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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风雨欲来

十五岁,对于程萤来说似乎是记忆两极的临界点,从那之后的记忆已不是明媚绚烂的一片,它们变得浓稠深红,宛若将要干涸的血迹,竟沉重得叫人迈不开脚来。

杉灵行走于这些怪异而扭曲的记忆里,她惊异地发现,巨变的这漫漫几十年的记忆中,没有了晏安丁点儿身影。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晏、程两家还未详细谈及他们的婚事时,北方战事爆发,敌国在短短数月内便占据了东北大片江山,晏家作为武将世家,临危受命,领兵北上御敌,而作为晏家的新秀将领,十七岁的晏安将带领精兵先行,急急赶往战场。

他走得那样急,甚至不能好好同程萤道别一场。

于是在临去前夜,随性的年轻将军躲过侍卫和家丁,偷偷翻进程家府邸,轻车熟路地寻到程萤的闺阁之外,他站在一架开得茂盛的紫藤萝下。藤蔓被那紫中透粉的花朵压得极低,晏安个子高,他隐没在阴影里,伸手抬起几垂花朵,昂着头,静静看向窗内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程萤披着一件衣裳,在灯下缝制着一件厚实的貂领袄子。

那个反应总是十分迟钝、给人印象不大聪明的女娃娃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圆圆的脸蛋变为瓜子小脸,曾经呆愣的性子变作了文静温婉。此刻的她,有着最柔美的侧脸以及纤长的睫毛,她认真低头的模样好似一潭静水,明澈又温柔。

整整一夜,晏安就那样笔直地站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的身影,嘴角翘起,带着点点柔情笑意。

秋雨无声地落了一夜,残下一地紫色的花瓣。

直到东方渐明,闺阁里的那盏油灯已被丫鬟添了几次油,贵族小姐才细细地为手中的袄子打下最后一个结,敲了敲酸疼的肩膀,在不经意地扭头时,她才猛地看见窗外那熹微晨光中,那笑得好看的年轻将领。

低低发出一声惊呼,手旁的笸箩掉落在地,针线撒了出来,听闻声响的丫鬟急忙跑进来,询问何故。

程萤摇了摇头,随便扯了个谎解释了,待丫鬟弯腰去收拾针线时,她再回头看去,那树开得极盛的藤萝之下,已是空空如也。

——她的心上人,已不知何时,带着一肩露湿悄悄离开了。

但就在那瞬间的相视里,她看懂了他口中无声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萤萤,等我。”

少女嘴角忽然弯出一个甜蜜的笑来,继而将怀中的那件貂领袄子展开,心中估量着那人的身量,而后仔细叠好了,交于丫鬟手中,“将衣裳送到晏府去,对小宴说,虽说已经入春,但北地依旧寒冷,得叫他一直穿着这件袄子!”

一听自家小姐彻夜不眠所做的袄子是给未来姑爷的,丫鬟立刻挤眉弄眼地调笑,让彼时单纯至极的程萤羞红了脸。

只是至此之后,程萤记忆中再无晏安。

杉灵可以感受到,对于这段美好记忆,这记忆的主人寄予了怎样复杂的情感:她与小宴一块儿长大,二人一度亲密无间,只是稍稍懂事后,诸事便都止于礼节。十二岁后,她不曾亲过他,也不曾抱过他——后来她常常想,倘若她再大胆一些,主动一些,是否能在那场战役之前,就成为晏安的妻子呢?

她真真好怨那时懦弱无能的自己啊。

杉灵将意识从程萤的记忆中抽回,一时间,那繁华盛京,春雨藤萝,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娴静美好的贵族少女的画面犹如一卷浪花,全全呼啸着席卷而去。

杉灵睁开眼睛,她依旧置身于紫园中,目光所及之处是惹眼的紫色瀑布,头顶阳光微烫,记忆中如花一般娇嫩的少女容颜又化成为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老夫人,杉灵知道小晏是谁了。他叫晏安,乃是前朝晏老将军的第六个孙儿。他——”杉灵眯起眼睛,露出两个好看的小梨涡来,“是老夫人你的未婚夫呀……”顿了顿,杉灵又问,“老夫人可曾记得自己十五岁以后的事情?”

