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你是说，你昨天在实验楼的空教室里睡了一整晚，直到天亮？”
“没错。”
M怒视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委派专员”，牙齿咯咯作响，连锋利的直发都在怒气的蒸腾下变得扭曲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昨天晚上费了多大的功夫找你，挨家挨户，一个寝室一个寝室地搜查。想着要是你也‘神隐’掉了，我该怎么跟董事会交代！”
“如果‘神隐’真的能降临到我头上，那倒是可以省去不少麻烦——在这种低头抬头都是窃窃私语，用各色眼光扫视你的大小姐花园里进行调查，真的让我很不自在。”
M捕捉到这句话暗藏的信息，脸色一变。
“这么说你昨天还是进行了调查？有收获吗？”
“收获谈不上，只是多了两个关键词——‘五石散’，还有‘宙野百合’。”
“五石散……没听说过，五十把伞吗？”M托着下巴，“倒是宙野百合，我有点印象，应该是今年八月才入学的新生。”
一谈起工作，她的神态很快恢复了正常。
“你不是说你不参与教学工作吗？”
“不参与不代表我不看入学名单，而且我昨天还检查过她的寝室。”
“原来挨个检查是真的，我还以为只是客套的说法。”
“当然是真的！你莫非以为我只会坐在办公室里跟你耍嘴皮子吗？”M瞪大了眼睛，文竹甚至感觉她要把胡子都吹起来了——如果她有的话。
很明显，这位强势的女性是属于“沸点”很低的那种人，脾气去得快，来得更快。
“说说你对她的了解吧。”
“出身于下级贵族‘宙野家’的次女，相貌普通、成绩平平，没什么亮点。哦，对了，黑眼圈很重，似乎经常熬夜。”
“……这种程度的情报真不愧是‘有点印象’。”
“说话不这么毒难道你会死吗？！”M猛地伸手，似乎是想去扯对方的领带，可手伸到一半才注意到文竹穿的是女式衬衫，只得愤愤地把手缩了回去。
“你知道庭园里有多少名学生吗？把宿舍清查一遍需要整整三个小时！一个除了名字有点特别，毫无亮点的女生，你还指望我能把她内心的情感纠葛都跟你汇报出来吗？”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带路吧。”
“带路？”
“直接去找宙野百合本人问个清楚。我们现在只剩这条线索了。”
M的说法并没有夸大其词的成分，蔷薇庭园的学生确实很多——每个人都有单独的寝室，所以校舍也建得非常大，第二校舍的占地面积几乎相当于教学楼的三倍有余。
宙野百合并不住在这里，她的寝室位于第一校舍，前往那里要经过第二校舍、实验楼和一条长长的东西走廊。
昨晚文竹经过这条走廊的时候就注意到，这条坐落在三楼的，被钢筋混凝土和巨大的茶色玻璃包裹起来的走廊，结构设计上和其他几层楼的过道迥然不同。别的楼层在东西两侧的尽头拐角处都会留下一个小间，并开一道侧门，作为小型的茶水室——对于下午茶氛围浓厚的大小姐学校，这几乎必不可少。但在两栋楼相连接的这一层并没有侧面的走廊和房间。全封闭式的通道从实验楼直达第二校舍。
除此之外，寝室的具体方位好像跟学生的家族地位有着微妙的联系——宙野百合住在离教学楼直线距离最远的西侧角落。
像她这样，上课肯定很不方便。明明第一校舍的中段还是有不少空房间的才对。
俚鱼出声打断了文竹的思考。
“你为什么向M隐瞒了苏芳的事情？明明告诉她让她帮忙找到苏芳进行询问会更快不是么？”
“可以的话我尽量不太想那么做。一是解释昨天的事情很麻烦，二是从苏芳嘴里问话更麻烦。”
“像这样一点一点找线索就不麻烦了？”
“以她的表达方式，我至多能得到些支离破碎的提示。要想直接点揭开谜底，还是得找个说话直接，或者说我能让她说话直接的人。”
“你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已经到了，就是这间。”
文竹闻声驻足，只见整条走廊后半段的的门上、墙壁上、栏杆上画着不少五颜六色的涂鸦与谩骂，虽然看上去被清洗过多次，仍依稀可见。
M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住在第一校舍的学生大多出生于下级贵族，在这里很难保证不被那些精力无处发泄的大小姐们欺负和骚扰，不过听清洁工说最近已经收敛多了。”
“最近？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神隐’事件造成的恐慌吧，学生们不太爱出来走动了，也就没怎么来这边。”
“或许是，或许不是。”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想我们应该给这位害羞的小姐一点惊喜。我记得你是拥有穿越障碍的能力吧，能不能直接穿过这扇门，从里面把门打开？”
“我的确是有名为‘物质稀释’的天赋，”M瞥了他一眼，“不过这么做是违反校规的。”
“你只不过是因为担心学生遭遇‘神隐’，情急之下才这么做的，况且有我这个‘委派专员’作证，有谁会为难你呢？”
文竹面不改色地说着电视剧里的教唆犯经常会讲的话。
