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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少年游21

江云涯鼓足勇气,把那枚骨哨塞进陆九思手里。

这个动作好像消耗光了他全身的力气, 明明只距离他几步远的房门, 走到时都感觉浑身不着力,轻如飘魂, 迈出门槛后便如释重负。

生怕对方追赶上来, 把“定情信物”交还与他, 他飞快回头瞥了一眼,就反手合上了门。

见房门在眼前缓缓合上, 他心中不舍, 长臂一伸, 手掌迅速准确地插进了门缝中, 阻止它关得严实。手指再朝外轻轻一勾,缝隙又扩大了几分,只要身子前倾,扒在门前, 就能透过门缝看清房中景象了。

他知道偷看不对, 可就是忍不住。

小师叔会拒绝吗?

会生他的气吗?

会收下那枚骨哨, 还是干脆利落地扔出窗外?……

修行之人耳聪目明, 他朝房中张望时却觉得眼前一花,甚么也没看清。

只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就目光所及,陆九思看似及十分平静。

他原本离书桌不远, 转身朝后一靠,就倚在了桌沿,正背对着桌边的窗子。正值落日时分, 昏昧的光穿过窗子,勾勒出他的身形,好似一副用细笔勾出了银边的画。

陆九思也没有动弹,真如画中人一般。

左手撑着桌子,右手握拳,眼帘微垂,静静打量着那枚骨哨。

尽管背对着窗子,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这镇定自若的动作中大抵能看出他并没有生气……

江云涯松了口气,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怅惘。

从抱着被子偷偷敲开这间屋子起,他就绷紧了心神,比直面数十名魔修高手时还要紧张。对方一笑,他便觉得飘飘然好似漫步云端,对方皱一皱眉,他便止不住开始回想自己说错了哪一句话,做错了哪一样事……对方却和他不一样。

“江师兄,你也来帮忙啊?”

江云涯心中一紧,当即绷直身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后望去。

崔折剑将自己的屋子好一番折腾,勉强腾出了大半的空,准备来知会陆九思一声,让他把院子里的家当搬些进来。一来却瞧见了江云涯半个身子都扒在门上,姿势怪异。

以他的正直淳朴,还想不到“鬼鬼祟祟”这类的词,只觉得江师兄真是热心,一听说陆师兄有事就帮忙来了。

江云涯若无其事的应声道:“嗯。”

崔折剑习惯了他的冷淡,朝房门看了一眼,问:“陆师兄在忙吗?我收拾了屋子,约莫能腾出点儿空,但也塞不了太多东西。”

他挠了挠头,倒是很替陆九思高兴:“陆师兄的家里待他也太好了,送来那么多东西。就是这些该怎么放,很要费脑筋想想……我去叫师兄出来,一块儿去院子里看看,先将要紧的搬进来……”

“不必。”

江云涯挡在门前,面对崔折剑不解的眼神,平静道:“我同你去搬便好。”

与其在这儿呆着,胡思乱想,不如替小师叔做些实在的事。

只是他不知道那三十辆马车送来的是彩礼时,自然一样样点得尽心尽力。如今知道了那些玩意儿的用处,恨不能持一剑劈了,放一把火烧了,落个清静。

但他又不敢。

他再讨厌这些彩礼,那也小师叔的东西。他边走边回想着先前看到的场景,揣测道,小师叔没有生气,可也没有笑,他到底怎么想的呢?

陆九思什么也没有想。

江云涯觉得自己一时如置火盆,一时如坠冰窟,浑身修为都不受控制,一点儿也使不出,时时刻刻都心慌得不得了。

他也不遑多让。

江云涯紧张,他更紧张。

江云涯好歹还能轻飘飘走出屋外,他要是不反身撑着书桌,这时该腿软到站不住了。

他从没想过江云涯对他是这个意思!

