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文行经走廊时，从露台外听见了些许古怪声音，嗓音轻柔，像是在模仿女人，但又的的确确带有男性的特质。
“亲爱的，我该怎么办呢？”一阵拨弦声应和着语句：“白日正在来到，黑夜即将离去。啊，我听见放哨人在喊：离去！起来，我看见白日已经来临，在黎明之后。”*（1）
当他走近时，那声音又变了一个腔调，活泼如露珠在叶尖滚动，云雀于林梢长鸣：
“我陷入极度焦灼之中，因为一位仪表非凡的骑士热爱于我，这将使他多么喜出望外啊，如果他知道——他也是我悄悄地情之所踵。”*（2）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有人于此拿腔拿调地以拉丁文吟咏诗歌，即使它不具有仿绝句、抱韵或交错韵等多种韵式，而是以自由的，模仿口语风格的韵律行文，高文默认这就是诗了。
他驻足在转角处听了一会儿，看了过去。露台上正坐着抱琴的安福瑞索斯，另一人居然是他的表弟加雷斯，神色有些怏怏不乐，可依然托腮静听着。
加雷斯看见了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打断安福瑞索斯的表演。
加雷斯居然是自愿留在这里听安福瑞索斯吟诗的，而不需要他的解救。高文有些惊讶，即使他知道加雷斯广泛交友，但这不代表加雷斯会真的容忍对方各式各样的奇怪癖好。
这几日安福瑞索斯把城堡各处都骚扰了个遍，甚至不时冒着凛冽的寒风跑到外头去，说要写几首圣诞颂歌，实际上是拉着各种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重复他支离破碎的灵感。就连好脾气如罗安达也暗中抱怨安福瑞索斯的酸诗有如驴叫，最后还是狄奥去恐吓她的朋友，说要他作圣诞弥撒曲为新任主教接风洗尘，这才让安福瑞索斯消停一会儿。
新任主教的人选还未确定，但已经有小道消息称将是格拉摩根本地神父，正从修习的巴斯修道院返回。在教会得知邓尼斯主教于海上失踪后，或许他们开始考虑接纳格拉摩根的“民意”。这无疑是危险的，高文怀疑“让威尔士人成为威尔士的主教”打破了某些默认的禁忌。*（3）
“伯爵。”安福瑞索斯看见了高文，快乐地向他挥手，就好像前几天被狄奥从荒郊野外拖回来，哭得稀里哗啦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您有什么想听的吗？”他热切地问。
“没。”高文总不能说自己恰好路过吧。
“其实我是想来问加雷斯最近几天怎么了。”说着，高文瞥了一眼有些清醒了，正用震惊的眼神注视着他的加雷斯。
事实上，自加雷斯返回格拉摩根之始，高文就觉察出他的不对劲了。原本乐观开朗如小太阳一样的骑士变得蔫哒哒的，高文不止一次撞见他走路走到一半头脑放空，魂不守舍，又或者长期站在窗前眺望。
对于返回布里真德的骑士领，甚至是看望他的兄长们，加雷斯都毫无兴趣，似乎打算在格拉摩根耗过一整个绵长的冬天。
高文说不好这是否与加雷斯在欧陆长时间不明原因的滞留，或是和纸条上的面粉混合物有关。
“唉。”安福瑞索斯做作地长吁短叹：“他的心很柔软，抵抗不了丘比特的飞箭，轻微的搅动都会激起它的飞溅*（4）……”
还没等安福瑞索斯说完，加雷斯就重重地拍了他一下。
“他正全身心地爱着吾主，祈祷神的热意吹入他的心田。”安福瑞索斯严肃地改口，意识到大事不妙时抱着琴溜走了。
高文转过头，看向目光有些躲闪的加雷斯。
“你没打算去修道院苦修吧。”高文谨慎地问，安福瑞索斯的话语至少道出了一半的真相，但后一个结果对加雷斯个人的打击恐怕大一点，毕竟他前几天还看见加雷斯走着走着，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圣号（Signum-Crucis）*（5），一边念念有词，好似在祈祷。
