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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五章 狐疑

第五十五章狐疑

不知不觉待得时间就挺长的, 周末整整一下午, 默默地, 都舍不得说走。

周遥勾勾手,他俩钻到爸妈房间里遛达了一圈, 手贱的毛病,四处瞅瞅有什么好东西。

瞿嘉站在门口不动,看着。铺了藕合色真丝床罩床品的一张双人大床, 对他的家庭而言, 都是很陌生的。

双人床, 挤着不别扭?俩人盖一床大被,半夜扯来扯去的,不得抢被子吗?一人儿单着睡多自在, 他想盖被就盖被,想蹬被就蹬被,想光着睡就光着睡。

“哎,别看了。”瞿嘉说, “让你妈看出来了。”

“没——事儿——”周遥满不在乎, 在家一贯四处乱窜,受宠的,嚯嚯习惯了。

“哎你过来。”周遥又勾手,发现好玩意儿。

瞿嘉不情不愿地绕过大床, 走到靠窗的地方。那是俞女士的梳妆台,化妆盒。

“哎,抹的, 看看都有什么……”俩人挖宝似的,开始掏。

“不是你从小用的睫毛膏么?”瞿嘉一乐,脑海里清晰而过的,仍是周遥少年时代参加合唱团的傻样儿。

“我可没用过啊。”周遥打开一管睫毛膏瞅瞅。

“我给你抹。”瞿嘉说。

“不要!”周遥笑,“老子给你抹!”

“我睫毛够长了,”瞿嘉说,“你哪儿哪儿都短。”

一管睫毛膏快要让俩人给玩儿干巴了。好像是欧莱雅的,超市专柜还卖挺贵的。

化妆盒里还有一排个钟颜色的口红。俩人默默地又不说话了,这个下午的阳光就是有魔力的,让他们默契、快意又无言。周遥下意识就挑了一支颜色低调的,不是大红大紫,是茶玫瑰色带着浅金珠光。

瞿嘉不由分说拿过口红,扳过周遥的下巴,爷给你涂。

周遥一笑,乖乖坐好,没有拒绝。

俩人之间,就好这唯一肉麻的一口儿,属于他二人之间绝对的秘密,绝不能让外人瞧见这种爱好,见不得人。他们倘若在十六岁时才相遇,也不会发展出这么神经病的“爱好”。

瞿嘉跨在周遥面前,把两条腿岔开,弯腰,小心翼翼地给周遥勾勒唇型,涂满浅金玫瑰色。

“好看么我?……能见人么?”周遥咧嘴,立刻暴露半颗沾了唇膏的门牙。

“只能见我。”瞿嘉哼了一声,帮对方抹了抹牙齿。

周遥坐着不动,仰望等待,来啊。

瞿嘉再次弯腰,微微偏头,捏着周遥的下巴,在遥遥嘴上,给自己碾展,涂匀……

客厅餐桌旁边,是周遥老妈的钢琴。

他俩那天后来,就弹那架钢琴。周遥不断怂恿,特想听:“你给我弹一个。”

“老是不练,都忘了,不会弹了。”瞿嘉垂着眼说。

确实好久没练琴,别说钢琴,瞿嘉现在连吉他和架子鼓都快废了!整天就跟周遥混在一起,逛街,吃饭,踢球,有周遥在的地方,就有他。他都好久没怎么练琴,往常那几年,一个人窝在芳姐的录像厅小黑屋里,独坐在钢丝床上苦练修行,弹琴唱歌技艺日进千里,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现在抱的是遥遥,他还有心思抱吉他?

瞿嘉坐在琴凳上,弹。

周遥然后就又腿贱屁/股也沉得,往瞿嘉腿上坐。

“你……你也太他妈沉了……你下去下去。”瞿嘉皱眉烦他。

“有那么沉吗?”周遥怒视,“你就抱不动我啊?”

“沉。”瞿嘉说,“我腿都麻了,没法儿踩踏板了,下去!”

周遥不情不愿地挪走,立马又要调换上下位置,他要求坐琴凳,非要让瞿嘉坐他大腿上,然后结结实实地搂了腰。这个姿势顿时就合适了。

这曲子弹得是颠三倒四乱七八糟,连错好几个音,瞿嘉窝在琴键前弹得要崩了,周遥这个大粗腿!

