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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婚礼

然而伯远终究再没有回来。

当初见得知消息,已是三天以后了:一场瘟疫席卷了镇子,早时不曾引起百姓注意,直到有人不停死去,才叫众人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一场初春时节简单的时疫,而是在数日之内就会夺人生命的恐怖瘟疫。

镇上第一个死去的人便是小顺。

听到这个消息时,初见正好在嫁衣上绣好最后一朵合欢花,闻言后她周身一颤,那鲜红的衣裳从指间滑落。她一把抓住那报信人,急切问道,“那伯远呢?!他现在在哪里?!”

“初见姑娘,你要节哀啊……”那人支吾了半晌,终是吐出几句话来,“伯远也被染上了瘟疫。”

“他死了?!!”双手愈加重地抓住那人的衣裳。

“不不不,他没死,只不过被关进了瘟疫塔里,那个地方你也是知道的,只要人被关进去了便永远也不能放出来了……所以初见姑娘你要节哀啊,此生你们怕是……”

后面的话初见再也听不见了,她瘫软在地上,全身入坠冰窟。

又是春天……她那样喜欢春天,为何,这温暖得叫人欢喜的季节却总是三番五次地来伤害她呢?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五指握拳,渐渐收紧,直至指甲嵌入掌心中,流出殷红的血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初见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她戴上斗笠,拿起镐头,推门走出屋子——此刻门外已是一片稀落星光。

她如石像一般,已经枯坐在屋中整整一天了。

去往瘟疫黑塔的路是那样漫长泥泞,天上星子黯淡如鬼火,投射不了一点光亮,周遭老树扭曲,枝叶张牙舞爪,宛若乱舞的鬼怪。

一路上她没有遇上任何人,除了她,所有人对那个建于悬崖边上的寂寞黑塔都避之不及。

她全靠摸索着向前走,远处传来了野兽的低吼,旁边的枝叶划开了她的衣裳,她没有胆怯——可怕么?什么都没有失去伯远来得可怕。

幼时眼见伯远化为萤火消散是她最为可怕的记忆。

初见走了整整一夜……终于,在拨开层层厚重的枝叶后,她感知到锐利的风迎面吹来。

困着伯远的黑塔,便就孤零零地立于那悬崖边上。

初见一瘸一拐地用更快的速度走过去。

这座用于关押病人的黑塔不知何时建成,它用巨石垒成,一块一块的巨石叠加,填上糯米,坚固无比,所以这么多年来经受着狂风的拉扯,它仍然屹立不倒。

这座黑塔没有门,患病的人自塔顶被绳索吊下,然后塔顶的人割断绳索,塔中的人就此求生无门。

塔里常年潮湿,见不着阳光,更感知不到一丝风,纵然有人定时过来送与食物,塔中的人还是活不长久。走过了数百年的时光,这塔底,早已经白骨累累。

腐肉和污血侵蚀着塔基,使得整座塔散发着叫人作呕的恶臭。

初见站在塔底,抬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塔顶——伯远在这恐怖的地方定会害怕的。

少女的神色更加严肃,她绕着塔仔细地走了一圈后,终是寻到一处潮湿的地方,这里流经一条细小的泉水,塔砖被水浸湿变薄,化出许多烂泥来。初见不再犹豫,举起镐头,奋力朝那块地方砸下去!

伯远,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救你。

砖头要比想象中的脆弱,在她不知疲倦的挖掘下,泥土纷纷落下,一个口子渐渐出现在塔身上,尔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伯远,你要支持住……我就来了。”

“我不会丢下你的,我发誓。”

“我知道你在塔里会害怕,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去镇上的。”

“你千万不要有事,你答应从镇上回来后娶我的。”

“即便是死,也要让我们死在一起好不好?”

伯远。伯远。伯远。

初见一边挖着塔壁,一边自言自语,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经累到全身失去知觉,甚至看不清前方事物的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自厚墙那头传来:“娘子,是不是你?”

熟悉的语调,带着疑问以及深深的不安。

初见一愣,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人又是一问,“娘子,你来接我走了是不是?”

初见瞬时便跪于土上,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四处摸索着她挖开的墙体,她发现,墙体已经透穿,露出一个小孔来——她的运气何其之好,那头的墙不知被哪个求生心切的病人用碎石挖穿,只剩下一半残壁,而伯远这晚因为恐惧,竟是窝于这凹处入睡的,当初见凿墙时,已经痴傻了的他本能地认为墙那头是他心念的娘子。

“是我。”

初见将脸凑上那个孔洞,里头漆黑一片,她看不见任何东西,然而一直坚强的她却在此刻崩溃,瞬间泪流满面。

“伯远,你还好吗?”