“我没有。”加雷斯充满怨念地说。
那就是前一种可能了。
“你在法兰克遇见了谁吗？”他委婉地问。
“我每天都要遇见不同的人。”加雷斯干巴巴地说，在高文听起来，这更像是逃避话题。
高文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
“好吧，会过去的。”他承认了：“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或者最近格拉摩根有什么事需要忙的吗？”
“我下午必须去塔尔博特港一趟，看看停工前船只的建设进度。此外大概只有帮助教堂烤无酵饼，或者阻止农民在教堂院子里唱歌跳舞，同往常一样。”
烤无酵饼的工作总能在手忙脚乱中完成，最后终可使领圣体的领民满意。但阻止农民在神父面前唱下流歌曲或者手舞足蹈就不一样了，即使科尔比克舞者*（6）的故事广为流传，可他胆大包天的领民永远都不会相信神父如故事中的那般狠心。
又或许，捉狭的农民们希望再现乌斯特郡的弥撒事故——人们在教堂院子外唱了一晚上《宝贝，可怜可怜我吧》，惹得那神父睡不着，不知听了多少遍，第二天竟昏了头，做弥撒时把“愿主与我们同在”说成了“宝贝，可怜可怜我吧”。*（7）
高文相信今年的圣诞一定会如以往那样混乱，而到了春天，尤瑟王的巡回法官将来到格拉摩根，检视他是否有践行正义，要忙的事还有很多呢。
“这些事你都需要亲自插手吗？”加雷斯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便和你一同去吧。”
看来他希望让自己陷入圣诞来临的忙乱，以便彻底忘记在盛夏发生的某些事情了。
……
让高文感到高兴的是，即使快到圣诞，造船厂的工人们仍然以较为饱满的热情工作着。在高文经过时，他还听见有工人边念着圣母玛利亚的名讳，边祈求她赐福于手底下的木料，让它快快完成，好回家过圣诞。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已完成的庞大龙骨，它比起普通的柯克船体积大了不少，弧线与侧形同过去的北方船相同。但只有看过具体图纸后才知道，它采取了南方典型的平接船板技术，而且安装有前后双桅，主帆是大横帆，而后帆是三角帆，又将本安装于一侧的船舵移到了船体中心线上。*（8）
最初当高文看到完整设计图纸时，虽然他对于造船或航海一无所知，但还不免因它的奇形怪状产生质疑。
“你确定两桅的设计不会过于冒进吗？”他曾皱着眉问狄奥。
“如果桅杆不变，仅仅是改良船板技术，与之前的又有什么不同呢？”狄奥反问了回去：“这只会给工人增加难度和额外的负担。”
的确，平接船板对于原本采用塔接方式的北欧造船体系是个不小的考验。高文只能祈祷造船厂一年的辛劳最终可以获得回报，挽救格拉摩根已岌岌可危，入不敷出的财政体系。
就像在去年选择狄奥一样，接受她同时也是一场豪赌。高文需要付出的不仅是高昂的年薪——即使他知道这笔钱最后到狄奥手里也不会剩下多少，绝大部分用于配合置产以及引进工人。
这还意味着，格拉摩根全郡都将会被绑上狄奥的战车，配合她的理念，适应她的转型与规划。
狄奥不得不以如此激进的方式去证明自己，也是因为她的时间并不多了，区区三年，她必须让格拉摩根所耗费的物有所值。而高文做此选择的原因也是一样，北面的维京人已经围困了行将崩溃的格拉斯哥，南面有诺曼人居心叵测。卡美洛的支柱，高文的最大倚靠，他的舅公尤瑟王已经年近六十，亚瑟王子不知所踪，王国继承人迟迟未决。
时间不多了，他所做的一切，就像是用酒瓶木塞修补一艘已经行将崩溃的大船。
可不论如何，担忧是毫无意义的。
因此，当加雷斯将手搭上他的肩时，高文回以一个微笑。
“圣诞快乐。”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