M看了文竹两秒，伸出手摸向他的胸口。
文竹伸手抵挡，但她的手像是幻影一般穿过了自己的手，穿过了白色的女式衬衫，穿过了鼓鼓的硅胶块，甚至穿过了坚硬的肋骨和细密的血管……
血液流动骤停。
仿佛是她的手在自己的胸腔里成型，攥住了跳动的心脏一般。
M冷冷地说：“我劝你不要打什么歪主意。再怎么说，这所学校里的笨蛋们都还算是我的学生。我不会允许有人想要伤害她们。”
“我可没有那种想法，让你这么做只是想来个出其不意，毕竟她可不一定会老老实实地说出我们想要的信息——这可是关系到那些消失的学生。”
文竹毫不畏惧地挺起胸膛，直视对方的眼睛。
“你穿的这一身，真是太没说服力了……”M摇头，但还是把手抽了出来，转身进入了那扇门。
和文竹的胸口一样，那扇门没有出现任何波动。M走进去就像是没入了平静的湖水，速度非常的快，甚至让人觉得她在一瞬间消失了似的。
少顷，门开了，文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里不是充满玫瑰味和巴洛克风格的精致小间，而是颇有文艺气息的简居。
不过女主人此刻倒是丝毫没有与房间相称的优雅气质，她只穿着白色棉T恤和短裤，披散着头发，眼镜也歪在一边，盘坐在一张书桌旁。
由于门厅的存在，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入侵者的到来。当她看到文竹和M时，发出了一声惨叫，从椅子上跌落了下来。
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地板上跳起，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塞进了柜子里，用双手护住，瞪大了双眼，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们。
一只受惊的小鹿。
“不要害怕，我是训导科的Miss.M，昨天才来过这里，你忘了吗？”
宙野百合稍微平静了一点，怯生生地挪着小步从柜子那里走到茶几前，用发抖的双手颤颤巍巍地倒了三杯茶。
“请……请用。”
她捧起了自己的那一杯，声音里夹带着剧烈的喘息与颤抖。
长长的浓密的前发，大得不成比例的黑框眼镜，以及低着头，悄声细语、畏畏缩缩的态度，真是给人一种——
“她是不是在害怕我啊？”
的感觉。
M和文竹对视一眼，坐了下来。
“这位是新入学的，呃，宇文腊梅小姐，今天来是想，是想……”M这种说话直来直去的人，现编瞎话的能力显然比较有限。
“我的名字是文竹，是校董会派来调查‘神隐’事件的‘委派专员’，这次来是想问你，关于这段时间学生的大规模失踪，你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可以提供给我。”
“喂！”M捅了捅他的腰，“你有没有搞错？”
“与其费力气绕圈子，不如痛快点把事情问清楚。”文竹道，“我听说了昨天教学楼二楼女卫生间里那些女生对你的质问，她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围堵你？提到的‘五石散’又是什么？你跟‘神隐’事件，到底有没有关系？”
面对文竹咄咄逼人的发问，宙野百合半天讲不出话来，她只是浑身发抖，瑟缩在沙发的一角，连头也不敢抬起。
说起让不想提供情报的人开口的办法，无非是两种：威逼，和利诱。而面对此情此景，文竹很直接的选择了前者。
除了苏芳那种类型，他一向只用第一种方法。
“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你在往柜子里藏什么东西对吧？”
听到这句话，宙野百合的头抬起了一点，但很快又低了下去。
看来程度还不够。
文竹对M使了使眼色，让她去打开那个柜子。
被当作秘书使唤的训导主管，狠狠地瞪了女装男一眼，还是照做了。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几本带扣的笔记本。”
笔记本吗？
“打开它。”
“不要……”
文竹扭头一看，发现刚才还一动都不敢动的宙野百合正紧攥着自己的衣袖，低头小声恳求，细细的脖颈和耳垂红得快滴出血来。尽管声音非常小，但从里面的颤音，还是能嗅出她的急迫之情。
这种害怕秘密被发现的情感甚至令她突破了内向阴沉的天性对她的束缚。
然而这并没有用。
即使她大叫、嘶吼、咆哮、哭喊，文竹都不会停止。
“打开看看。”他对M说道。
“天哪……”
“怎么？里面写了什么？”
“内容相当惊人……实在没法用一两句话说清。”
“那就读出来，给我和她都听听。”文竹冷酷地说。
“不要……求求你……”宙野百合苦苦哀求，可那声音还没蚊子哼哼大。
“你……确定要这么做？”M用难以名状的神情瞧了他一眼。
“对。”文竹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视线，他正死死地盯着伏下身体发抖的宙野百合。
就是要这样才行，只有这样，才能击碎这女人用层层伪装和掩饰筑起的防护墙，得到背后的真相。
