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孩子,死了。
我沉默,女人也沉默。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只是在另一个漆黑的空间里注视着躺在自家床上的这个女人。
半晌,女人缓缓开口,面向我,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虽然她应该是看不见我的,可不知怎么,我觉得她的眼中,有我。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再叫几声给我听?这样……我会觉得是宝宝在陪着我。”
我冷冷地哼笑一声,说:“这算什么?人类的自我安慰?”
听了我的话,女人也笑了,笑容仍旧是甜美的,很像我以前在人类世界吃过的奶油蛋糕,还是加了草莓的那种。
“这种说法好像你不是人类似的……而且有些时候啊,不仅是人类哦,无论什么生物在受了伤之后都需要安慰的。”
“受了伤?那需要的是治疗,不是安慰。”
我这样回答道。
结果,女人忍俊不禁,笑出了声音。
我有种被嘲笑的感觉。
“我指的不是皮肉伤,而是这里……”
说着,我看到女人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胸。
人类的心脏是长在左边的,这点常识我有。
“我指的是心……一旦心受到了伤害,就很需要安慰了。”
“心……”
我不由自主低下头,偷瞄自己的心。
高等魇的心,其实就是核心,只要不被分离,不被破坏,不被侵蚀,魇就不会死。
但是……心痛……
这种感觉对于魇而言或许是陌生的,但对我来说却不是。
所以女人说的话,我或多或少能够理解。
映入眼帘的人类世界,是女人的卧室,明明布置的十分温馨,却给我一种冰冷冰冷的印象。
“女人,你没有丈夫吗?”
看女人的年龄应该早就结婚了才对,但能够感觉的出来,女人所在的那个“家”,只有女人一人。
脸上的笑容有点僵,旋即化为一丝苦笑。
“丈夫啊……曾经有过。”
“你的孩子,也是曾经有过吧?”
“是啊!”
突然间,我有种感觉,这个女人和我自己一样,一无所有。
这种情况用人类的话叫什么来着?
同病相怜?
我苦笑,然而这笑容若是被女人看到的话,八成会吓晕过去。
以人类的审美观,我的样貌恐怕会被形容成可怕?恐怖?难看?总之不会什么什么好词。
为什么人类对有别于自己的生物就那么厌恶呢?
我明明,就不讨厌人类所在的那个世界。
“女人,如果你喜欢我的叫声的话,我会叫给你听的。”
“真的吗?”
笑容甜美,女人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期待的光芒。
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呢?
“不过有一个交换条件。”
我这样说道。
女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眯起一双眼,像两道弯弯的月牙。
“你说吧,是什么条件?”
“不要再哭了,你哭得我都烦了,我喜欢看你笑,笑给我看吧!”
不假思索,我这样说道。也不知道女人是懂了我的意思,还是没懂,因为女人的表情是愣愣的。
这个女人虽然和记忆中的那个女人长相不同,但笑容却有那么几分相似。
都是甜美的,犹如加了糖的热咖啡,又甜又暖。
“噗、呵呵呵……”
捂着嘴,女人笑起来。
“好,我答应你……那么,你能不能出来让我见见你呢?我还不知道你长成什么样子……”
女人这样说,态度诚恳,但我却一点都不想现身。
被封印了不知道多少年,我还能不能回到人类的世界都不一定,更何况,若是女人见到我的真实面目,就算再喜欢我的叫声,恐怕也会当场晕过去。
然而,我更不想独自一人呆在这种一片漆黑的地方。
害怕么?
不、我并不怕黑。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
对面身处人类世界的女人似乎在期待我现身的样子,那双微微弯成月牙的眼睛,像宝石,很漂亮。
“我的样子很吓人的,你会害怕……”
我这样说道。
“你……是坏人吗?”
听到女人这样问,我摇摇头,回答:“应该不是……”
“那就对喽……你是个好人,所以你一定很漂亮的,拥有一颗善良的心,那样的人在我看来都很漂亮。”
听了女人的话,我只觉得好笑。
拥有善良的心?
谁?我吗?
“女人,我只能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是人。”
然而,女人却摇摇头,脸上笑容仍旧甜美。
“是否拥有人类的外表并不重要,很多人披着人皮却早就失去人心了……”
说着这话的女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犹如化开的雪。
这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女人在为什么事心寒,不过隐隐约约有种直觉,一定和她的丈夫还有孩子有关。
“我这个人啊,做什么事都笨手笨脚的,又慢慢吞吞,学了画画想要开间画廊却没能成功,和先生又离婚了,孩子也……”
女人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似乎好久好久没有聊天的对象,久到自己险些忘了自己还会说话。
“所以呢,今天我很开心……你的叫声让我感觉自己的孩子就在身边,而且,你还陪我聊了这么多……其实……”
弯成月牙的双眼渐渐睁大,女人望着对面,对面就是我所在的这个黑暗的空间。
不过女人望见的大概只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其实,你也是个寂寞的人吧?”
