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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九十

赵世?当初离开前, 与赵宗宁之间的关系已变得很平和。

他救了赵琮,并正式开口说话时, 赵宗宁的确怀疑了他许久。但他当时早已决心要走,从不多管闲事, 管的事也都是为赵琮好的事。久而久之,赵宗宁已渐渐放下对他的成见。

但此时,当赵宗宁一进内室,瞧见床边坐着的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时,她的眉毛不由又挑了起来。

她也一眼便能认出眼前之人,那双眼睛太过好认。

她来得匆忙,旁人尚没来得及与她说赵世?之事。

她今日又是一身儿郎打扮, 她但凡扮成儿郎, 就不爱穿红,爱挑那月白色的长衫穿,穿起来愈发飘逸、俊俏。她又生得高,有时从后头看, 倒真辨不出雌雄来。

她一身白地进来, 就瞧见床边那个一身黑的。

一身黑的那个还在说着话,听到她进来,抬头看她一眼,便继续问话:“除此之外,还有哪处不妥?”

从前的白大夫,如今还是御医的头儿,汗涔涔地说道:“陛下勤于政事, 虽一直调养着,身子却总有些虚,今日因怒急攻心才这般,其他并无大碍。待下官为陛下施针,醒来喝了汤药即可。”

赵宗宁刚要开口,赵世?已先道:“竟还要施针?!”他的脸色不由便更阴。

白大夫也不敢擦汗,小心翼翼道:“陛下喝药要紧,总要先醒来。”

“那还不快去!”赵宗宁这时终于逮着机会开口。

“是是是!公主!”白大夫说罢,便爬起来,洗了手,上前施针。

这般,赵世?才舍得从床上起身,将位子让给白大夫。他虽起身,却还是盯着床上躺着的赵琮看。

元宵那日,终究是月下看人,也是灯下看人,与这样面对面地看,其实又是不同的。五年前,赵琮已是十六岁,相貌已定,多年以后的如今,赵琮的脸其实与往日并无太多不同,甚至就连病中的苍白脸色都与当初一样。

可赵世?知道,终究有些东西是变了。

这五年赵琮是如何当皇帝的,天下人皆知,他虽身在杭州,无法亲眼见证。却也能看邸报,能听人们之言,赵琮已是皇帝,且是真正的皇帝。赵琮有智慧,也有谋略,若不是当初闹蝗灾,怕是如今大宋将会更好。

但即便蝗灾,赵琮也能处理得那样好,连他都佩服。

当初有许多读书人都夸赞宫中官家的,赞他初亲政时,便已下令在开封府及京东一带挖池塘,多种绿植。可见赵琮早已思虑到这一点。除开蝗灾的处理,赵琮这些年做的事当真多了去。

据闻就连西夏的皇子都来讨好他,去岁,大宋更与西夏重新签订了条约。这个新条约,还是赵琮亲自与使官谈的。如今大宋的马匹,有七成皆是来自于西夏,且赵琮下令,新运来的马匹,并不急着分派至军中,全部归到河中地区,先在当地养上一阵,半年之后再慢慢分配。

如今谢文睿就在永兴军路,正负责此事。

人人都知道,西夏的马也好,辽国的马也好,一到大宋立刻就变了似的。

其实上辈子的时候,他已想到水土不服这个问题,但当时匆忙,根本来不及行这般举措。如今还是平和时期,赵琮却能这般做,又没人教他,赵世?是很佩服的。

而且西夏和辽国的人精明得很,送来的马匹从来都是下等的。

赵世?虽见不到,却相信,按赵琮的本事,如今西夏送来的马匹,一定不再是下等品种。

除了马匹之外,再说盐,那更是能说上许多。赵世?有时也不禁想,赵琮脑中到底是如何生出那么多办法来的?决计不可能是赵宗宁教的,赵宗宁远不如他。

越想,他就越明白,他们当初都被赵琮给骗了。

也正是如此,赵琮早已不需要他,赵琮自己已足够强悍,他愈发觉得没有回来的必要。况且,赵琮其实是这般聪明,他真不知该如何圆过那么多的谎话。再想到这五年间,经常做的那些梦,他的眉头便越蹙越紧。

