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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五十四章

沈席君心念微动,知其用意,便不再多想,凝神侧耳聆听前堂的动静。出乎她的意料,前堂的三人倒似乎心绪很是平静,便听闻一个低沉却甚是悦耳的青年男子的声音禀报着道:“皇上,臣也同意雍王殿下的想法,恐怕幕后之人并非静贵妃。”音色不甚熟埝,想来必是刑部提刑官宋浩然无疑。

皇帝“嗯”了一声便道:“说说你的想法。”

宋浩然道:“就其前后举动来看,这刺客先前咬定不言半个时辰,后来相信雍王保其性命的允诺才交待了事实,按常理来说倒是没错。只是此人出身侍卫营,京畿将士之中万中选一的人物,怎会耐不住殿下与臣这几句尚且算不得严厉的拷问?这是其一。道出他三人是受静贵妃指示之后,这刺客的言行与先前判若两人,为让臣等相信其所言不虚,恨不得将其所知尽数倾诉。此等行径已与叛徒无疑,试问像静贵妃如此谨小慎微之人,又怎会信任这样的人去执行刺杀庄贵嫔娘娘如此重要的任务?这是其二。至于其三……”

宋浩然的声音似有犹豫,立即听到皇帝沉声鼓励道:“说下去。”

“其三便是臣这些年断案的一些经验。一般罪犯在交待事实还是撒谎,可能他自己都没法发觉,其实面部表情是最容易出卖人的,比如眼球的转向、嘴角的细微抽动、神情的紧张或松弛等,都能看出些端倪。今日在审问过程中,臣暗观那刺客的眼色神态,交待幕后真凶的过程之中,几乎没有大的情绪变动,其言谈话语也是有条不紊,完全不符合常理。再综合先前的几项推断,臣可以断定,他在撒谎。”

几声清脆的掌声响过,皇帝的声音中难掩激赏之色:“到底是刑部尚书亲点的得意门生,确有几分本事!”

“皇上谬赞。”低沉稳实的嗓音听不出悲喜。

皇帝又道:“那么你们的结论是什么?”

这回倒是听到萧靖垣开口回道:“其实当马其泰的面目被揭开之后,人人皆道他是静贵妃心腹,但却忽略了一点:皇贵妃执中宫笺奏、握有皇后职权,她也一样可以使唤马其泰这区区副都统。儿臣还了解到,先前由于马其泰曾随清婕妤私闯坤宁宫犯驾,在天牢里羁押过一段时间,静贵妃明哲保身不肯相救,是户部宫家的人出面保下了他才得以出狱。如此前后一对照,幕后凶手何人,不言自明。”

沈席君能听到自屏风另一侧传来的皇帝胸怀大敞的笑声,片刻之后,笑声渐熄,皇帝的声音才再次传来:“靖垣,你没让朕失望。不过区区一个晚上,这前前后后的事就被你瞧得透了,那么你倒说说,这事儿朕该怎么处理?”

那萧靖垣倒是没有犹豫,即便答道:“时机未到,皇贵妃动不得、宫氏一门更是动不得。依儿臣所见,只能就将错就错,让静贵妃委屈一次了。”

“静贵妃……”皇帝叹了口气,道,“她倒未必对席君无加害之意,只是不会如皇贵妃这般狠毒便是。”皇帝似乎迟疑了一下,突然道:“这么说你制止庄贵嫔涉足此案的审理,倒是想保她?”

沈席君心中一震,先前怨念渐消,静心沉思,心中积着的迷雾终于消散。侧身急欲听取萧靖垣的答复,只是他这次的回复不如之前爽朗,迟疑稍许才道:“儿臣觉得此事涉及二位贵妃相争,若再有一位贵嫔牵扯进去,会让事情更为复杂。何况庄贵嫔确系无辜之人,若是因参与此案而知晓太多□□,日后无论结案怎么宣判、皇贵妃和静贵妃都不会放过她。何必让她无端卷入此等险恶纷争,徒增烦恼。”

皇帝听似随意地问道:“你怎知她确系无辜?”

