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等待高文宣布结果。
他的目光滑过邓尼斯主教因焦虑而略有狰狞的脸，滑过镇定自若的布莱恩.里斯和绷紧了下颚线的科林.罗素，最后定格在哈克那张哀愁而焦虑的面孔，相比不久之前，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在无助中，他等待了几近一个月。现在他只能祈求上帝给予一个公正的答复，不至于让他的生命滑落绝望的深渊。
这法庭之中，一切都是寂静的，没有人敢大声呼吸，更别提低声交谈。就连哈克的妻子都止住了啜泣，睁大双眼望着高文，泪水无声地滑落。
“邓尼斯主教的证词无效。”高文说：“请其他证人作证。”
科林.罗素暗暗吐出一口气，差点不顾仪态地靠在了椅背上，想起这点又迅速弹起。这官司还有得打，如果刚刚高文宣布邓尼斯主教的证词有效，恐怕哈克立刻得被推出去绞死。
辩护的难度在于哈克与邓尼斯主教巨大的阶级差，由于后者神职人员的身份，他说出的话几乎就是圣谕，毕竟众所周知，神父就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在不少地区，神职人员的话语不容置疑。
在这一个月，科林.罗素跑遍了整个果园，想要找到当初在场的人作证。但所有人都推说没有看到，或许并不是真的没有看清，只是出于畏惧，并不想被卷进事端罢了。最后还是高文拎了一个吓坏了的管事和一个可怜的医生到他这里，帮忙作证。
那个管事一直颤抖着，重复说他看得一清二楚，哈克的脚根本没有离地。
唔，这倒让科林开始怀疑他是否被高文屈打成招，或者被用生命或家人威胁了。
至于通过拜访邓尼斯主教获得证词，自然也劳烦高文帮他大开方便之门，不然以他的身份，邓尼斯主教完全可以闭门不见。
为什么不让布莱恩.里斯担任哈克的辩护人呢？科林也曾这样问过高文。科林当然知道高文在心中偏向哈克，不然也没必要为他雇公共律师。那为什么不把他和布莱恩.里斯的角色换过来呢？这样的安排对胜利更有帮助。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也问了出来。但高文看着他，哑然失笑：
“如果我让里斯担任哈克的律师，邓尼斯主教就不会放心地对我们说出供词了。”
看来高文这是准备曲线救国，科林想。一位主教加上名律师的组合，在对上一个普通自由民和一个第一次上庭的新手，邓尼斯主教自然会认为他胜券在握。
但是，科林也不是没有赢的可能。一方面，法官高文伯爵站在他们这一方，另一方面，他手上还有另一件武器——
罗马法中的无罪推定原则，又称“有疑，当有利于被告人之利益”原则，当面对有疑问的案件，应作有利于被告人的判决。
在被告人还处于犯罪嫌疑人的地位时，应避免将他视作有罪之人。在法庭审判中，公诉人负有提出证明被告人有罪的责任，被告人不承担证明自己有罪或者无罪的义务。而当公诉人不能提出确实充分的证据证实被告人的罪行，法庭经过庭审和补充性调查也不能查明被告人有罪的事实，那么就只能判定被告人无罪。
令科林庆幸的是，这里是格拉摩根，喜爱古希腊罗马文化的老高文伯爵对比武审判*（1）和水浸火灼等“神明的考验”*（2）持不看好态度，虽未明言禁止，但在近二三十年伯爵领内都未出现相关案例。这样的审判方式对法律有碍之处在于，法庭把举证责任转移到了被告人身上，被告人需要力证自己无罪，而水浸火灼等方式更是施行酷刑的借口。
也就是说，科林只要避免让公诉人布莱恩.里斯找到任何哈克的错处就好。
他这一方的第一位证人是哈克的同事，也是另一位管事。在庭上，这人用颤抖的双手向上帝发誓，管事哈克是个虔诚人，每个礼拜至少上两次教堂祈祷。他对神与邓尼斯主教的尊敬与忠实都是毋庸置疑的，不可能有任何加害主教的心思。
并且，证人说自己听见了管事和邓尼斯的争吵，并表示这更像是邓尼斯主教单方面的斥责，哈克一直保持着相当谦卑的态度，绝无突然伤人的可能。他也说，自己亲眼看到邓尼斯主教突然倒地，而哈克脚甚至都没有动一下。