“公主,小郎——”白大夫施好针,回身,一看赵宗宁看他的眼神,没敢叫出来,只道,“下官已为陛下施针,半个时辰后,陛下将醒来。”

赵宗宁点头,并挥手:“下去吧,外头候着,有事我自会叫你。”

白大夫行礼,带着人出去。赵宗宁又看染陶:“姐姐,你们也下去。”

染陶担忧地看了看赵世?,赵世?却还是盯着赵琮看,恍若未闻,赵宗宁冷笑。染陶到底行了一礼,拉着福禄一同走了出去。

这般,内室中又仅有他们三人。

赵宗宁从袖中抽出鞭子,在手上掂了几下,绕着赵世?走了一圈,笑道:“这位郎君是谁啊?”

赵世?依然盯着赵琮看,未说话。

赵宗宁“哼”了一声,又笑:“瞧起来倒是眼熟得很哪。”

赵世?回身看她,面无表情:“是我。”

赵宗宁反倒被他噎住,旋即冷笑:“死而复生?”赵宗宁对于赵世?的怀疑当真早就消失殆尽了,她也真的以为赵世?早已死了。可一个早就死了的人,突然光明正大出现在你的面前,还是在这样的时候,赵宗宁如何不怀疑?

她现在对赵世?的一切都充满了怀疑。

赵世?这五年间到底在何处?当初的他到底是被害,还是如何?赵世?为何又会回来?为何这么清楚地知晓宫中之事?

她也是得惠郡王告诉才知晓,即便这般,她已是除二哥之外,最快知道哥哥气吐血晕过去的人!

可竟然还快不过赵世?!

这个人身上处处都是谜!

他突然出现,究竟想要做什么?!

赵宗宁眼中也布满阴郁,盯着面前的他看。

赵世?倒突然平静下来,他走进宫门,就已经做好打算,被怀疑免不了。这些都是他自愿,但是他人如何,他并不在意,他只要对赵琮负责便好,只要赵琮愿意信他,他也自有话给赵琮交代。

赵宗宁见他不说话,更气:“回头我定要将今日放你进来的人好好抽上一顿!你身上处处诡异,实在不是善类!”

“你我非要在他病着的时候吵?”赵世?无奈。

赵宗宁更气,当年哥哥落水时,他便这么说过,如今还来教训她!

她为何要吵?还不是因为他!她眉头一挑,还要再开口,外头澈夏小声道:“公主——”

“什么事?”她回头。

澈夏走进来,看着赵世?有些犹豫,没说出口。

赵宗宁一挥手:“你说!”

倒也奇怪,她虽讨厌赵世?,但的确直到此刻,不知不觉间,也未将他当作外人。她自己兴许感受不到,赵世?却看得出来,不由又看了她一眼。

“公主,孙家接了太后的旨意,在闹呢!”

“如何闹?”赵宗宁冷笑。

“非说是太后赐的婚,要抬上聘礼来咱们公主府!”澈夏气得狠,说出来的话也是咬牙切齿。

赵宗宁如听到大笑话一般笑了起来。

赵世?这时倒说了一句:“如今什么东西都能肖想天鹅肉。”

“这还算是人话!”赵宗宁瞪了他一眼,将鞭子收起来,“我先去处理了孙家那帮蠢货,你的账,留着慢慢算。再过半个时辰哥哥将醒来,我若来不及赶回来,你莫要与哥哥说我去出气的事。”

“我自知道。”

“哼!你先想想如何跟哥哥说罢!”

赵宗宁说完,便潇洒地抬脚走出内室。

她倒不是放过了赵世?,只是事情总有个轻缓急重,孙家实在太碍眼。她倒不怕真有人逼她,只是厌烦得很。她好歹是公主,即便不在意外人之言,这样丢人的消息,总归令她气愤,也丢哥哥的脸。且她的名字,又怎能与孙家那个渣滓被人共提?

更何况,孙家还将哥哥气成这样。

赵世?身上的谜,她总会一个个解开的。

他既然有胆子回来,就得接受她的扒皮。

这一回,哥哥再怎么拦着,她也不依!更何况,如今的哥哥早已不是当年的哥哥,看赵世?怎么解释去!