“儿臣在江湖中这么些年,倒还可以分辨一个人在下手之时究竟带有几分杀意。刺客攻击庄贵嫔时全力以赴,不曾有半分留情。”萧靖垣斟酌片刻,又道,“儿臣猜想,皇贵妃的本意是待马其泰刺杀庄贵嫔得手之后,又当即被她另外派人引来的侍卫营的人发现,如此便可将事情推到静贵妃身上,一石二鸟,可算是万无一失。只是她没有预料到庄贵嫔竟会身怀武艺这一变数,虽然事败、但是能牵连到静贵妃,也算值得了。”

沈席君心下一片澄明,明白皇帝已然知晓自己习武之事,引而不发,当是会再次为自己隐瞒。只是这萧靖垣……这份恩情,却是不知该如何相报了。

前堂也是沉默许久,无人发话,应当是皇帝正在沉思,其余二人不敢打扰。半晌之后,便闻皇帝叹了一声,道:“那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萧靖垣道:“儿臣领命。”迟疑了一会儿,才又开口,“父皇,有一句话……儿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轻笑一声便道:“浩然不是外人,说吧。”

“儿臣昨夜赶到御花园时,马其泰已被击杀、逃脱的那名侍卫当时也已负伤。庄贵嫔当时乔装外出,应该没有任何防备。在这种情况下遭人偷袭,竟然仍然可以令三名大内高手一死一伤,且全身而退。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官宦之女能有这样的功夫,似乎与常理不合。”

沈席君心中一沉,竟是没料到萧靖垣会将此事和盘托出,想其与皇帝两年未见,还能这般未生间隙,倒是无怪乎先前皇帝对他的思子之情。

那边皇帝沉默半晌,未有回语,却是萧靖垣先耐不住性子出声道:“是儿臣僭越了,儿臣告退。”

“靖垣。”皇帝急着出声叫住了儿子,沉声道,“庄贵嫔是杭州府郡都统将军之女,会些拳脚功夫不足为奇。朕了解她的品性,你……不用在意。”

前堂隐约有衣袂翻动的音响,该是萧靖垣在行礼,不一会儿便道:“儿臣明白了,只是,父皇还是小心为上。”

“朕……”皇帝似乎欲言又止,犹豫之下还是言道,“退下吧。”

又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与衣袂摩擦的声响交错,前堂恢复了寂静,应当只余皇帝一人。沈席君无措地看向远处的立于阴影之下的高玉福,见他走近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便转身在前引路。沈席君忙疾步跟上。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沈席君见他并非按原路返回,一折两转,空间豁然开朗。定睛一看,竟然已是最为熟悉的上书房右侧偏殿。

高玉福立定身形,转身对沈席君躬身道:“方才的暗道都是平日里下人们进出的路径,不得已委屈庄主子纾尊降贵,还求主子莫要怪责。”

沈席君微微摇头道:“公公助我良多,席君感激都来不及、怎会怪罪?”抬眼,见思言和高进喜正等候在偏殿正中,一派惴惴不安的模样。

思言一抬头见沈席君出现,忙急急迎上道:“主子,情况如何?”

沈席君捏住了思言的手,轻抚以示安心,微叹一声,脸上却露出了带着几分怅然的浅笑:“是我枉做小人了。”

思言大惑不解地看向沈席君,不安道:“主子,您这是……”

话未说完,便被沈席君打断:“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思言不知沈席君何以心绪大变,不敢多问,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后,却闻身后高玉福出声道:“庄主子请留步,能否借一步说话?”

沈席君当下心明如镜,回身放下思言的手道:“你和小喜子先回去,我和公公有点事儿,待会儿自己回宫,不用伺候着了。”

思言满腹疑虑不得开解,还欲再言,却见沈席君满面肃容,知道事关重大,终于福身告退,与高进喜一同离开。

这回高玉福倒是没有走远,一转道进了偏殿内厢房,却是妃嫔们平日等候侍驾而用来休憩的地方,沈席君最是熟悉不过。

眼见着高玉福命人奉上一盏新茶,在身侧案几上亲自斟满,又遣退众人、恭立与一旁不发一言,倒叫沈席君一时摸不着头脑。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地一叹,出言问道:“公公可是有话要对席君说?”

高玉福凝神看了沈席君半晌,开口道:“恕奴才斗胆,倒想教主子猜上一猜,主子可看得出奴才今年几岁?”

沈席君险些被送至唇边的茶水呛到,虽然不知其意图,但还是歪过头用清亮的眸子认真打量了高玉福一番,缓缓道:“席君闻公公年少入宫,曾是孝贤皇后坤宁宫中的人,皇后薨逝之后才至乾清宫侍奉皇上,如此算来也有十余载,公公该过而立之年了吧。”

高玉福点头堆笑,道:“庄主子明察秋毫,奴才佩服。”抬眼见沈席君停下手中茶盏,一双美目灼灼地望向他,却是清冽得不落丝毫杂质。

高玉福微微一愣,才笑道:“奴才在坤宁宫中伺候了整整七年,待得当时的皇五子雍王殿下长至幼学之年[1]方才调至乾清宫听差,是以奴才也可算是看着雍王殿下长大。时光流逝,如今雍王殿下正值风华正茂、可堪大任,倒让奴才不甚唏嘘。不知庄主子可愿听奴才唠叨几句?”

