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五月的天甚至还有凉意, 鸟雀呼晴，夏风清爽, 温柔的慰抚着农人赤｜裸的胸膛。
田陇垒得高高，隔甽相望。始皇帝站在田边，瞧着朗朗蓝天下深苗的茁壮，刹那间，仿佛嗅到了金黄麦香。
农人都用上了代田法，今年必然有一个好收成。
随队的蒙毅亦目光如炬, 眸中闪动着欣喜，直到蚱蜢跳到这位上卿的靴头，他才猛然回。回过后也懒得去挥蚱蜢, 反而上前两步，问青霓：“国师，这种只种一半地的代田法, 真的能让田地丰收吗？”
他并非不信，只不过这方法这个时代太匪夷所思, 甚至没有先用一亩地试验过一年再推广，蒙毅总有些忐忑。
虽有着骆越一年三熟的稻子补救, 但到底还让中原的农人白干了一年，心不安。
“以。”声音无比清淡，却依然能让人火热了内心，忍不住去信任她。
随着话音刚落, 蒙毅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 他微微躬下腰, 就像一根青竹直直地折腰，“多谢国师将此法授与农人。”
没有回应，玲珑剔静的双眸倒映着田苗, 浮光掠了一层碎金在她眼中跳跃。
过了久，“不必谢吾。”嗓音淡淡，“人从来不会停止自己步伐的种族，日后自会有人族想出提升亩产的田法，吾不过将此提前罢了。”
“但先这一提前，却活人无数。”始皇帝侧过头，将田野尽收眼底，“这一片田，活的这一代人。纵然日后会有人想出田法，又与过去忍饥挨饿的黔首有何关系？”
诸人默然。
田间劳作的农人并不知道他们的份，却也能看出他们与黔首的不同，搓了搓手里的泥，有些惶恐地靠近。
郎官想要拦人，被始皇帝一个眼阻止了。
农人无知无觉上前，惶惶不安地问：“贵人不有事需要老农去做？”
他心里祈祷：希望这几位贵人不要拿田地来玩乐。
秦对粮食的收获看，然而哪里都有黑暗，如果真有王公贵族踏马入田玩闹，难道还能指望县令骨头硬，帮他一个低贱的黔首找公道吗？
张姬作为这群人里份最低的那一个，踏前一步，代表他们话，“丈人不必担心。”美人温声软语，“吾家宗君听闻陛下有田法传下，心好奇，前来一视罢了。”
雪貂在青霓脑海里嘀嘀咕咕：“张良真的好豁得出去啊，宗君，就族长或者一族嫡系继承人的意思，他一个韩国人，面不改色称呼灭国仇人族长……”
青霓心，这算什么，好歹张良还没跟虐恋情深小里的男一样，勾搭了始皇家的公，当了驸马，然后喊仇人岳父，伺机而动呢。区区一声宗君……
农人见一位郎来与他话，紧张的心也放松了不少，“好、好奇啊……”
张良点头，问：“不知丈人对这代田法有何想法？”
这也始皇帝他们想知道的，众人目光皆投向农人，被注视的农人牙齿打起了抖，“想法……也没什么想法……官府怎么的，我们就怎么种，一直都这样，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
秦律简直像强迫症搞出来的一样，连每一亩田地种子播种数量都规定好了，稻、麻每亩用二斗半斗，粟、麦每亩一斗，黍子以及其他的食，都定得明明白白，多半斗少半斗都不允许。
张良想了想，换了个问法：“田啬夫有对你们，这个法子能让田地多产粮食？”
农人愣了一下，不信，“娃子你真的吗？能多产粮食咧？这只种一半，哪能多产粮食，它少了整整一半咧！”
蒙毅猛然紧皱眉头，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如利箭，几乎要将农人射穿。
秦的政策，从来不和普通民众解释他们为什么需要这么做，都上面布置，你们下面照做就。但，此刻，蒙毅却突然觉，这似乎不一件好事。
张良却没有继续问下去了，他仿佛真的只一个没有多少见识的人，不清楚接下来要追问什么。
蒙毅倒想接着问，但他脑子就像卷了毛线团，想理清思路，却又怎么也握不住线条。
青霓瞧了张良一眼，没有戳穿他，口问农人：“你不知缘由，心中不怨恨朝廷害你们少粮吗？”
农人甚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茫然问：“为什么要怨恨，朝廷怎么，我就怎么做，收成不好那也老天不赏饭，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听完这对话，蒙毅躯体一震。