周遥从瞿嘉嘎吱窝下面伸出两只手,也要弹,玩儿四手联弹。

俩手都弹不利落,还四手,全乱了。瞿嘉很嫌弃地说“把你的爪子拿走。” 周遥就在底下颠荡腿,突然把手从下面掏进瞿嘉的恤衫,也不知抓到哪块笑肌,瞿嘉被摸得闷哼了一声“嗯——”,然后笑了。

饭厅、客厅、门厅其实就是一个厅,这个家也没多大点儿地方了。

大门的门锁利索地转动,就像往常每天傍晚一样,有人熟练地拿钥匙开门了。

紧贴而坐的俩人,“腾”得一起弹起来,傻了。

话都说不出,迅速瞅对方一眼,然后同时疯狂地抹嘴——嘴唇上有颜色儿。

琴凳“哗”一声翻倒,砸在地上。

……

回来的可不就是周遥妈妈么。

俞静之开门,平静地抬头瞧了一眼,看到的就是俩大男孩儿站在客厅角落,钢琴旁边,低头抹嘴抹脸。钢琴盖子打开着,琴凳横在地上。

“哦,同学来了?”俞静之说了一句。

周遥不吭声,心虚,一阵慌神儿。

瞿嘉连“阿姨”都没叫出口,因为他手背上抹出来的是一层浅红,还忒么是带珠光的。周遥的嘴唇得是血红色吧?……简直要疯了,扭头想走,可是周遥妈妈把着大门呢。

俞静之都没进来,就在门廊换那双皮鞋,好像换了很久,还把皮鞋捞起来,来回挝那个鞋帮:“瞿嘉过我们家来玩儿啊。”

再把女士背包丢在门廊小桌上,掏钥匙,整理化妆小包。

还有一个大号肩背的敞口书包,是平时每天装教案和论文的,且整理且耗时间呢。

然后再去冰箱里找东西。

客厅里非常安静,就没人声,都哑了,只有塑料袋子和什么东西发出的淡淡的沙沙声,给了俩小子足够的时间整理头发衣服,平复兵荒马乱。

后来,周遥再回忆起来,他老妈是一位人物,淡定平静得特别销魂,就好像什么都没瞅见。没瞅见砸掉了漆皮的琴凳,没瞅见他俩人狼狈到满脸通红……

当妈的,宠着儿子,干吗让宝贝儿子在同学面前跌面儿啊?不能够的。

俞静之斜眼瞟着,内心其实一点儿都不平静,但就是什么也没说,见过世面的。

“吃水果了没?”俞静之一笑,招呼,“有零食,遥遥给瞿嘉拿着吃啊。”

而且挺善解人意的就不过去,坐在饭厅椅子上慢悠悠地磨蹭。

“你是会弹琴吧?刚才弹琴了?”俞静之又说,“比我们遥遥弹得好多了吧?”

“嗯,那肯定的。”周遥终于在自家人儿面前恢复正常脸色,喘上一口气了,开始四处翻口袋找零食,“他是比我弹好多了!”

“你从来不给我好好练啊。”俞静之说,“你那手指头,掰都掰不开,伸都不给我伸直了。”

“我能用脚弹琴!他行吗?”周遥说。

“你,算了吧,你毁我的琴。”他妈妈取笑他一声。

“哎,我就不爱练么。”周遥说,“就几根手指头动,那就不属于我们爷们儿的运动。”

瞿嘉瞅他一眼。

周遥立刻招架着一乐:“没有说你么,你最爷们儿了!”

瞿嘉也恢复面无表情的正常脸,可是当着周遥妈妈的面儿,也不能抱头鼠窜落荒而逃啊,只能撑着,都不知要说什么。

俞静之起身招呼:“来,不然给我弹一首?我想听听你弹的。”

瞿嘉在裤缝上搓搓手说:“我别弹了,我弹得特别烂。”

俞静之说:“没事儿,你随便弹呗。”

瞿嘉绷着脸,顿了一下,坐到钢琴前面……

俞静之就坐在饭厅椅子上听,自始至终保持微笑态度。

以她专业院校老师的水准和标准,这俩孩子,弹得都够烂的,在她学校课堂上直接就得给刷出去!