沈席君敛目浅笑,道:“席君愿闻其详,公公请坐。”

高玉福会意地一笑,躬身谢了礼,在沈席君的下首正身危坐,道:“记得奴才刚进坤宁宫当差那会儿还是天景十八年的时候,那年雍王殿下刚过完三岁的诞辰,哎哟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第一次见着奴才也不怕生,小眼珠子乌溜乌溜的,却是能把什么都看透似的。又不服管,总是一会儿就溜达得没影儿,弄得咱坤宁宫的人总是满院子地找小殿下,一不留神,可能还得去后面御花园寻,那几年可真没少折腾。奴才那时候就想,咱们这位五殿下,将来必定得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沈席君端坐一旁,默默看着高玉福微眯着眼睛沉浸入往昔的回忆,面目的神色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温暖。

“小殿下灵慧聪颖至极,古人说‘三岁诵诗书、五岁阅史策’,用在他身上是一点儿都不为过。每每御前问对,时有惊人之见,引人侧目。那时几个小皇子里,谁都知道五殿下资质最高,被皇上寄以厚望。只可惜……”

高玉福的一声长叹引得沈席君的心情也随之一沉,接话道:“是否是皇后娘娘她……”

高玉福抬眸点了点头,继续道:“天景二十五年,皇后薨逝,小殿下虽说只有九岁,其实心里头什么都明白。皇上与皇后娘娘的感情,庄主子您也是知道的。那时候天还未转暖,皇上和雍王殿下父子俩,就两个人在坤宁正殿内为皇后守灵,整整三日三夜滴水未进,也不准人进去伺候,可没把满朝的文武百官给吓坏。那时还是兵部侍郎的王兆俭大人,差点没集结建章营的人马强行犯禁,还好有吏部的霍圭大人拼死拦着,才算是没出大事。那几日情势险峻,京畿内外人心惶惶,连驻外番王蠢蠢欲动,奴才到今日思及,仍然心有余悸。”

沈席君随侍皇帝大半年,深知皇帝与孝贤皇后鹣鲽情深[2],念及皇帝每每思念皇后时神色怔忪,亦是忍不住轻叹。片刻之后才问道:“后来呢?”

“到了第三天夜里,小殿下到底还是耐不住年幼体弱,加上少年失恃[3]、悲伤已极,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皇上恐殿下有事,这才抱了他出了坤宁宫的门宣御医。幸好那时候皇宫里外都是严阵以待,院判穆正大人正在坤宁宫外候着,当下及时救治才保下了殿下的一条命。唉,不过也多亏了殿下他支持不住,皇上总算是想明白还有天下重任在肩,不然,奴才猜想皇上他说不定就想就此跟着皇后娘娘去了……”许是往事太过哀恸,又或许太久没有怀想,高玉福说起这些二十年前的事来,依旧泪眼蹒跚。

沈席君温润浅笑,拍了拍高玉福的手臂安抚着他的情绪,道:“皇上处事睿智果决,素来以天下为重,公公当是多虑了。”

高玉福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摇头苦笑:“庄主子您不知道,皇上他年轻时并不是如今日这般模样,要说词文歌赋这等风花雪月的东西,皇上又哪样比翰林院的大人们差了?可惜皇后娘娘走后,皇上的性子和想法都变了好多,以往的儿女情长都被皇后娘娘带走了似的,再也没有再提起过。奴才到现在还记得皇上在皇后娘娘棺椁入殓大葬那日的悲恸模样,好像世间的一切都与己无关,只是不停地念叨着一句‘人生总离别,相隔参与商’。奴才虽然读的书不多,却也知道这句子是极悲极凉的……”

人生总离别,相隔参与商。如若注定别离如参商[4],那当初的相遇,就算此心相映,就算结百年发,却最终错手而过扼腕尚且不及。这彻骨的楚痛,之于人生,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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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男子十岁

[2] 鹣jiān:比翼鸟,鲽dié:比目鱼。比喻感情深厚的夫妇,恩爱逾恒,与“伉俪情深”义同。

[3] 指年少失去母亲

[4] 参商指二十八星宿中的参星与商星。参指西官白虎七宿中的参宿,商指东官苍龙七宿中的心宿,是心宿的别称。参宿在西,心宿在东。两星不同时在天空出现,此出彼没,彼出此没。因以比喻亲友分隔两地不得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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