就在女人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就像有人用砖头拍在上面似的,曾经在人类世界,我见识过那种硬邦邦又四四方方的东西,拍在血肉之躯上,还是很痛的。
我……寂寞么……
“如果觉得孤单的话,可以来找我聊天……不对,应该说请一定要来找我,我喜欢听你的叫声,很亲切,如果你愿意现身的话就更好了,不然我总对着一堵墙说话,有点奇怪,呵呵呵!”
女人说完,又轻声笑起来,我觉得这女人似乎很爱笑,可明明刚才还哭得要死不活似的。
“你以前每天晚上都哭吗?”
面对我的提问,女人沉默片刻,才点点头,回答:“嗯……自从宝宝去世后,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忍不住掉眼泪……”
“那好,那我每晚都过来找你,听到我的叫声,你就不想哭了吧?”
“嗯!”
甜美的微笑,真的犹如蛋糕上的奶油,又甜又白,很纯净。
我感觉自己也笑了,只是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我说……你真的不愿意出来吗?我不会怕你的……”
感觉如果自己一直躲在黑暗中,女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这个问题,于是,我向前探出身子,从那个黑暗的空间之中。
缓缓地,向前移动。
光源,距离我越来越近。
女人的表情,变了。
显而易见,这是惊惧的表情,我这才意识到,那个空间原来和这个人类世界真的是相连接的。
我终于回来了么?
正这样想着,有人触碰了我的脸颊,动作轻柔。
那只是我九颗头中的一颗。
触碰我的人,是女人。
女人在微笑,笑容甜美。
“好漂亮……”
在听到女人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复杂的。
因为我不知道女人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
我希望女人说的是真话。
但人类却是喜欢说谎的生物。
“女人,你是眼瞎了么?看着这样的我居然说漂亮?”
没错,我一点也不漂亮。
身躯庞大到只能用肥硕来形容,颜色像凝固了许多天的血,拥有九颗头,拧在一起倒是可以编成麻花辫。
女人触碰我的手由一只变成了两只。
就像捧着易碎品,女人轻轻捧起我九颗头中的一颗。
“你很漂亮……知道我失去了孩子所以用婴儿啼哭般的叫声来安慰我,像你这么善良的生物,当然漂亮了。”
女人这样说着,甜美的笑容仿佛加了更多的蜂蜜进去,变得更甜了。
其实,我并不是特意用婴儿啼哭般的叫声来安慰她,只是我的叫声本来就是这样。
可是,我不想解释。
因为女人夸赞我的话,是真心的。
这还是第二次,我被人类的女人夸漂亮。
人类是视觉动物,习惯于以外表来评价一切,就像虫子他们会觉得害怕,但小白兔他们就会喜欢。
而我,从一开始就不被列入他们喜欢的范围之内。
不过这女人却是个例外。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从女人晶亮的眼瞳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可怕、丑陋、狰狞。
“我叫九婴……你呢?”
“我叫尹燕。”
女人笑着回答道。
普通的名字,普通的长相,普通的女人。
但就是如此普通的生物却深深地吸引了我。
很像……
和那个女人很像。
月光,照射进来,洒在名叫尹燕的女人身上,仿佛为那瘦弱的身躯镀了一层银边。
她就这样微笑着注视我,眼里没有一丝恐惧。
不是我在安慰她,而是她在安慰我。
不知怎么,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身体,一点点摆脱了那个暗无天日的漆黑空间,正因为与人类的世界有所羁绊,所以我才能顺利地回到这里来——
尹燕的家,容不下我那庞大到遮天蔽日的身躯。
于是,我换了个形象。
就在尹燕的面前,我变身成了人类姿态——
一名青年。
第一次来到人类的世界时我也是这幅模样,每一只高等魇,只有一种人类的形象。
和每一只魇都只有一个本体相同,是改变不了的。
“哇!”
看到我这个样子,尹燕发出惊喜的叫声。
“果然还是这个样子更好吧?”
我一只手插进了西裤口袋里,不是我自恋,但我真心觉得自己人类的形象比本来面目好看不止一百倍。
“嗯!这个样子是好看,不过刚才那个更霸气一些。”
听了尹燕的回答,我哭笑不得。
“那是你审美观出现问题了。”
“嘻嘻!”
像个小孩子,尹燕此时的笑容是幸福的。
如果没有这个女人,我大概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来到人类的世界。虽然我不觉得自己像尹燕所说是个善良的生物,但最起码,我懂得知恩图报——
人类世界的道理,魇也不见得就不懂。
双手轻轻落到尹燕的肩膀上,尹燕的表现,十分镇定。
是真的没有害怕我,即便我的本来面目就是只怪物,即便这样一只怪物瞬间变成了人形。
果然,和那个女人很像啊!
双唇上翘,我知道人类形态的我,笑起来是十分优雅的。向前倾的身体距离尹燕很近,我趴在她的耳畔,轻声呢喃:
“尹燕……如果不是你,我或许根本无法回到这边这个美丽的世界,所以以后……你的笑容就由我来守护。”
……
刷的一下,林木霍然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