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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醒酒汤药

何忠明的老母亲原来是与他一道住在守备府的, 现在出了那种事,她又没有旁的亲人, 就与一个老仆暂住在个小院子里。

马车行到巷子口,再也进不去, 江月他们只能下车往里走。

听说又是官府的人,何母当即冷下脸,拄着拐棍喝斥:“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做出那等混账之事,我早和他恩断义绝。”

这便是送客。

平时只有彦璋摆脸色的时候,熟料他今日还没开口,就被人给轰了出来, 一时脸色难看至极。江月看在眼里, 忍不住偷笑,被彦璋一瞪,她便默默咽了回去。

“大人,怎么办?”贺远问。

“再去守备府。”彦璋转身吩咐, 又独自一人在前头走得极快, 让人追都追不上,想来刚才的窘迫还在。

没想到惹不起的纪大人还有吃瘪的时候,江月看着这人的背影,只觉万分好笑!

何忠明任临安守备时,一直住在守备衙门的后宅里。彦璋一行到的时候,新的守备还未上任,衙门里空空荡荡, 没什么人在,而所有的公文也已经被带回提刑司。有个管事的带着彦璋他们往后院去,一边走,一边解释何大人住在哪儿,那把火又是从哪儿烧起来的云云。

那把火烧了好几间,烧得最厉害的,莫过于书房,里面什么都没了,就剩四堵被火燎黑的墙。

彦璋问管事的失火那天究竟发生些什么,管事的回道:“那日何大人回府之后,就将自己锁在书房屋子里,再没有出去过,也不让旁人过来。待提刑司的人查到前头,翻到那海防图,这儿也已经烧起来,而且火势太大,根本来不及救……”

“这么一点功夫,火势怎么会窜这么大?”彦璋摸着墙问。

管事的挠头:“那天风势很猛,一般人都靠近不了,就靠着一盆一盆水……”

彦璋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觑眼看手下两人干活。贺远矮着身子,正沿着墙根儿一点点用银签子挑开看,而江月则四处走走,仰着头看,又时不时摸一摸墙壁,再放在鼻尖底下轻嗅,露出凝思的神色。

彦璋移开视线,这才继续问道:“谁跟何忠明走得比较近?”

那管事的这次直接叹气:“大人,何大人他生前从不与人多交际,所以,根本没什么相熟的。他前几天似乎还与总兵大人吵了一架,回来不痛快,又是喝酒又是骂人……”

“为什么事而吵?”彦璋淡淡问道。

“这小的哪儿能知道,大人就是这个脾气,天王老子都不怕。”管事的憨憨一笑,又趁机溜须拍马,“纪大人,何大人倒是极佩服纪将军的,常跟小的们念叨在纪将军手底下的事……”

他说得正兴起,彦璋冷冷瞥了他一眼,管事的自知失言,连忙噤声——这何忠明是偷窃海防图的要犯,怎么能跟纪将军扯上关系呢?想明白这一层,管事的不禁又吓出一身汗,这次马屁真是拍到马蹄子上了……

一行人再次上车,彦璋挑了挑眉,定定望着二人,意思不言而喻。

贺远先禀道:“大人,那书房打扫的极其干净,唯独有一处有这些东西,您瞧瞧。”他说着,将揣在袖口中的一张纸打开,里面是刚才从墙角处扒拉出来的灰,只是这灰迹与一般的不太一样。

“草灰?”彦璋捏在指尖,轻轻捻了捻,垂眸细瞧。

“大人英明。”

书房里有草?谁放的?助涨火势?

彦璋心里掠过这几个疑惑,他拧了拧眉,低头不语。

那边厢江月也道:“大人,卑职也有一事要禀。”彦璋转眸望向她,一派鼓励之色。江月心中微微有些欣喜,她道:“大人,卑职发现西侧墙上的火势撩的最高,也是熏得最黑,卑职刚刚仔细在西侧墙上摸过,有一路地方,似乎有桐油的味道……”她边说边将手指递到彦璋跟前,“大人,您闻闻?”

摊在眼前的手指尖尖,纤细如葱,大概是常年辛苦的关系,指腹上面稍有些皴,并不如烛火下那么白皙,却别有一番动人的心境。

彦璋深深一嗅,除了若有似无的一阵香意,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实话实说,江月有些失望,收回手,肯定道:“卑职怀疑有人故意泼桐油,然后……”蓄意纵火!