瞿嘉确实还是比她的遥遥强一些。这小子十根手指修长,灵活,琴键上跨度就大,而且节奏感和乐感很好,是有天赋的。

但一看平时就不好好练,废了天赋。

瞿嘉自个儿也越弹越崩,从后半段开始错音,脸色还倍儿淡定地一路往下顺,这简直是他弹得最糟糕的一次。周遥妈妈的视线就钉在他脸上,让他脸很热,浑身每个骨节都绷着,丢糗就糗吧……自己今天就不应该来。

“不错,手感挺好的。”听完了,周遥妈一笑,“你平时再多练练就能更好。”

瞿嘉垂着眼,坐沙发上不怎么讲话。身边“吭哧吭哧”的,就听周遥不停地啃水果,吐一堆核,门牙真他妈好使。幸亏周遥善于制造各种声音,不闲着,不致于让客厅里太冷场。

“瞿嘉,”随便聊了几句,俞静之突然就开始问将来打算,“你有想过以后报考我们这样的专业院校吗,你以后学音乐?”

瞿嘉抬眼。

“大学以后学音乐专业,往表演、器乐或者创作方向发展,这些专业我们学校都有。”俞静之望着他,“其实你都可以,有很多条路可以试着走。”

“还没想过。”瞿嘉说。

“想想吧,也不远了?还有两年,该选择了。”俞静之继续。

“我这水平。”瞿嘉道。

“早决定你就早准备。”俞静之说。

周遥咬着李子,抬眼瞪这俩人。

瞿嘉也低头捏固自己手指,怎么突然就,聊到高考,聊到专业,聊到将来,聊到前途了呢……

半大小子,谁平时愿意琢磨多想这些事情?烦心的事情一概都不愿去想,日子过得稀里马虎,和遥遥之间,每天都挺快乐的,有一天算一天呗。

“真要决定往这方面发展了,愿意学某个专业,就提早一步准备,我这儿也可以帮你!”俞静之趁势就趁热打铁,随口就点了她们院系好几位教授讲师的名字,“资源这里都有,你就比别人有先一步的优势,可以去听课,可以教给你,可以专门辅导你……中西方音乐欣赏、作曲理论、声乐技巧、钢琴等等这些课程,你现在都可以去学院里旁听,我可以帮你看看。”

瞿嘉把很薄的嘴唇抿得更薄,闷头一言不发。

周遥妈妈讲话不疾不徐,矜持而和气,也很有道理,很替他着想。

但在他而言,每一句,每一件事,都是无形的压力垒在他肩上。他都从来没认真考虑过的事儿,好像还很遥远的事情,突然就压眼眉前儿,让他来不及招架。

大学要念什么专业?学什么?

他这样儿学生能学什么?他就没对自己抱有特别期待,尤其不会认为,自己将来的学业前途还能和周遥有所交集。

现在周遥的妈妈跟他谈这些。

他就不想有什么交集。

瞿嘉缓缓道:“我没想过以后学音乐。”

“平时随便瞎唱,弹琴弹着玩儿的,就没想玩儿到专业的。”他又说。

“那你以后,考虑过学什么?”俞静之追问。

“没考虑,”瞿嘉实话实说,“随便挑一个我能考得上的,能挣点钱养家糊口、养我妈的。”

“啊——你们甭说这些了吧?!”周遥实在受不了了,沙发上固呦了一下,“以后的事儿,想那么远干吗啊?”

赶紧塞给瞿嘉一个水果,堵上嘴。

那时或许都被戳到内心深处一点,其实都想逃避,都不愿意去想。

周遥老妈当时眼里是闪过一丝小失望的,但不会表露出来。

这回可是俞老师主动提出要帮,不是谁家家长求她办事,她平时才懒得给自己找这些麻烦。她心里又是为谁?

眼前这小子,是遥遥的朋友,就是遥遥这些年最好、最铁的朋友,他就不能也不应该跟遥遥差得太多、差距太远。

为数不多的几次打照面儿,这小子就是一条磨破洗白的黑色牛仔裤,大t恤衫,塑料拖鞋,每一根头发丝和眉眼间神情都透着一股子特立独行和桀骜不驯。在俞静之的眼光看来,瞿嘉这孩子很有个性,确实有点儿搞文艺的气质,她在学校里见这种男生也见得多了。她不会觉着瞿嘉这棵苗长歪了长咧了,关键是你将来能把自己插哪儿、你要长在哪块地里?

