖得厉害,完全使不上劲,他的力气敌不过吉利,一时之间他竟出声道:“不许拉!”

吉利傻眼,小郎君不是不会说话吗?他的手顿住。

赵十一破罐子破摔,沉声道:“给我老实待着!跪下!”

吉利当真被吓到,也真的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

内室中又恢复一片寂静。

赵十一却还在喘气,只是他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被子隔断了他的喘气声。

他这才敢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身下,底裤中满是凉意,那处是湿的。

他是重活一世的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他上辈子吃得不好,过得不好,直到十三岁上头才出头一回的精。

这辈子,进宫以来,吃得格外好,他又想快些长大,吃得十分多。十一岁便出精,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根本不至于令他如此心慌。

他慌的是——

他慌的是方才的梦。

他梦见赵琮召钱月默侍寝,明明撩起布帘,走进赵琮内室中龙床前的人是那清清雅雅的钱月默。偏偏下一刻,他变成了躺在龙床上的人,他似乎回到了上一世。他心冷又硬,阴险狡诈,穿衣只爱深色,他喜好藏匿。哪怕是亵衣,也是黑色。

他梦见了身穿黑色衣服的自己,躺在龙床上,随后幔帐被拉开。

赵琮竟然出现在床前,赵琮只穿一件朱色长衫,赵琮对他笑,赵琮的眼角上挑,赵琮的眼角甚至有眼泪。赵琮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把秀气而精致的短刀,袖口滑落,露出他白皙的手腕。窗外又忽有风吹进,吹起赵琮的头发,头发缠绕着赵琮手中的刀。

不该有颜色的梦,却又有了颜色。

有黑色的他,与红色的赵琮,还有赵琮黑色的发,与白莹的皮肤,以及闪着银光的刀。

赵琮俯身,叫他:“小十一。”

赵琮伸手抚摸他,抚摸他的指尖,抚摸他的手臂,抚摸他的脖颈,抚摸他的脸颊,抚摸他的……

赵琮的手突然抚摸至他的胸前,刀瞬间没入他的肌肤——

他既愉悦,又痛苦。

他仿佛又死了一次。

他醒了过来。

一个激灵之后,下|身如被凉水浇过一回。

赵十一深埋在被中,久久未动。

赵琮抚摸他时,指尖的温度是那样熟悉,熟悉的冰凉。赵琮手中的刀,没入他的肌肤时,触感也是那样的熟悉,同样是熟悉的冰凉。

这个梦令他惊慌。

是不是预兆了什么?

午夜间,人大多有些脆弱,又是他这样刚做了一个荒唐梦的人。

上辈子杀了他的是赵宗宁,这辈子是赵琮要杀了他?

他又否定,他上辈子从未梦见过赵宗宁会杀了他!

其实最令他慌张的不是那把刀,是赵琮指尖的温度。

他甚至慌张到不敢再去想。

他紧紧用被子裹紧自己的脑袋,即便已渐渐有窒息感。

直到幔帐外又传来吉利的声音:“小郎君,您可还好?”

赵十一才缓缓松开手中的被子,他将被子拂开,在黑暗中睁眼看着床顶。又是大约一刻钟之后,他伸手,从枕下拿出一把短刀。

与梦中赵琮的那把刀一点儿也不同。

这是他这辈子重生后,做的第一把刀,与他上辈子惯用的刀是一模一样的。

是穆扶去两浙路之前,通过层层关系,将刀埋进土里,送到了宫里,再由刘显拿来。

这把刀很丑,且朴素。

赵十一低头看刀,不免又想到梦中赵琮的那把短刀,刀柄上镶有红蓝宝石,实在是很漂亮的一把刀。

他垂眸,突然伸手拉开幔帐。

“小郎君!!——”吉利激动地抬头,话却没说完,因赵十一将那把锋利的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嗫嚅,“小郎君——”他的脑子转不过来,小郎君不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傻子吗?

“再多话,你的头即刻便能掉。”

吉利依然没回过神来。

赵十一冷漠道:“今晚之事,你若能全部忘记,我便留你这条命!否则,杀了你,于我而言也不算什么。”

吉利眨巴着眼睛,只觉得脖子处冰凉,他嗅了嗅鼻子,闻到了一些不同的味道。

赵十一再度窘迫,吉利此人是留不得了。可虽说杀了这人,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但若是真杀了他,他要如何与赵琮解释?!

他十分烦闷。

吉利却突然明白小郎君方才到底是为何,他身下虽没了那东西,但他毕竟是个男人,进宫也是为了伺候贵人,这些事,老太监样样都已为他们讲透。

他道:“小郎君,小的去为您拿条新的亵裤来吧?”

赵十一更为窘迫,这小太监倒是个胆大的!

他轻声威胁道:“不若我现在就杀了你?”

吉利不解:“那得先换过亵裤才是。”

“……”

吉利竟然真不怕他的刀,小心翼翼地起身,避开他的刀,当真去一旁的柜中取来一条崭新的亵裤:“小郎君,小的为您换上吧?”

赵十一再窘迫,也想快些把那一言难尽的亵裤赶紧换了。

他没用吉利伺候,利索地换了新的亵裤,旧的立刻扔到地上。

吉利又用铜壶中温着的热水烫了布巾,要给他擦拭,赵十一抢过去,背对着吉利,自己擦干净,嫌弃地也将布巾扔到地上。

吉利弯腰去取亵裤与布巾,赵十一却又拿刀抵住他。

吉利反应慢,但这会儿已然是想通,他不敢动,却问道:“小郎君,您是在装傻吗?”