彦璋并不接话,只垂眸视线落在指尖的草灰上,眉心紧蹙。

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车轮吱呀吱呀的声音。

他们回到驿馆,去总兵衙门查探的卫铭也已回来。他回禀的,自然是卷宗里的那套说辞,没什么新意。彦璋闻言,微微一笑,作揖道:“敬晖辛苦。”那边也说:“不敢不敢,还要少卿大人多费神。”他边说话,眼梢往彦璋后面瞟。唇红齿白的一个妙人就立在那儿,他想得辛苦啊……

察觉到这道视线,江月心里不快,她悄悄往彦璋身后躲了躲。与此同时,彦璋斜斜往前走了一步——

这么一来,恰好挡住那道探究的视线。

这个场景未免有些眼熟,卫铭一时怔愣住。他想到秀安堂莫名其妙失踪的那个兰香——除了与纪三一起出现的两次,卫铭后来再去,就根本没有见过那个兰香的牌子,他问刘嬷嬷,刘嬷嬷只是说兰香被人赎身走了……

难道,江月真的就是那个兰香?

就是满室旖旎之中,那个脚尖勾着绣花鞋一荡又一晃的姑娘?

想到那画面,卫铭心尖儿上微微勾起一道波澜。

他一直怀疑纪三究竟知不知道江月女儿家的身份,现在看来,他觉得纪三应该是知道的。就那样,他们俩只怕……早就苟且了,难怪纪三对江月这么袒护与照顾!哼,知人知面不知心,兔子还不知窝边草呢!

卫铭心尖上的波澜又变成了一股无名业火,他心里不大痛快。

可转念一想,江月清白没了倒也不可惜,瞧她勾着绣花鞋的模样,只怕……能将人伺候的舒服!不,还是我来伺候她好了,毕竟,她替我挡过一刀呢……瞧纪三那不冷不热的样子,只怕在床笫之欢上,也是个闷葫芦……

卫铭心里想着这种不堪入目的心思,脸上却一直笑:“凤英,晚上临安知府说要替咱们接风洗尘,咱们一道过去?”

彦璋点点头,回头让贺远与江月先行回去休息,另一边卫铭却打断他的话,道:“让他们一并去吧,人多热闹。”

江月心里叫苦不迭,只怕着纪大人赶紧让他们走。彦璋亦摇头,冷冷说道:“都是些没眼色的,让他们自在去吧。”

江月和贺远顺势拱手告辞。卫铭视线落在江月身上,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架势。待人彻底不见了,他才恍然大悟,讪讪笑道:“让凤英你瞧笑话了……”

其实,他就是说给彦璋听的,想故意怄气。

彦璋岂能不知道这人的花花心思,他淡淡一笑,心头却是狠狠一震。

连卫铭这厮都瞧出了自己不堪的心思?

待到无人之处,一道剑眉颦眉,凌厉的视线难得混沌,彦璋心头很乱。

他其实也搞不懂自己,大丈夫何患无妻,为什么非要在乎个男人?他这二十多年,心里想的都是行军打仗,从未认真思量过男女之事。他知道家里想将他凑与大嫂的表妹婉雯凑成一对,可他心里从来没有欢喜过,期盼过……他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个男人?

若是被爹娘知道,只怕会打死他!

是夜,临安知府在城里鼎鼎有名的画舫之上宴请他二人。几人互相见了礼,依次坐定。酒过三巡,临安知府色眯眯道:“不瞒二位大人,咱们的江南女子比之京城,多一份婉约清秀,更像是水做的,不如二位大人品评一下?”

彦璋微微蹙眉,刚要出声拒绝,就见一群婀娜多姿、穿得不多的姑娘走进来。一时间桃红柳绿,香风细细,这室内也随之热了许多。彦璋不喜这些,他有心要逃,但一想到先前自己对江月那种诡异的心思,推辞之词又徐徐吞了下去。

勉强看看女人吧……

彦璋身侧坐了两个,左边的那个专门倒酒,右边的则轻轻搂着他的胳膊,笑道:“公子,奴家伺候你喝酒?”

女子温柔的气息悉数落在耳畔,彦璋却心如止水,他默默抽出胳膊。

那人愣了愣,掩面笑道:“公子,你既然不喜欢这样,那喜欢奴家怎么伺候?”

喜欢怎么伺候?

这六个字未免太过旖旎,彦璋鬼使神差想到一双手,那手曾在他肩头轻轻揉摁……算是伺候么?

