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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404

我静下心,把刚买来所有吃的都分门别类地先放到冰箱里,直到里面塞得满满的摆无可摆。接着调整好心态,故意蹦蹦跳跳加趾高气扬地来到他面前。

正在玩纸团的智障看我这么兴奋,估计觉得没什么好事,扭着屁股叼着纸团钻到沙发底下静静趴着。

钱唐也抬起头,平静地望着我。这是首次,我看到他在家居然没打开电视机。钱唐一般坐在客厅里的时候,都会随手打开电视,很恶俗地调到什么娱乐或者电影频道。也不是特别想看什么,但这就是无意识地职业习惯。就跟我看到桌上摆着糖,第一个动作就是想剥开往嘴里塞似得。

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兴奋地把手机递给他,我把那个倒霉律师的名字照下来了。

钱唐没接手机,他只是淡淡问:难道是谁的裸·照吗?

我忍不住先咂了下嘴。哎哎,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具备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他不动声色:你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里,包括一手遮天吗?

什么一手遮天?其实我自己还真是一个党员。没办法,a 大在几年前发录取通知书时,就必须让新生填个入党申请。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就是一坨屎。不不不,不说没用的,你先看看这名片上的名字是什么。

钱唐终于接过我塞来的手机,他低头看了会,等抬起头来,目光闪动,却依旧没有表情。没嘲笑我无聊,也没附和我说点什么。

他的脸上,没出现我任何希望出现的表情。实际上,钱唐脸上没有任何笑意,他只是用目光淡淡地扫过我面孔,一遍又一遍。

已经很久都没看到钱唐用这么不动声色地目光上下审视我。而他这个熟悉态度,是经常对别人,对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做出来的平静如水,始终冷冷淡淡的,但脑海里肯定正琢磨怎么比旁人多走几步,多生点心眼。

于是我先是不解、诧异,接着恼火和不服输地也竖起眼睛瞪着他。

一个人被称呼成什么,不过是个表象符号。钱唐终于把手机还给我,他文绉绉地开口说话,语气非常平静。只是现在,钱唐望着我的表情有点奇怪,平静中有点讥诮,轻蔑中又带有几分纵容,就像你不管叫什么名字,现在已经敢彻底踩在我头上了,特长生。

这种语调让我头皮麻了下,顿时有了不好的联想:你在说什么啊?

钱唐淡淡说:不止是养猫,你把我得病这事在我眼皮子下居然都瞒了这么久。我以后可真不敢小瞧你了,李,春,风。

随着他轻声叫我全名,我只觉得一股凉意自心底倏然间升起。

下意识往他的眼睛里看去,钱唐早就摘了眼镜,他眼瞳是极黑的,专注地盯着人看的时候,眸色微微都没有蓝光。我今天这么近距离地看,只觉得钱唐比起怒气、受欺瞒或者难过伤心惊恐的情绪,其实是有点难以形容的茫然感。

不过,钱唐的茫然感并非对自己突如其来的病情,我知道他现在也乱糟糟的,但他现在脑海里第一时间肯定是在想,眼前的二愣子还这么傻,以后她自己该怎么办呢?他是替我感到茫然。

迎着这种目光,我不由呆了,下意识地缓缓后坐在对面的沙发里,抓着的手机居然没拿住,啪嗒就狠狠砸到地上滑出老远。以前只看到电视剧都这么演,现在才懂这是真的。因为我的手突然间一点力气都没有,刚才还奋勇地提了四瓶的酸奶,瞬间就像橡皮管道一样全软了。

钱唐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我对面,没有开口。他那么茫然,还能那么冷静,简直好像现在得病的人是我而不是他自己。等过了好大一会,直到我重新咬紧牙关振作起来,抬头望着他。钱唐见我这样,终于略微笑了,有些欣赏的意思。

他告诉我,最近感到很有些不舒服,自己的体检报告又一直没下来,我的行为也古古怪怪的。于是钱唐直接找到两家体检医院,不是去催体检报告,而是去摊牌: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一切都很坦白了,像所有突然起风的秋天早上,

我睁着眼睛听着他说,很久后,低声问:那医生是怎么对你说的?

其实,我早就了然医生怎么说。因为我不光是知道全城和全国最好的医生怎么说,我天天还在网上和越洋电话里都在问这事。但是,依旧想听钱唐告诉我最终结论。

钱唐略微闭了下眼,他镇定地说:情况不太好,没有法子治。但幸好病情没有继续发展,下周会在国内先略微检查,过段日子去美国做更详细的治疗规划。

我闻言不由再度紧咬牙关。此时,智障悄悄从沙发底下溜出来,安静趴在钱唐腿边。而我也顺势滑下沙发,把头靠在他的膝盖上。感受到钱唐和小黑猫的温暖和重量后,又感到强烈羞耻袭击心头。

我觉得这都是我的锅,因为我觉得实在觉得应该由我来告诉钱唐他的病情,这件重大的事其实我来出面做比较好。但我自诩胆大,事到临头居然夹着尾巴,到头来屁都不敢说。最要命的是,我发现我做了自己最厌恶的逃兵行为。

钱唐大概感觉到了这种无来由的内疚和自厌感觉,他眯了眯眼,抚摸着我额头前的头发,说:其实,我今天也遇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宝贝知道吗,另一家医院的医生是你我的校友,他毕业自 a 大医学部。

嗯?我只能这么说。

a 大医学系的录取分数比起正常 a 大学生低一些。以前我在念大学时眼高于顶,认为这些人都是高考失利后才调剂从医。钱唐在笑,但我知道他只是堆笑哄我开心,世间因果相承,轻尘爱栖弱草。如今得又让那些高考成绩不如我家特长生的货色来为我看病,前景堪忧。

我忍不住问:那你觉得,他们医术好不好?