家里状况太差了,背后的家庭给不上力,完全缺乏文艺背景,这就严重阻碍了孩子的将来。以后这小子怎么发展,路怎么走?完全就没谱儿么。

其实,长得挺不错,外型很好的,无论是搞器乐还是声乐,这外型上台一定打眼。

俞静之上下打量瞿嘉,已经直奔艺考招生心态了,习惯性仔细看脸,微微地凑近:“你眼睛旁边是怎么了?……右边眼角,有块小伤啊?”

她就碰巧看见,随口一问。

“嗯,”周遥搭茬,“小时候不小心磕得呗?”

“不是磕的。”瞿嘉也像随口一说,抬头看着周遥妈,“我拿剪子挖的。那儿原来有一颗痣,我把痣挖了。”

“……”

周遥把门牙一口咬到果核上了,牙没崩,心头小肉肉都崩疼了。那时就非常吃惊,猛一抬头盯着人。

周遥妈也没说话,也是惊异的。

瞿嘉一口咬下去一大块李子肉,嘴角爆出鲜艳的紫红色汁水,吃。他用力一抹嘴,脸上没表情,难受的陈年记忆突然就袭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就说出这样的话。

他跟周遥都没说过这事儿。

好像就是胸口憋得那股气突然又爆了,就是故意的,非要在周遥妈妈面前说。老子就是这样儿的,你问我了,那我干吗要撒谎?

周遥眼神也突然紧张,不知所措,那时候觉着自己真他妈蠢,原本记忆里就是有一颗痣啊他没记错!

他见过陈明剑的照片和真人,一说那颗痣,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瞿嘉为什么挖了眼角那颗痣。他把一手的果子汤儿都抹裤腿上了,难受得瞟着瞿嘉,悄悄拽了瞿嘉的裤子。

想安慰,也是想说,咱能不能别在我妈面前说那些……咱不说了么,成吗。

当天傍晚,瞿嘉走得匆匆,一路跑着快速下楼。

周遥着急忙慌回屋一趟,用一个不透明的布口袋把水晶罐子千纸鹤包好,在他老妈眼皮底下,抱着罐子也跑下楼。

“嘉!”他追上人,捏住手腕,“别那样了……”

“哪样了?”瞿嘉低头说。

“多疼啊,以后别那样儿了啊。”周遥伸手摸了摸对方眼角。真的给挖了一个小坑,剪子,真下得去手。

“挖都挖了,身上也没别的痣了,以后没的挖了。”瞿嘉说。

“对不起啊。”周遥突然说,“那时候我不在。我如果在,不会让你心情那么难受。”

周遥把纸鹤罐子塞过去,瞿嘉接了。

遥遥送给他的,不会放到学校课桌里,他要拿回家去,藏到自己床底下。

起风了。瞿嘉一言不发走在傍晚大街上,心里默默地就是在念:遥遥你以后能一直在吗?

一个人真的很难受,你能一直在吗?

你能一直一直都陪在我身边吗?

……

周遥妈妈在他俩离开后,就坐到那钢琴琴凳上,足足坐了半个小时,就没挪窝,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大门,回忆方才一切的情形。

她全都看见了。

两个男孩子,从小就要好,性情投缘,平时在学校就黏一起,唱歌、踢球、打架都形影不离,黏成一对双棒。

俩孩子从一个凳子上蹿起来的,嘴上都抹的不知什么红颜色,拼命地用手擦,脸红得大柿子似的。

遥遥床底下藏的一大罐子东西,每天晚上关在房间里,自己偷偷叠纸鹤,当妈的能没察觉?早就瞧见这幺蛾子了。今天终于确定,这罐纸鹤是送给谁的。

莫名的怀疑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在沉默中酝酿。

毕竟在搞文艺的圈子里混,有些事情见识多了,五花八门各色人等都见过,原本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唯一吃惊、震动的就在于,这是发生在自己家中,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那一刻站在门廊下,也是差点儿连高跟鞋都没踩住,差点儿崴脚,手包拉链开了,口红掉地上都没捡起,当时场面也是要让人疯啊……

俞静之令人佩服就在于,当场什么话都没说,在儿子面前不爆发,不会让孩子当众难堪出丑。青春期么,什么臭毛病没见过?

她尚未确定的事,没谱儿的事,不会冒失地问出来。

心里早就惊涛骇浪浪高千尺了,表面不动声色,强忍一切狐疑。当天晚上周遥回来时,也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周末是长周末,会比较忙。摸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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