倒是极舒服的……

想到这儿,他心神不免一荡,可旋即又被他生生摁下去……

还是多看看女人吧……

“随便吧。”彦璋支着头,淡淡说道。

他冷着张脸,模样却还是丰神俊朗,有种别样的味道,惹得姑娘们欢喜不已。右边那姑娘旋即贴过来,殷勤道:“那公子先喝了这杯酒?”她一手举着酒盏,递到彦璋唇边,轻轻一送——

男人喉头微动,勉强咽下去一杯酒。

“公子再喝第二杯?”这一回,这人直接倒在他怀里,媚眼如丝。

彦璋垂眸,正好看到女子起伏的柔软。他尴尬移开视线,扶着她起来,冷冷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这儿不要。”

“公子,可是奴家做错了什么?”那两人齐齐跪下。彦璋摇头,那二人又央道:“让奴家留下吧,不然嬷嬷要罚了……”

彦璋本不想再与其纠缠,可想到那个利落英气的身影,他默了默,勉为其难道:“留下吧。”

对面的卫铭留心这儿的动静,不由微微一笑。纪三果然是个不解风情的,可苦了江月!他啧啧摇头,搂着身畔两个姑娘门去旁的房间。而那位临安知府却是急吼吼地亲上了。彦璋自斟自饮到第二杯酒,见那人已经将姑娘的裙子捋起来,露出交叠的小腿……雪白,不堪一握。

可他觉得,这还不如江月的胳膊白……

思及此处,彦璋心头一阵慌乱,只觉无地自容。他匆匆告辞,直到走到大街上,才稍安定下来。彦璋没有乘马车,而是慢慢走回去。行到驿馆后面,穿过月门,正要往院子里面走时,他的步子不由滞住。

只见院中树下立着一个人,身形长挑纤细,干净又爽利,还带着勃勃英气。

彦璋只当自己喝酒喝多了眼花,他悄悄退后一步,躲在月门后,偏头往院子中间看去——

那抹身影还在。

皓月当空,江南的空气湿润又清冽,他深深吸了好口气,腹中热意渐渐散去,他才提步上前,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

江月被唬了一跳,一抬头见是纪大人,旋即正色道:“大人,卑职有一事要禀。”

“何事?”彦璋揉了揉太阳穴,定定望着她。他也不进屋,只与她一并立在枝影婆娑的院中。

清辉洒下来,落在二人身上,别有一股子出尘的意味。

“大人,桐油味道极重,如果是有人故意往里面泼,应该有人闻到才对啊……卑职想不通,难道整个守备府的人鼻子都不好使了……”她嘀嘀咕咕,全都是正事,彦璋颦眉,突然打断道:“明日再说吧!”语气并不好。

江月怔了怔,倏地,一阵酒香窜过来,她关切道:“大人,您喝酒了?”

彦璋“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转身坐在一旁的石头椅子上,一手轻轻在石桌上轻叩。

江月又是一怔,旋即恍然大悟:“哦,大人,卑职去给您煮点醒酒的汤。”

彦璋倒是没有拒绝,又吩咐道早去早回。可她走后,他的眉心又默默拧起来,一脸迷惘。他只觉越发看不懂自己了……

江月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回来的时候,她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是碗汤,还冒着热气。“大人,趁热喝。”她俯身将托盘搁到彦璋跟前,又将小碗递给他,极其细心提醒道:“小心烫口。”

彦璋接过来,也不喝,只侧目望着眼前这人。

“大人,还有旁的事?”江月不解。

“苦么?”彦璋淡淡问道。

原来是担心这个……江月笑眯眯道:“灶间正好有干草,我一起煮了,不会苦的。”

彦璋瞥了她一眼,道:“你先尝一口。”说着,他用勺子舀起一口,递到江月嘴边。

这一回江月耳根子刷的便红了。她干巴巴笑着推辞:“大人,这不大好,您自己喝……”

“没什么好不好的,你……”

彦璋还没说完,江月转身就走,“大人,灶间有些蜜饯,我拿来给你。”她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到月门外。袅袅热气之间,彦璋垂眸,将那勺醒酒汤慢慢喝了。其实真的不苦,可他心里有点苦。

江月这一回磨磨蹭蹭,过了许久才过来,除了一小盘蜜饯,手里还多了两个柑橘。她将蜜饯放在石桌上:“大人,压压苦味。”说着,又将柑橘放在一旁,“大人若是觉得还不舒服,可以吃个橘子,橘皮挺香的……”

想得倒挺周到!彦璋斜斜瞟了她一眼,视线落在柑橘上,又揉了揉眉心。

江月认命地拿起一个柑橘,替他仔细剥起来。

“坐下吧。”彦璋旁边还有个石椅,他颔首示意。江月没有动,彦璋又道:“坐吧,我还有些事问你。”江月这才乖顺坐下:“大人,何事?”