“……”赵十一难得一个心机用尽的人,却被吉利给问住了。

他忽然也有些茫然,难道真正的傻子是吉利这样的?

那他是否已被人看出来是装傻?

吉利又问:“小郎君,您是对陛下心有不轨吗?”

赵十一明知道吉利的“心有不轨”就是字面儿上的意思,偏偏他又想起了方才那个梦!

吉利再道:“小郎君,您若对陛下不敬,装傻也是想害陛下。小的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会放过您。”

赵十一冷笑:“你倒忠心。可你一个小太监能做什么?”

“小的是个没品没级的小太监,的确做不了什么,但——来——”吉利突然尖声利叫,赵十一吓得立刻捂住他的嘴,并踢了一脚吉利:“你是当真不想要命了?”

吉利直接闭眼,他生下来就没人要,好不容易进宫来,过上了有饭吃的日子。陛下瞧得起他,给他取了个这么吉利的名字,还笑着与他说话,他的命就是陛下的。

死就死,有何好怕。他们这些人,本就贱命一条。

赵十一瞧他这样,反倒被气笑。

倒是难得一个忠心种子,只可惜是个憨子。

赵十一突然便不想杀他,忠心种子最难得。吉祥忠心,是因吉祥的爹对他与他娘忠心,忠心是打小便刻到骨子里的。

可这样一个憨子,能这般忠心,实在难得。

而且憨有憨的好,难得使个坏,也无人发现。既然把这人分到了他殿中,他为何不收为己用?赵十一的眸子在黑暗中隐隐发光,他收回了手与刀,转身坐到床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吉利,说道:“本郎君有事要问你。”

吉利却道:“小郎君先告诉小的,是否要害陛下?”

赵十一气急:“本郎君为何要害他?”

害赵琮,杀赵琮的,从上辈子到这辈子,都不是他!

与傻子说话,实在是说不清爽!

“小郎君既这般说,小的便相信。”

赵十一被吉利气得心肝疼。他要一个小太监相信作何用?!

他问道:“你可愿为我所用?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的是福宁殿中人,不做害陛下的事。”

赵十一冷笑。

“若是其他事,只要于陛下无碍,小的愿意替小郎君去做。”

这个憨子倒分得清!

“头一件事,便是今日关于我的一切,你统统吞到肚里去,谁也不能告诉。”

吉利想了一番,这事儿他能做到。他被陛下派来福宁殿中伺候小郎君,自然要听小郎君的话。只要小郎君不害陛下,样样好说。除非陛下问他,他谁也不告诉。

他痛快应下:“是,小郎君,小的不会将这事告诉他人。”

“包括我其实能说话的事。”

“小的明白,万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

赵十一信这个小太监的话,他方才拿刀抵住吉利时,小太监是真的不怕。况且小太监若真告诉别人他能说话,届时又有多少人信一个小太监,而不是信他?

只可惜这么个忠心的人,不愿为他所用。

不过来日方长,往后整个福宁殿都是他的,这个福宁殿中的憨子,自然有听他所用的一天。

赵十一踢了踢脚下的亵裤,皱眉道:“你明日将它处理掉,别让任何一个人瞧见。”

“是。”吉利应完,又道,“其实小郎君无须慌,男子都有这么一遭。”他心里其实也有猜测,一个明明会说话的小郎君为何要隐藏得这么深呢?听闻小郎君在郡王府很受欺负,怕是被欺负怕了呀!他幼年时也是,被大太监欺负,只他人高体壮,知道反抗。

这么一想,小郎君也怪不容易。在魏郡王府无人在意他,怕也没人教导他这些,遇到这事儿,总归有些慌的。

他倒是将赵十一想得很可怜。

还是陛下好,这般照顾这位小郎君,也对他一个小太监这么好。

陛下实在是太好。

“你懂得到多。”赵十一听了他的话,再冷笑。

“小的是专门伺候人的,自然知晓。小郎君您放心,明早小的便去膳房取碗羊汤来,您喝些补一补。”

不说羊汤还好,一说,赵十一握住短刀的手便更紧。

若不是与赵琮一同吃了那么一大锅的羊肉,怕是还不会发生这一串的事!

他自进宫后,赵琮便待他极好,更别提那些宫女、太监,成日里跟哄孩子似的哄他。他自觉,他这日子的确越活越回去。他越发跟个不知世事的稚嫩孩童一般。

怪道人们都说逆境才使人前行!

他烦闷,将刀又塞回枕头下,瞄了眼吉利:“记得我说的话。”

“小的记得。”吉利老实应下,只要陛下不问,他谁也不告诉。

赵十一躺回床上。

吉利上前来:“小的给您拉上幔帐,小郎君您放心睡,小的就在这儿守着呢!”

赵十一仰头再看他一眼,倒真是个好太监。

他盖好被子,吉利为他拉好幔帐。

赵十一却也不由嗅了嗅鼻子,似乎那股味道还在,他又皱眉,再度烦闷地拿被子盖住自己。

只愿快些睡去,只愿早些忘记这个梦。

忘记这个荒唐至极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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