外头的官员见她出来,起身纷纷行礼:“见过公主!”

方才她来得急,也未与这些个官员见礼,此时说了句“起身”,她就要匆匆出去。却在收回视线时,瞄到了一个陌生身影,她便道:“这位是谁?怎的从未见过。”

易渔顿了顿,起身作揖道:“公主,下官易渔。”

赵宗宁想了想,原来是三年前被哥哥派去扬州的那个状元郎,更是曾被她道过“阴险”之人。三年前,她还未及笄,也未参与进政事当中,等她参与进来,此人已走。因而,她从未见过他。

据闻倒是个十分俊俏的。

赵宗宁喜欢颜色好的,便道:“你抬头,本公主看看。”

易渔便抬头,大方看她。

赵宗宁道:“状元郎果真俊俏得很。”说完,她大步走了出去。

其他人纷纷怪异地看向易渔。毕竟人人都知道宝宁公主十三岁的时候,便成日里念叨着要养面首。公主虽还未大婚,但的确是喜好那些颜色好的男子,她府中甚至是养了一个戏班子的。

如今公主当面夸这位易大人俊俏,这……

易渔倒十分镇定,早听闻公主喜欢扮作儿郎,今日总算是得以见到。只是公主原来和陛下长得并不相似,甚至格外不同。

赵宗宁来时是从西华门进的,因而没碰上钱月默。此时一路往宫外急走,倒是与她碰了个正着。

钱月默一见她,立刻着急叫她:“公主!”

赵宗宁已走过,回身看她:“淑妃娘子?怎的了?”

钱月默嗫嚅一番,小声道:“孙……”

赵宗宁笑:“你也知道了?”

“公主!这可如何是好!”钱月默立即上前,抬头着急地问。

“如何是好?孙太后算什么?那纸早已被我撕烂!本公主的婚事,只有哥哥和我自己能做主!”

钱月默循规蹈矩多年,如今听赵宗宁这般说,也有些傻眼,原来太后传出去的旨意,还能给撕了?

赵宗宁如今往后宫走得不多,也不总是见钱月默。今日见钱月默这般关心她,这个时候,倒是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多谢淑妃娘子的关心。”

钱月默脸一红:“没,没有……”

“唉。”她又叹气,“你快去崇政殿吧,哥哥已施针,半个时辰便能醒,其他人我信不过,只信你。我处理好宫外之事再来。”

“好!”钱月默点头。

赵宗宁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去,澈夏跟着她,往她身上披大披风。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

飘书轻声道:“早就听闻公主爱扮作儿郎,今日总算得以瞧见,当真是好看。”

钱月默点点头,又眯虚着眼睛看了片刻,直到再也看不到赵宗宁的身影,她才回身去崇政殿。

她刚要进崇政殿的门,福禄正出来,见着她,行礼道:“见过娘子。”

“快起来,你这是要去何处?”

“小郎君道,陛下身系万民,当真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儿。如今太后气晕咱们陛下,那就是愧对万民,愧对天下,得过来给陛下赔不是,也得去宣德楼上给大宋万民赔不是。”

“……”钱月默沉默,这的确是那位小郎君能说出来的话。

福禄也不敢耽搁:“娘子,小的这就去了,小郎君也正找您呢,您快进去吧。”

“你快去吧。”

“是。”福禄带上后头的小太监,往右拐弯而去。

钱月默却突然有种不真实感。

似乎时光又回到五年前的某个时刻,似乎这五年间没有任何不同。

五年前便是这位小郎君将孙太后气晕过去,还在她殿中杀人。如今也是他,说出这么些大道理,引出这么一番谁都想不到的话。

这位小郎君也没做什么,仅这么一句话,似乎就宣告大家:他回来了。

钱月默叹气,只是不知这一回,陛下是否能再如五年前那般,即便不笑也如春天的微风,若笑,那就是湖面被风掠过的轻微涟漪,荡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她其实当真想念五年前的陛下。

这五年,陛下撑得也不易,公主到底是女儿家,有些事情并不能亲力亲为。也得有人来帮帮陛下才是。

她收起心思,走进了崇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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