“伯爵阁下，我反对将该证人的证词列入参考范围，他是哈克的同事，自然会对自己的朋友有所偏袒。我希望能请出我为邓尼斯主教伤势寻找的鉴定人，让他出庭进行陈述。”布莱恩.里斯说。
高文点头了。
那是一位医生，头发长及肩部，看起来有些油腻打结。特里斯坦对这位同行的水平很不看好，一个连个人卫生都无法保障的医生，又该怎么治病救人呢？
“……有自伤和他伤两种方式，但在邓尼斯主教……不可能是……”这位医生的声音很小，坐在后排的特里斯坦伸长了脖子也听不清。可观察科林.罗素与哈克两人的表情，这位医生说出的话明显是对他们这一方不利的。
“医生，请问您看过邓尼斯主教的伤口吗？”
“没有。”他回答：“主教身边的医护人员并不允许我将伤口拆开，说会导致骨头无法复原。”
“既然您连伤口都没有看过，那您又如何得知主教的伤口不可能是自伤所致？”科林接着追问。
“根据常理。”那位医生看起来有些烦躁了，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被质疑的人：“我从未听说过有人自己就能把自己弄骨折的。”
你没见过就不存在吗？大多数人都没见过上帝显灵，还不是对他信以为真？
“我们请出的另一位鉴定人认为，直接暴力导致的骨折，一般不会使断裂后的骨头呈扭转状态，不知道您是否同意？”
这句话的原句是，直接暴力导致的骨折，一般为开放性及粉碎性骨折，来源于特里斯坦在学生时代使用的参考书。*（3）但是中世纪的人无法理解什么事开放性及粉碎性骨折，特里斯坦只好帮助他们换了一种表述方式。
“不同意。”那位医生固执地摇了摇头。
“请问鉴定人，皮肤和骨头受到同等强度的钝力打击，皮肤的损伤是否一般比骨头更严重？”科林接着追问。
医生同样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两位鉴定人意见相悖，只能看法官采信哪一种说法。
而就在此时，布莱恩.里斯突然向高文示意，自己还有话说。
“既然这两位医生的意见不一致，我建议采取通过事实验证的方式。”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建议寻一条马腿，对两端施以扭力，观察在表皮上是否出现伤痕或破裂。”
法庭上的气氛出现了短时间的凝脂，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要对这样惊世骇俗的方法说什么好。
特里斯坦也在心中默默推演。这显然是不可能成立的，首先，没有人的力气能拧断马腿。其次，邓尼斯主教腿骨因重力造成的伤害与在表皮上施加扭力并不相同，如果要从外部拧断，势必会伤害皮肤。再说了，马腿与人腿的结构和强韧度都大不相同，用于模拟必然会与事实产生较大的偏差。
很显然，科林.罗素也想到了这一层，当即表示反对。
“我想提醒一下里斯律师，马腿比人腿要健壮的多，马皮也要比人皮强韧，如果用马腿来模仿邓尼斯主教的腿，是不可能得出公正的结果。”
“那你的建议是？”高文问他。
“把马腿换成猪腿。”科林.罗素一本正经地说。
用马腿模拟听起来怪异，但还让人感觉尚可接受。现在科林.罗素提出用猪腿代替，再联想一下邓尼斯主教的体型和几首与猪相关的粗俗乡村小调，他想表达什么还不清楚？
这话引得众人哄笑起来，法庭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注释：（1）比武审判：如果两个上流社会人出现冲突，法律允许他们进行决斗，决斗结果被视为神明的意志，死者被认为是有罪之人，人神共愤。
（2）所谓“神明的考验”，是指把犯人放进火里或者水中，如果能不被灼伤或烧死、淹死就视为无罪。
（3）这本书是赵定麟教授的，具体书名没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