始皇帝亦眼微凝。
他们都不傻，有时候仅陷入了一叶障目中，往往只需要有人轻轻一推，就能看破迷障。
蒙毅上前一步，“你旧黔首？”
老农被他那么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啊，咋的啦娃子？”
蒙毅没有回应他，头一低，脸色难看得厉害。
张良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那话该多好，她不提醒赵政，或许一直到秦灭亡，赵政和他的臣们都不会发现问题在哪里。
始皇帝亦没有心思再去别的地方观赏代田法了，各回到各自的车马上，车轮滚滚，雪貂的脑电波清晰响起，“衣衣，蒙毅怎么突然问那个农人不旧黔首？听到之后，他脸色也太难看了吧，他在哪门子的气？而且秦始皇怎么也心情不好了？”
青霓把手放在雪貂脊背上，慢腾腾从头摸到尾，脑电波的语调也慢吞吞的，“他们在气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造成了非常的社会不稳定因素，他们居然今天才发现。”
“听不懂。”跟着青霓久了，系统已经学会在某些方面意外的坦诚了。
青霓的手顿住，片刻后，勾着雪貂一边的尖耳朵，压搓揉捏，惹来雪貂另外那边的耳朵下意识抖了抖。青霓带笑的嗓音在脑海里响起：“民心。”
她道：“秦统一的地界，不思想，秦人有一处地方和六国之民完全不同，你猜什么？”
雪貂想不出来。正常。青霓在现代时，也盯着秦的社会情况，琢磨了久才琢磨出来的。
“温顺，商鞅变法后的秦民，温顺。”
“别的国家民众不温顺？在没被逼上绝路时，百姓不都温顺的吗？”
“不一样，秦民的温顺，一种怕的，已经被洗脑了的温顺。你或许听过，荀子夸他们古之民也？”
其他国家的人民也温顺，但，秦人属荀子去了秦国，都会专门夸一句秦人非常畏惧官吏，并且驯服的那种温顺。
不反讽，在真心实意夸奖秦人像“古之民也”。
这时候，系统才听明白了，“秦民习惯了被驯服，习惯了不去思考，温顺听从朝廷的指令，但六国百姓这才被纳入版图不到四年，他们根做不到在朝廷发布奇怪的政令时，不去想，不去，不去和人讨论！”
有思考就会有质疑，有质疑就会裂民心，旧六国的百姓心里有所怀疑和怨言，民心还能稳吗？代田法还好，春天种，秋天就能知道成果，那如果更长时间才能窥见成果的政策呢？
没有彻底归心的六国百姓，容易被挑动。而秦人习惯了秦政府的不解释，秦政府何尝不习惯了秦人的不用解释？始皇帝用对待秦人的做法去对待六国百姓，又怎能起效。
他需要变法。
“朕需要变法。”
始皇帝叫来了萧何。
秦，确实该到再一次变法的时候了。光商鞅之策，已经不足以撑起统一后的秦了。
之前，他怕自己随时会寿终，也怕死后扶苏继任，太过仁善，没办法继续变法下去，就只能搁置不动，现在有存在，他或许以尝试着拼一把了。
“萧卿认为，朕该如何变法？”
萧何问他：“陛下当真下定了决心？”
“若不变法，秦将亡矣，萧卿且，朕必然鼎力相助。”
萧何依旧没，仍谨慎地询问：“倘若，需要陛下将一部分威望让出？使黔首对另一人更加敬畏爱戴？”
始皇帝微微挑眉，“威望？你要靠威望让黔首心悦臣服？朕的威望还不够？”
“陛下一统四海，自然够的，只……”萧何觉，自己真的疯了，不要命了，才会出来接下来的话，“黔首而言，八百年周朝，分封之制早已深入人心，他们对陛下的一统，对始皇帝，并无确切认知，据臣的了解，不少黔首觉得如今仅暂时被敌国占领，待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有旧国王族前来复国。”
之前诸国混战的时候，被灭国后再死灰复燃的国家还少吗？字不识一个的百姓不懂什么叫一统，在他们的看法里，秦的一统，和之前赵国灭吴国，吴国灭回赵国，没什么两样。
始皇帝道：“依你看，该如何？”
萧何拱手一揖，“还请陛下将国师请来，此事，非国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