“好吧，你高兴就好。我随便挑一小段儿。”
“鬼畜管家VS柔弱少主。第五卷，第四十八章——午夜迷情。”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一向高贵冷漠的少主罕见地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我想做什么，少爷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英俊的青年管家露出邪魅的一笑，仿佛在看着一只待宰的美丽羔羊。他粗糙的大手开始隔着浴袍在主人身上游移，时而舒缓时而激烈。渐渐地，少主感到有一股炽热在体内缓缓升起，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那双手已经在呻吟声中侵入到自己最敏感……话说我还要继续念下去吗？”
“这内容的确惊人……呼呼……”俚鱼笑得合不拢嘴。
文竹低下头，只见宙野百合已经整个人趴在了沙发上，全身红的像是要爆炸的番茄，肩膀微微耸动着。
“哇哦，你把女孩子给弄哭了。”俚鱼用尾鳍欢快地拍打起宿主的肩膀。
M小姐叹了口气，走过来把宙野百合扶起，一只手轻抚她的背部。
“撞破了你的兴趣，我深感抱歉。”文竹想了半天，说出一句。
宙野百合哭得更凶了。
“我该怎么做比较好？”他看着M问道。
“你还是乖乖给我闭嘴吧！”M又白了他一眼，“欸？她的身体怎么这么热？难道发烧了吗？”
她慢慢地把宙野百合扶起身来。
之间刚才羞得不敢看人的文学少女的情况明显不太妙，她的脸色呈现出令人不安的腥红，双目紧闭，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连呼吸都非常困难。
“喂，她怎么了？”
M面色凝重地看着她，随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掀起她的白棉T恤。
文竹的表情毫无变化，又是俚鱼张大了嘴巴。
“看什么看，还不快把头转过去！”M怒吼一声。
女装少年马上照办。
“对了，赶紧去浴室打一盆冷水来，得帮她降温。”
当文竹打来水时，发现宙野百合已经接近于全裸了，她浑身红得像是刚泡完滚烫的温泉，马上要被煮熟了似的。
M一把夺过那盆水，用棉质T恤，蘸了一点，开始为她擦拭身体。过了好一会儿，盆里的水都消了近一半，她的体温才稍微有所下降。
“啊啊……”她喘着气，眼睛慢慢地睁开。
“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急着起来，好好休息。”M忙不迭地把帮她调整睡姿，布满汗珠的双手始终紧贴在她的肩上。
但宙野百合并没有听话地躺下，而是尽力直起腰，手背微抬，嘴里念念有词。
“五……石……”
“什么？”文竹听到这个词，一下子转过头来。
“五……石……散……”她拼了命般地说出这三个字，喘息越来越剧烈，似乎随时都要晕过去。
文竹正想问清楚她究竟想表达什么，但在这肉眼难以觉察的十分之一秒内，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宙野百合，在他的面前，整个消失了。
不是像水汽蒸发，火焰熄灭，也不是像风暴停止，碎石成砂，而是在短的不能再短的一瞬间，整个身体，以及衣物，通通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就跟从来没有“宙野百合”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这是文竹第一次看到“神隐”的发生。
不是“仅仅用了多少时间”可以形容得了的震撼。在发生后的数秒内，那女孩模糊的影像都还残留在观者的视网膜上，迟迟不肯散去。
M静坐在宙野百合原本所在的位置，看上去倒还算平静，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了许多。
“又来了，就是在种时候，又来了。”
“到底为什么，要吃那种东西呢……”
某颗心脏在这轻到几乎听不见，却又无比低沉的话语中，被慢慢撕裂。
文竹迅速地看向茶几，宙野百合消失前想要指的那个方向。
他打开了一个茶叶盒，只见内层用纸板隔开左右，一边放的是茶叶，另一边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里面装着小半瓶白色粉末。
“那是什么？”M问。
“如果我刚才没听错，这应该就是‘五石散’。”
“是，是这样的东西……吗？”
文竹拿着玻璃瓶子看了好久，然后递给她。
“我现在的身份不太方便出去，而且马上有别的事要办，所以下午你得替我跑一趟。”
“？”
“已经很明显了，想要搞清楚‘神隐’，必须先弄明白‘五石散’到底是什么。”
“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很简单，”文竹说，“现在得找一位专家帮我们解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