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节
第二天天才刚刚发亮，方家的院门也还没有来得及打开，就已经听到外面闹哄哄地。玉英和志清一同来到大门前，想看看外面的动静。
玉英刚刚打开院门，外面的人便一窝蜂地挤了进来，拄着拐杖的志清差点被他们挤翻在地。等这些人全都进到院子里，玉英这才注意到，进来的人全都背有一捆烟叶。见此情景，玉英便大声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啦？”
“方老板，我们是来卖烟叶的。”
“是啊，只要你们收了，随你们给多少钱都行。”
其中有两个人大声回答。
玉英稍微沉思一下，便意思明确的向来人告诉道：“我们以前收的烟叶全都被抢走了，暂时还不打算收烟，请你们回吧！”
“方老板，这烟是你们带头种的，收获了烟就只能送到你们这里来，你们要是不收，我们又送到哪里去？”
“我又没说不要，只是要缓一缓。”
“那要缓到什么时候？”
“这个东西我们收了自己又不能当饭吃，还是要找人要，现在这样兵荒马乱地，躲在家里都难保性命，要出去找人又谈何容易。”玉英想好言推脱。
其中又有人以质疑的口气说：“你们方家收烟不是一直都有现成的人要吗？现在说要去找人，这不是搪塞吧？”
一听此话，玉英的语气立刻强硬起来，目光中显示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同时大声质问道：“刚才这话是谁说的？安！我们方家这些年自觉对得起四方乡邻。我们做这生意虽说为自己赚了不少钱，但是，也没忘记送给乡亲们一些好处。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你觉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接下来她又指着志清说：“你们看看我这儿子，去年送烟去汉口被日本人打断了一条腿，差点连性命都搭上了。”
玉英一边说一边走近志清，拉他到一边，小声告诉道：“你进屋里去守着你爹说话，别让他出来，他的心思太软了，这里人多，我怕他一时犯难，留下什么承诺给别人。”
“那您要小心一点，别和他们斗起来了，他们这么多人，我们斗不过他们。”志清很担心母亲一个人敌不过这么多人。
“你进去吧，别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你爹，我会劝走他们的。”
志清很不情愿地走了。
玉英又回到台阶上，面向正在等待希望的人。此时又有人说：“要不就把烟叶登记一下留在你们这里，暂时不付钱，等卖了钱最给我们。”
“这也没有必要，烟放在各家各户还好一点，日本人要抢也难，如果全放我这里，岂不是正好方便了他们吗？” 玉英仍然是毫不放松。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好一阵，还有那不死心的人转换目标，要求道：“请方老板自己跟我们说吧，以前我们都只知道他是老板，他那个人好交往，会给我们这个方便的。”
见对方想转换目标，玉英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他，毫无商量地回答道：“你说的是！方老板是好人，他一出来肯定会给你们方便。不过，此时他正在伤心，没有精神出来见你们。因为，自从去年日本人占了汉口，到现在，他已经丢失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被逼死了兄长，刚才这个儿子你们也看见了。还有，兄长和妹妹相继失去了家，都逃到了这里；经营二十年的店子毁的毁了、关的关了，你们拍着良心说说，谁家能经受得了这样多的磨难。你们中间如果说有的话，我不要他的烟，白给他二十块大洋帮他度难关。”
玉英的这番解释，让地坪中的人渐渐低下了头。还有的人一边叹息一边开始往外走。见大家不再强求了，玉英缓和口气嘱咐道：“各位都是方家长期的客户，感谢你们对方家的理解。我们一定会去想办法，至于什么时候再收烟，我现在没办法承诺，到时候我们会各处通知。真的有了那一天，也麻烦你们相互转告。今天的事也请大家回去告诉左邻右舍，要他们别来了，免得白跑一趟。”
面对玉英这样强硬的口气，院子里的人只能无可奈何地走了。一连几天，玉英站在院子里重复些老话，嗓子都哑了。几天以后，强行卖烟叶的人终于慢慢地少了。
因为逃过来的方启一家有近二十口人住在这里，方家的房子和床铺都不够安排这么多人。玉英便安排运来和福来自己动手，腾了两间杂屋，开上几排通铺。幸亏是秋天，天气还不太冷，用些棉衣就能将就着抵御寒冷。只是每天有四十多人吃饭，粮仓里的谷子是看着一天天地矮了下去，菜园里的菜也等不及叶子搭桥。玉英不禁也有些担心起来。这样地过了几天，宝财找着玉英告诉说：“嫂子啊，我们一家住这里已经差不多一年了，自家建房子所需要的东西也备得差不多了，我准备这几天回去安排一下，就这个时候把房子建起来，也好减轻一下你们这边的压力。”
“这样安排好，就着大哥家的这些儿子帮忙，早点建起来，有个容身之处总比无家可归要强。我这样说并不是嫌你们住我这里，主要是你要对你的儿女们有个交代。说起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儿媳妇都难找。天佑没在眼前，你可以不去管他，可是天赐眼看就要过年龄了，不能再拖了。”
“嫂子说的是，我吃了早饭就回去，后天来请他们去帮忙。”
“好，这是大事，也跟香儿和天赐商量一下。”玉英不忘嘱咐宝财。
宝财走了，玉英抽空来后院最靠里的方平的书房里，此时方平和志清都在。玉英进门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随后问道：“方平啦，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可是一直不见志如回来，你看是不是去找找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外面，万一碰到了难处，我们又不及时去帮她，这不是害她一辈子吗？”
“妈！爹刚才还在说他要去找志如，是我不同意，我看还是请唐伯和刘聪伯伯去找吧。”
“要你刘聪伯伯去找也好，就便去看看店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一回，方平却不赞成他们的意见，他坚持道：“聪哥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能经得了许多的折腾。还是我自己去吧。有些事自己去了更好定夺。”
“既然是这样，就让我带运来或者福来去，他们现在反正闲在家里，我带着他们去熟悉一下，以后有什么事也好打发他们去办。过两天宝财要回去建房，再有了事就不能指望他了。”玉英的语气很果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听说宝财要回去建房，方平有些意外，不禁问道：“他是什么时候说的要回去建房啊？”
“就是刚才呢，他说回去建房，我也没有留他，因为天赐年龄大了，得赶快安个窝。”
“这个也是，志如那里还是……。”
没等方平说下去，玉英打断他的话，说道：“别说了，有运来他们跟着我，你只管放心，我不在的这些天，志清你就说你爹和我一同去了城里，硬是劝不住的，你要他们等我们回来。方平，这几天你趁机去你的朋友家走走，就便去看看志敏，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去的时候要秀梅做点菜带过去。家里这些事，志清你多操点心。”
“妈，您辛苦大半辈子了，本想等儿女长大了享享福，没想到一个个都这样让你牵挂。”志清显得很惭愧。
“只要你们知道就好，这也是我的命，我自己都不觉得难过，你难过什么啊，儿女成群这也是福气，你不觉得养儿子是一种福气吗？”玉英说罢，还故意来个轻松的微笑。
方平和志清都被玉英这句话逗笑了，方平微笑着说：“这么多儿子你还不知足啊，如果日本人赖着不走，我看你以后怎么哭。”
“我才不会向他们哭呢，把我惹急了，我会杀了他们当狗肉吃。”玉英的表情冷峻而严肃。
方平被玉英的这句话吓直了眼，志清却笑着说：“妈，您的这玩笑也开得太恐怖了，你这话让我的脊梁都发寒。”
“我不开玩笑，我现在就恨不得一个一个地咬死他们。” 玉英满腔里装满了恨。
志清不再笑了，只是静静地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