她是不大喜欢窥探世人的记忆的,相较于精怪那样单一炙热的情感,世人的记忆太过复杂诱人,饶是出身于上古之时的杉灵,也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溺毙于世人那过于精彩的记忆中,万劫不复。

程老夫人那张焚烧于火中的纸上所写心愿是:愿程萤嫁于小晏为妻。

这其中曲折因果,便由许愿之人自己说清楚吧。

“十五岁之后的事情……”老人的目光转向杉灵背后的重重藤萝,思考良久,尔后缓缓道,“自是记得些的……”

晏安带着为国尽忠的一腔热血踏上了战场,尔后却再也没有回来:军队遭了埋伏,为了不让全军覆没,晏安领着数百死士拖住敌军,以求争得让大军撤离的时间。

没人知晓那场战争有多么惨烈,只知参加了战役的将士们全全被记入了死亡名录中。

亦没人告诉程萤这一切。她依旧满怀着希冀为他缝制着一件又一件寒衣。

半年后,敌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帝都岌岌可危。

昏庸的帝王终是从酒色中稍稍回过神来,听从了众多老臣的建议,南下避难。而程家自然要随帝王一同南移。在程氏满门正急急收拾着难以计数的金银细软时,程萤穿着柔软的丝绸绣鞋,披散着头发,不顾闺阁女子不能见外人的礼节,疯了似的跑向主院,一把拉住正在指挥奴仆收拾东西的母亲。

“娘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为什么突然要走?北方那边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小宴他……”她的眼中盛满惊恐,犹如受惊小鹿。

见小女儿如此衣冠不整的模样,程夫人遂皱起眉,声音冷硬,“回去!这个模样成何体统!”

“娘亲……”

“送小姐回去!”

“娘亲!告诉我小宴是不是出事了?!他、他怎样了?娘亲!娘亲!”已经有婆子上来拉住她,将她往后院拖去。她从未反抗过父母之命,竟连怎样挣扎都不会,婆子力道极大,她的手臂霎时被捏得青紫,她却不敢喊疼,只会轻轻推开她们。

拉扯中,她的脚磕在台阶上,一个不稳滑倒在地,沾了满身的灰尘。

程夫人眼中却怒意更甚,“够了!今后不许你再提晏家一个字!晏家六郎已经死了,你就断了念想吧!”

“什、什么……娘亲你说什么?”她趴地上,无人去扶她,狼狈的她爬起来,脸色煞白。

“他已经死在战场上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萤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神经质般笑起来,“你在玩笑……娘亲你在玩笑对不对?小宴不会死的,他叫我等他,他说不会有什么将我们分开,他说,”一身白衣的少女披散着头发,衣裳不整,神情扭曲,貌似魔怔,最后一句,她说得那样轻,那样小心翼翼:“要娶我为妻的……”

“把小姐拖下去!没有我命令,不准让她见任何人!”忍无可忍的程夫人突然下令,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瞬时又围上了上去,将她轻而易举地架起来,拖了回去。

——这个王朝安逸太久了,腐朽的制度,冗杂的官员,懒散的军队,以及终日只知晓歌舞走马的帝王都在一点一点啃食着王朝的根基。纵然有将军来想力挽狂澜,但终究败给那些士气正盛的敌国精兵。

风光了百年的晏氏子孙,在短短半年内,一半死于战场,一半死于帝王的迁怒。

这些,程萤都不会知道——她需要做的,是恪守父母之命,做一个合格的贵族家的女子,一个温顺的联姻工具。

十几年来仅在表面维持的关系瞬间破裂。晏家满门不留,与晏家交好的世家被吓破了胆子,纷纷划清界限。没有人再敢提及与晏家的情分。程萤与晏安的婚事已经叫程氏族内人人自危,浸淫权术几代的程家人在晏家落难时可没少做落井下石之事,而与小宴有婚约的程萤,自然也成了程家人眼中的灾星。

这个少女本就是他们弄权的工具,加之之前的十几年时间都养在别家,更是毫无情分可言。

即便,她与他们流的是同样的血。

回忆到这里,老人突然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真真儿是什么也不懂,我从不知父母之命竟是可以违抗的,若我当初不随父母南下,而是北上去找他,现在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需思考她一个女子怎样才可以独自走到北方,哪怕是让她死在寻他的路上,她这一生定会少了很多遗憾吧?但那时的她无措犹如一只雏鸟,除了拉着自己母亲的手苦苦哀求几句,她竟再也没能力做些什么。

南下的路途上她哭了一路,也病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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