“我记得有一回你身上带着几块橘子皮,有何缘由?”

江月垂下头,将橘皮一点点剥下来,又仔细捡起橘子瓣上的白丝,她笑着说:“没什么缘由,卑职就是稀罕。”

“没有缘由?”彦璋挑眉,明显不信,当时那几块橘皮滚下山,江月的脸色恨不得要跟他拼命,怎么可能会没有缘由?

“你莫唬我……说说吧,就当给我醒酒。”

想到宋书还有那段莫名的心境,江月稍稍有些窘迫,她浅浅笑了笑,道:“那橘子是卑职一个从小到大的玩伴送的……”

“你心底喜欢那个人?”彦璋脱口而出道。

江月大惊失色:“大人莫胡说!”

“我没有胡说……”彦璋抬起手,指着她小巧的耳朵,笃定说道,“你提到那人,耳根子都红了,不是喜欢是什么?”他心里莫名不痛快。

江月气急,将剥好的橘子丢到托盘上,转身就走,却被彦璋一把拽住胳膊。她赫然回头,正要挣扎,就见那人微微仰面望着她。那张清冷的脸上有一丝迷惘,眸子里也覆上一层朦胧。江月彻底怔住。不过须臾,彦璋将另外一个柑橘递到她手里:“拿去吧,今日早些歇着,明日去何母那儿查查。”又是一派公事公办,江月松了口气,忙不迭跑了。

他缓缓松开手,又偏过头,端起一旁早就凉掉的醒酒汤,一勺一勺喝起来。待听不见那人的脚步声,他才觉得嘴里苦,心里也苦,于是吃了一瓣江月剥的橘子……这一回更是苦中带酸。

彦璋默默叹气,自己真是喝了酒,办了糊涂事……

翌日,江月起得很早,她到灶间看看有什么吃的,刚刚转了一圈,就看到彦璋过来。想到昨夜那种尴尬事,她连忙塞了个包子,转身往外走。与彦璋擦肩而过时,她拱了拱手,就要往外去。

彦璋拦住她,道:“去哪儿?”

“去何母家啊……”江月觉得纪大人在没话找话。

彦璋顿了顿,终于道:“昨夜纪某唐突了……”

江月干瘪瘪地哈哈笑,摆手道:“不唐突,不唐突,大人喝多了嘛,卑职明白的。”

彦璋脸色微微一沉,江月心道不妙,赶紧跑出去。结果一出门,恰好撞见从轿子中下来的卫铭。两人陡然遇见,都是一愣。卫铭道:“这么早,去哪儿?用过早饭了么?”江月点头正欲离开,卫铭又悄声道:“你一个……还是小心些。”

江月脸色一白,心头一阵慌乱。想到那个查她东西的人……江月死死盯着卫铭,不说话。

她这个样子,卫铭又不舍得欺负她了,于是道:“去吧,小心为妙。”

江月慌不迭逃了,她觉得这一个两个都可怕,心头实在惴惴不安。

到了何母院子旁,她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一个女人说:“大娘,今天想吃什么?我买了……”

“滚!”这一声中气十足,不比昨天赶他们的低。

江月心头发笑,又假意路过虚掩的门口,往里一看——

就见一个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在里面,模样怪可怜的。

江月等那位出来,又跟了一段,这才上前,禀明身份。

那人眼眶微红,福了福身,将自己的身份说了。原来,这人是个寡妇,姓李,开馄饨铺为生。听江月问起何忠明的事,她抹着泪道:“官爷,我确实仰慕何大人,可我也看出来何大人心里只有他的亡妻……”

这种事情,江月不知该如何安抚。待李氏抹完泪,她才接着问:“你知不知道何大人出事前,有什么奇怪的举止?”

李氏皱了皱眉,道:“何大人从不信鬼神之说,可出事前却去了一趟城外的昭熙寺……”

昭熙寺?

江月微一沉吟,向李氏打听那昭熙寺的去处,不待回去禀报彦璋,她跨上马直奔而去。

昭熙寺在临安城西,香火并不旺盛,但胜在清幽,许多人常会来寺中小住。

江月骑马到了山下,再沿级而上。到山门前,见到个扫地的小沙弥。江月道明来意,那沙弥就领着她往里走。

寺中清幽,这个时候还没什么人在,只有一股隐隐的腊梅香,沁人心脾,好闻的很。江月深深一嗅,只觉得神清气爽。她跟着小沙弥到了一间禅房。禅房里简朴,她环顾四周之际,忽听后面有脚步声传来,江月一回头——

就被人打晕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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