没错,江云涯待他非常亲近,一副恨不得能变作他身上的腰带,每时每刻都黏在他身边的样子。但凡旁人多和他说上三两句话,就会被不轻不重地瞥上一眼,进而被逼得心中发颤,直打退堂鼓。

他想修习阵法,江云涯就为他抱来成堆浮阎岛上的珍本秘籍。

他要替王教习修补护山大阵,对方就挽起袖子亲力亲为,追着他们跑遍山门,挖坑填土,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他下山被魔修围攻,受了点委屈,对方虽然没邀过功,但事后一打听,他也知道那些人死得极惨,连残魂都没能在世间留下。

更别说平时江云涯在他面前要多乖顺就有多乖顺。任哪个山下人家自小养大的媳妇儿都做不到这种地步,他还是个杀伐果断、生人勿近的魔主!

但这一切都说得通。

在江云涯眼中,他就是那个将自己一手带大、恩重如山的小师叔。他对他再好再亲近,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没人告诉过他,江云涯不只是敬他重他,还想睡他啊!!

一想到两人平日的相处,在他眼中是同窗友爱、长幼相亲,在江云涯眼里便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陆九思连呼吸都觉得费劲了。

他冲江云涯笑笑,自个儿觉得是和蔼可亲,没准在对方看来就是媚眼如丝。

有时修行累了,他挽个袖子,扯扯衣领,没准在对方看来就是投怀送抱。

还有刚才那个巴掌……陆九思呲了呲牙,觉得嘴角的伤口更痛了。他扇了对方一巴掌,是想让对方清醒一点,可江云涯能明白他的意思吗?

按照对方看多了话本留下的毛病,怕不是觉得他在欲拒还迎吧?

如果那位小师叔没有魂飞魄散,他真想抓住对方的亡魂,好好拷问一番:你含辛茹苦带大的小孩儿,一心想着要睡你,这事儿你知道吗?!

陆九思愤愤握拳,被手中的骨哨硌得掌心一痛。

搞不好那位还真的知道……

这枚骨哨就是他送给江云涯的。这是江云涯自小到大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才会被他看得极重,当作定情信物拿了出来。

陆九思原先也没太在意这个小玩意儿,只觉得是那位小师叔随手炼化了,拿来逗小孩儿玩的。细细一想却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江云涯在角斗场里为一只鹏鸟所伤,险些小命不保,全靠那位庇护才活了下来。

而为了给江云涯解气,他将伤了对方的鹏鸟投入鼎炉,生生炼化了三天三夜。

在鼎炉里不是好受的,饶是鹏鸟钢筋铁骨,性情凶悍,也禁不住这等折磨,四下冲撞,哀鸣阵阵。

那位小师叔看着是个好脾气的人,听得这惨叫非但没有心软,还抱了洗漱干净的江云涯,一边亲自给他上药,一边等着那鹏鸟不堪折磨,力尽而亡。

在那之后,更是亲手抽出了鹏鸟的残骨,制成了骨哨,送给江云涯。

就是他手中这枚。

这所作所为堪称残忍,与那位和善可亲的性子全然不符。除了为江云涯着想,再也没什么合适的由头能解释他的举动。

从江云涯平日怀念的话中也能看得出来,那位对他是特别的。

要什么给什么,缺什么送什么,直将江云涯照顾得体贴入微,保护得滴水不漏。

最后连一条小命都赔给他了。

作为一位不沾亲带故的长辈,真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陆九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也许……

难道……

该不会……

一时间无数话本传奇中的故事挤满了他的心头:年少初遇,不识心动,日久生情……两人在浮阎岛那个魔窟中相依为命,指不准做了什么事呢?

要不然先前江云涯那又啃有咬的,完了凑上来低头认错讨怜的样子,能做得那么行云流水吗?

他连忙止住杂念。

就算这两位之间有些书中没写、他不知晓的戏码,他不想也不能接这个戏。做江云涯的小师叔,教他不许杀人放火,就已经够累了,若是晚上还要言传身教,他索性吊死在床架上算了。

把这烫手的山芋还回去吗?

陆九思连连摇头。

光是听说他要结亲了,江云涯就敢自荐枕席,要是见他把信物还了回去,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要么……把这事和奚指月说说?