“娘子,真的是你吗?这里好黑,好多死人,我好怕……娘子,小顺死了,他们烧了小顺,还将我抓到这里来……娘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不然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丢在这里……”

“他们是闹着你玩呢,小顺也没有死,他只是去了一个地方,很久不能回来罢了,”初见柔声安慰着,“伯远乖乖待在那里,我马上就带你走。”

“好,伯远不害怕,乖乖等着娘子带我走。”里头的人影蜷缩成一团,不停颤抖着,却是咬牙答应。

初见再次举起镐头朝那片薄墙挖去,然而经过一夜的使力,那镐头竟突然脱离了柄手,在敲到砖石后咣的一声反弹到不知何处去了。初见回首看了一眼后,竟是想也没想地蹲下身来,用手挖掘着那些腐坏的砖体。

“伯远,不要害怕,等我来救你……”挖到最后,她只能神经质地道出这句话。十指指甲早已脱落,双手鲜血淋淋,她却像是没有感觉一样;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状若恶鬼一般用力刨着土。

待伯远能彻底钻出来时,已是天明。

再见初见,伯远先是兴奋异常,尔后他见初见血肉模糊的十指,心中一抽,几乎要哭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初见的手,慌乱道,“你的手怎么成这样了?痛不痛?我要做什么才能帮娘子止痛?!”

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身脏乱,他身上带着一股子死人的腐臭味,初见看见他脸上已经浮起了点点红疹。

“没事,涂点药就好了。”倒是初见安慰起他来。她十指剧痛,无法去摸他的脸颊,只得揽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了他,“只要伯远好好的,我就没事。”

此刻天已透白,悬崖那头的东方,依稀一片柔美的晨光。

初见不敢多待,正欲拉着伯远走,而就在这时,对面的树林一阵窸窸窣窣,竟从里面走出几个纱布蒙面的官差来!

那几个官差本是来给病人送食物的,他们见着伯远和初见后先是一愣,然后看见破了洞的塔身,瞬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由大吃一惊,“大胆,你竟敢放病人出来?!”

“跑!”初见顾不得疲惫,拉着伯远撒腿就跑。前路被官差堵上,他们只得朝悬崖跑去。

“站住!你这丫头,知不知道会被传染的!”身后官差立刻跟来,有人大声呼叫着,企图叫他们停下来。

“这瘟疫可厉害着呢!得了多半就没命了!”

“那小子已经显疹子,铁定药石难救了,你别再傻傻地同他一起了……”

初见充耳不闻,她拉着伯远迎着晨光拼命奔跑着,在伯远看来,初见的发丝飞扬,不时地打在自己脸上,这个少女是那样瘦弱单薄,周身却在这个潮湿的清晨里染上一层迷蒙的金光。

——“跟我走。”

心中无端冒出这个声音来,尔后有什么熟悉的景象从内心深处窜了出来,那是漫天大雪,他回过头来,正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孩子双手捧着钱袋,仰着脸看着自己。

尔后情景一转,他蹲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穿过重重人影,终是看见那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小乞儿。

“我叫伯远,你可要一直记得,知道吗?”

“我们的初见,真是好美呢……”

“因为,你是将要成为我娘子的人啊……”

那死寂的皇宫,鲜红的树莓,特地遗弃的钱袋,以及那双星子般的纯真双眸……

“初见……”

男人突然轻轻张开嘴巴,吐出两个字来,只是他念得那样小声,还没来得及叫人听见,就化进风中了。他愣愣地看着前头奔跑着的少女,突然间,他眯起眼睛勾起嘴角来,笑得好看。

他们很快跑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逃,二人只得站在寒风凛冽的陡崖上,眼看着官差越来越近。

此刻,太阳已经从遥遥东方升起了一半,周遭一片明亮橙黄。

伯远看着初见秀气的侧脸,突然间,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撕下自己一大块衣裳来。

“伯远,你要干什么?”

“娘子,我们来玩一局游戏吧。”男人笑了笑,说罢将那块灰色的布料盖在初见头上,遮去了她略显惊惶的脸,“这虽不如娘子绣的那块好看,但是时间紧迫,便就将就一下吧……”说着男子侧过头去,看向远山朝阳,“你我都没有父母,就让这太阳做个见证好不好?”

手指捏住那张灰色盖头的边角,轻轻往下一扯。

阻拦视线的布料滑落,初见抬起头来,正对上伯远那双温文的眉目。

他露出一个痞痞的、满不在乎的笑来。

似乎料到什么一样,初见正欲说什么,伯远却抚上她的双眼,迫使她闭上眼睛。

“揭了盖头,便就真真成为我申屠伯远的娘子啰……”

一股熟悉的气息扑来,初见只感觉唇上温热——那个男人低下头来,侧过脸,将唇轻轻印了上来。

触感轻浅,轻若这个吻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感谢娘子,让伯远此生,有了可供珍藏的记忆。”

“娘子一直都很坚强的是不是?”伯远依旧遮着初见的眼睛,他凑近初见的耳朵,如此呢喃道。余光中,官差已经越来越近……“所以,就算没有为夫,娘子也要过得很好。”

“为夫会记得娘子,哪怕轮回生死。但是娘子要答应为夫,忘了一切……”

“——忘了申屠伯远。”

言罢,他那温柔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连覆在眼睛上的手也松了开来,初见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个衣角翻飞而过,申屠伯远眼角带着笑意,仔细看着她,似乎要在最后时刻将她的脸死死熔铸进脑海里一样。

“不、不要这样……”初见惊慌失措,她伸出血淋淋的手,企图抓住他,无奈那衣角只堪堪从指尖滑过。

只不过一个眨眼的瞬间,那抹熟悉的身影向前一纵,朝那万丈悬崖重重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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