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九

宫崎耀司静坐在书房里,半阖着眼,似在思忖着什么。一名看上去很是干练的管事侍立在一旁,用极为恭敬的语气讲述着他所得知的关于男孩的情况。

“……据说伊藤小少爷身上的伤是他的生身母亲造成的。”管事一五一十地叙述道,“小少爷的生母是伊藤老爷花钱从她后母手里买来的,听说原本是个未婚的女孩子,结果她接受不了被强迫充当代孕工具的事实,受了很大的刺激,结果在怀着小少爷的时候患上了精神分裂;小少爷出生后,那个女人对小少爷更是痛恨,把小少爷当成怪物,屡屡想要动手掐死他——就是因为这样,小少爷从小就受了不少的苦。这一次小少爷身上的那些伤,就是被那个女人从悬崖上推下去造成的。”

“这世上如此狠心的母亲还真不多见。”宫崎耀司摇头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个女人居然能恨亲身儿子恨到这种地步,的确是疯了。”虽是感叹的语气,眼中却是一片清冷。

他思索片刻,又道:“那个女人现下的状况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精神上的问题并没有好转。”

“哦?”宫崎耀司闻言却笑了起来,抬眼看向管事,“怎么能这样怠慢呢?好歹是伊藤家小少爷的生母,既然病了,就得好好找个专门的医院治一治,你说是不是?”他脸上的笑容极是温煦平和,没有一丝阴霾,口中说的话却让他面前的管事神色一凛,低声应道:“少爷说的是。”

管事飞快地看了一眼顶着一副精致可爱包子样的自家少爷,暗自揣度道:那女人虽然已经不正常,但是现在伊藤家好歹还是好吃好住地养着她,日子并不算难过。然而被送进精神病院……对于稍有理智的人来说,那可是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呢。少爷这一开口,那个女人后半生的命运就定了。果然……孩童的天真才是最残忍的么?

宫崎耀司望着墙边的那幅画,没有在意他的内心活动。他的指尖在桌案边缘摩挲了一下,又道:“另外,我很好奇,伊藤小少爷身边应当有人保护的吧。那么,在他跑到悬崖边的时候,是谁让那个女人接近他的?这样……那些人不算失职么?”说着偏了偏头,微笑地看着管事,似乎真的只是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管事脸上的表情滞了片刻,目光也快速闪动了一下。现在他可以肯定,自家少爷绝不像脸上笑容那般“天真明朗”。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自家少爷那个早逝的“父亲”,那个有同样名字的惊才绝艳的男子。平日看上去那么温柔干净的一个人,笑起来也是很温和的样子,偏生让那些敌对帮派的人对他敬畏异常。

宫崎耀司见管事不说话,也没有多问,转了个话题道:“伊藤小少爷那里,大夫去看过了么?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不会留下病根吧?”

管事定了定神,答道:“去过了,说小少爷只是旧伤稍有崩裂,没有大碍,养一段日子就没事了。”

宫崎耀司轻轻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好。”沉吟片刻,又道,“他取过名字么?”

“伊藤老爷派人把小少爷带回来的时候随意取了一个——叫做‘伊藤广季’。”

宫崎耀司微诧道:“这样的话——是带回来的时候才取的名?”眉头皱了皱,道,“那岂不是说,在之前的五年中,他没有任何名字?!”

管事肯定道:“是。”

宫崎耀司想到自己当时询问男孩的名字时,男孩空洞的眼神,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难怪他不肯回答自己叫什么,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名字。

难怪他的眼神没有半点生机,因为连他的生母也不肯承认他的存在。

难怪他即使感到伤口的疼痛也没有叫一声,因为即使他呼痛流泪,也从来没有人会为他心疼。

宫崎耀司垂下眼,敛去目光深处的冷意。

伊藤广季的遭遇,必然是伊藤龙之介默许的。

宫崎耀司怎会不明白伊藤龙之介的想法?