不,不成。

奚指月是个心细如发、行事稳重的人,不和他提江云涯的事,他没准都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便宜师侄起了疑心。要是再让他知道对方心思不简单,想着把自己往床上拐,祭酒心胸再广,也得把他的身世来历扒个底朝天。

江云涯的来历是有问题的。

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被发现,一是因为他此前从未离开浮阎岛,在岛上不以真名行事,见过他的魔修也没有几个,更是不与这些正道修士打交道,才没让他在修真界中扬名。二是他修习的功法传自那位小师叔,与浮阎岛上的魔修大相径庭,又留意着没暴露实力,才安安稳稳地在学院中待了下来。

现下浮阎岛沉了,一众魔修渡海而来,其中必定有能认出他的人。

到了那时,江云涯势必要遭到正道修士的讨伐……

他能忍心看到这种场景吗?

陆九思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妥,直急得心口一热。

不是他的错觉。

是当真有一点儿热度,自他挂在胸口的玉饰上散发出来,烫得他心口微暖。

他拨开衣领,把玉饰件扯了出来。

奚指月将这个小玩意儿送给他时,他还沉浸在“头一遭”的恍惚之中,神智都没清醒,也没看清这到底是什么。

这时抽了出来细看,原是个小巧的玉牌。

长只两指,玉质温润,光泽内敛,一看就知是原先的主人常佩戴在身上把玩的。

他感觉到的热度正是从这枚玉牌上传来的,起初玉牌贴着他的胸口,这时被握在指间,温热也传到了指腹。

“回屋了吗?”

听得奚指月的话音从玉牌中传来,陆九思虽未惊慌失措,但也心头一紧。

祭酒手上自然少不了几样宝贝,能送出手更是不会差。问题是这玉牌除了能传音,还能做点什么?他可一直把这玩意儿挂在身上,要是玉牌还有些旁的用法,诸如让对方看清房中景象,他还要不要活了?

陆九思将玉牌翻到背面,想再琢磨琢磨能不能看出什么。

奚指月叹了口气。

陆九思心道不妙,忙说:“我在呢。”

奚指月笑了笑,道:“你莫见怪。”

陆九思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他这位还没过门的道侣未免太高深莫测了一点。他要是瞧见了方才江云涯在这屋里做的事,现下笑个什么呢?要是没瞧见,那也没什么好让他见怪的啊。

“君子非礼勿行,我素来也少用追踪的法术。”奚指月道,“只是总不放心你。”

陆九思道:“这玉牌……”

奚指月道:“戴得久了,有些灵性。现下放在你身上,便能知晓你在何处。”他顿了顿,道:“你若是觉得不妥,可以摘了下来。”

“这怎么能成?”听到这玉牌只有那么点儿作用,陆九思松了口气。

这理所当然的回答似乎出乎奚指月的预料,他静了一会儿才又出声,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连带陆九思听着也觉得心情明快起来。

“你愿戴着便好。”奚指月话锋一转,“明日卯时,你可得空么?”

陆九思疑惑道:“卯时?卯时不都起了么?”

奚指月一时未回话。

陆九思才明白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因着他先前才见了江云涯撒娇打滚的做派,就以为这位也是想重演一遭自荐枕席了。

奚指月能做这种事吗?

约在卯时,定然是有正经事啊。

果然,奚指月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镇定道:“来练阵法。”

玉牌上的温热渐渐消退,恢复了本身凉润的触感。奚指月温柔平静的话音也隔了段时候不再响起。

陆九思这才懊恼地拽下玉牌,又把收在袖中的骨哨摸了出来,一股脑拍在桌上。

然后盯着这两个玩意儿发愁。

他和奚指月都谈婚论嫁,下了彩礼,收下对方送的定情信物原本不算事。偏生前脚他才从奚指月那处回来,后脚江云涯就来了个投怀送抱。

要是他不把这枚骨哨还回去,可不就成了脚踏两只船吗?

奚指月心胸再广,涵养再好,能受得了这个?

可要他把骨哨还回去……

怎么这么愁人呢?

陆九思拖开靠椅,朝上一躺,瞪着桌上的两个小玩意儿出神。

要不都不收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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