以我来看,他们医术应该是没问题,不然就是他们演技太佳。钱唐笑着说,不过,这些校友没你这么关心我。总是说关心则心乱,心乱徒增烦恼。幸好,特长生你比我想得要更镇定胆大。

我实在接不下这句话,只能默默地靠着他坐着,握住他的手。

不知道钱唐抱着什么心情说这话的,他是想刺激我让我为他掉几滴眼泪么。没准我也该接起这话茬,鼓励钱唐这时候也掉个眼泪,感慨下生命,说点有的没的,再没准我们俩现在就应该一起抱头痛哭。据说好多心情会伴以生理反应,比如难过,比如绝望,据说眼泪可以解压呢。

不过,这些行为最好全部都不要发生。最好我俩谁都不要说,谁也不要哭。除了咬紧牙关,任何凄凄惨惨的悲惨剧情都不适合在我和钱唐之间上演。

过了会,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事,悲愤地问钱唐:给你看病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呀?

他怔了怔,然后再微微一笑。这个么,他估计比你们社会主义国家岁数小,但比你我相加的岁数大。放心了吗?

我也借机堆起笑容,但估计比哭还难过。

我喃喃地说:嗯,那我就放心了。

如今,钱唐知道真相唯一的好处,是我终于不用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地演戏了。我可以不用想今天在哪消磨时间,到底该怎么打发时间,终于而能回家正常地对他。

但我觉得,我并没有消磨时间,而是眼睁睁地坐等时间在消磨我。

钱唐的作息暂时没有更改。他非常冷静并迅速着手安排 cyy 的后续工作,不急不缓,甚至抽空又出了一趟短途的差。我特别贤惠地帮他收拾行李,把蠢蠢欲动的智障从箱子旁边赶走。但也不知道该不该拦着他去,最后无可奈何地还是让钱唐走了。

现在,钱唐和我每天都在说话,甚至他出差了两天,我俩每天晚上依旧都打很长时间的电话。不,其实不是说话,我俩是很严肃地商量很多问题。也许我胸怀该宽广点,说不定该感谢这个病,让他连新公寓的壁纸和灯都能耐心听我唠叨半个小时。而我俩还为了装修风格的事,小小拌嘴。

但不可避免地,会说到最坏情况发生会怎么样。

刚开始,钱唐只是鼓励我:特长生,我相信你会坚强。想你从小练空手道,持续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在 a 大法律系混了三年奖学金。混到如今依旧天高地厚,此番必然心性坚定,能忍人之所不能忍。

体育特长生又怎么了,特长生也有很有脑子的啊,德智体美懂么。我很聪明也很坚强的。我反驳他。

但向来见微知著的钱唐是否知道,聪明坚强又德智体美的特长生已经开始感觉到害怕了。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又害怕什么呢?

尤其是这几天天黑得特别早。我从学校回家,每次独自开车走在堵车奇严重的道路中央,只觉得视野是特别不好,大概因为眼睛里全部都含着泪水结果啥都看不清。觉得挺冤枉,就有点沮丧。

钱唐继续说:我得病了,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安排妥当,暂时不允许他人知道。

他这人素来有些无聊的高傲。得病这种狼狈模样,肯定不肯轻易让人看到。

我安慰他:我什么都不会说。那你自己要先好好吃药,这件事千万不要忘记啊。

又过了会,钱唐突然在电话那头低声笑了下,他说:有件事应该再问问你意见。

什么?

特长生,你现在还想不想要我的孩子?

我听到这话先是觉得大吃一惊,突然间感觉到巨大的心虚和内疚,感觉他又看透了我。但再仔细想想钱唐问我话的时机和前因后果,心就慢慢地凉下来,一切突然之间就放空了。

隔着电话是看不到钱唐的表情,也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但我大概可以想象他的表情,态度很温和,眼睛里没半分感情。看准你的软肋,彬彬有礼地提出极具诱惑的条件。也并不是想占你便宜,因为钱唐自己也会付出相应代价。他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最后让所有事情总按照他想的方向前进。并随时随地,不动声色将别人每步后路堵死。

现在的钱唐居然已经在安排后事了,他在试探我能承受什么,他又能最后给我什么。

不知不觉,我再开口,声音居然有些嘶哑。

我不想要孩子。我现在只想要你这种祸害好好活着,你觉得行吗。

他平淡地说:如果我说不可行呢?

去你妈的不可行!如果不可能,那我要你回来当着我的面向我说。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的安排。你不要总想默默威胁我!

钱唐在那段沉默良久,然后他笑着说:你是想折磨死我吗,特长生?

我简直难受得屁滚尿流,唯一庆幸的是现在钱唐看不见我的表情。我也特别庆幸我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那张脸!

立刻换了个新话题。你居然帮我偷偷调换的周教授!你怎么总爱管我,还不往好了管!毕业论文这么麻烦,那个教授还整天忙着折磨我!

那也要坚强。他却不肯轻易放过我,不仅是在校园,以后在生活中里也要为我母亲坚强,不可英雄气短。她在知情后会最心酸,但特长生你以后会忙论文,忙着进入社会,总能找到点别的乐子逐渐忘怀……

我发现当一个人悲愤到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可以把妈的二字用一种僵硬的旋律,畅通无阻地,一直重复下去。

不要耍嘴皮子。钱唐终于截断了我的重复脏话,特长生,我想要你快乐。你觉得行吗?

不行。

说行。

那……行。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时今朝多烦忧。无风千里送秋雨,对此收梢酣高楼。他又说,你听我改的诗好不好?

……行。

他满意地挂下电话,告诉我明天清晨会回来,嘱咐我去接他。而我只能坐在卧室柔软的床沿,心里酸酸,觉得自己真失败。对于内心的眼泪,我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别他妈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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