伊藤龙之介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磨砺,也是为了从一开始就斩断伊藤广季对母亲这一方的温情。

从前伊藤忍就是因为被强行从母亲身边带走、母亲又因此殒命而怨恨叛逆,不肯认伊藤龙之介为父亲,更对双龙会和帝国财阀深恶痛绝。想来这么多年来,伊藤龙之介不是没有为此懊恼过。

因此伊藤龙之介并没有阻止伊藤广季生母的疯狂,甚至期盼着伊藤广季能够早日对她绝望。

从这一点上来说,伊藤龙之介的计划成功了。

伊藤广季自小渴望母亲的温情,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的讨好,换来的都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咒骂,毫不留情的毒打。

在最后一次时,他为了让母亲开心,跑到悬崖边想要摘几朵漂亮的花做礼物,结果失足滑落时,那个女人一根根将他抓住岩壁的手指扒开,将他推了下去。

这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被抬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在最后被带离他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带离那个曾让他费尽心思亲近的母亲时,他的表情只剩下淡漠空寂,最后也没有看那个女人一眼。

然而因为他的自闭症,伊藤龙之介仔细查看过他的情况后,还是对这个继承人候选之一失望了。因而,他只是随意取了一个名字,勉强将这个孙子列入了族谱,将他安排在本家的一角,却连面都懒得见。

宫崎耀司知道伊藤龙之介的想法——虽然失望,伊藤龙之介却没有直接将伊藤广季赶出去,并不是大发慈悲,只是觉得本家多养一个人也不算什么大事。

本家的规矩虽然很严,但下人都有几分精明。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小少爷虽不至于在衣食上被苛待,但在其他方面能得到什么待遇,不言而喻。

宫崎耀司起身,推开门扉,走到院落之中。

本家的建筑群方正古朴,花木掩映,亭台重重,景致佳绝。然而这深深庭院之中有的并不总是平静安宁。

宫崎耀司想起这些年伊藤广季经历的那些事情,眉目间闪过一分郁色。

虽然有伊藤龙之介的默许,然而,又仅仅是如此么?

正如他问管事的那样,为什么伊藤广季会被放任至悬崖边上,为什么在他失足滑落的时候,赶到的不是护卫,而是那个一心想要杀掉他的女人,这些状况看上去很偶然,却都有几分微妙。

即使伊藤广季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然而或许事情还没有结束。这样的深宅大院,若是埋葬起一个人来,当真太过容易。

伊藤广季不同于宫崎耀司——宫崎耀司前世今生都是宫崎家族唯一的嫡系小少爷,万千荣宠聚集于一身,而生在以冷漠铁血、竞争残酷著名的伊藤家族,生身父亲不见踪影,又并没有得到爷爷伊藤龙之介的看重,伊藤广季没有任何依靠。

如果宫崎耀司没有遇见他的话,有一天他说不定会悄然消失在本家,不起半点涟漪。

宫崎耀司在院中伫立良久。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自己还和伊藤忍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那时的生活安宁平淡,他曾以为,时光会那样流淌一辈子,直到霜雪染白了头发。

而当伊藤龙之介要求给伊藤忍留下血脉的时候,虽然有点别扭,但他其实也是有几分欣喜的罢。

孩子啊……

这么多年,他何尝没有期望过,拥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家?

想来,那个时候,他也是盼望过广季的出生的,毕竟那是他所爱之人的血脉。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过,今后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好好照顾他,让他幸福快乐,平安一生。只是人生无常,当种种悲喜纷至沓来,前世的宫崎耀司早已身心俱疲,将关于孩子的事情慢慢淡忘了。

如今已然转生,又是这样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奇怪身份,宫崎耀司对于当时自己有关“儿子”的微妙情感又悄然滋生起来——毕竟,自己的实际年龄其实不小了。他回想起伊藤广季那双和伊藤忍极相似、却又透着荒芜空寂的眼睛,心里更是有些酸软。

望着伊藤广季所在院落的方向,宫崎耀司默默握拳,暗自决定:不如就把小广季当作自己的儿子来照顾吧!

而从院落门口路过的仆人看到的,是自家粉嫩可爱的包子少爷握着小小的拳头,冲着远方,一脸严肃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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