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寺,持命殿。
渡化尊者如往常一样,在大殿中央巨大的佛像面前盘膝而坐,双眉低垂,双目紧闭,双手捻着一串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粒珠子组成的佛珠,齿唇开闭间,默默叨念着什么。
如果有人能够读懂他的口型的话,就会知道,他默念着的正是佛家的典籍经文。
大殿内充斥着肃穆的氛围,随着佛珠间富有韵律的碰撞声,清脆的在周遭环绕,伴着缕缕檀香气,使持命殿中孕育着盎然的佛意,交织盘旋,久经不散。
突然,一丝微风从门外刮了进来,带动着佛案上烛台的火焰摇曳生辉、忽明忽暗,同时也使得渡化尊者沉着不变的表情微微起了些变化,眼皮轻轻一跳。
可是他口中发出的音节和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因为这股风而停顿,反而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着之前没完成的事情。
过了半晌,可能是诵经告一段落了,渡化尊者的嘴终于闭合上,手中一直在转动的佛珠串也停了下来,大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慧心,你来了?”渡化尊者突然张开口,缓缓说道。
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中声音产生了些许回音,显得异常洪亮。
随着话音落下,淡淡的脚步声在大殿的门外响起,很是突兀,不过细细听来,还是能够轻易地判断出走路的人是位身躯轻盈的女子。
一只如芙蓉般的莲花绣鞋踏着月光,稳健地跨过了门槛,沿着月亮照射下来的轨迹,迈着方步行走着。
直到走近距离渡化尊者所坐蒲团两米左右的距离,才停下脚步,欠了欠身子,双手合十,异常恭敬地说道:“弟子慧心,拜见师尊大人。”
许时动用了法力,也不见渡化尊者有任何动作,就发现他坐下的蒲团缓缓旋转着,等到他与慧心面对面的时候,蒲团停了下来,然后望着慧心秀丽的容颜,淡淡一笑,问道:“你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师尊大人挂念,我身体内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了。”瞄了师尊一眼,慧心轻声答道。
灵识在慧心的身体上扫视了一下,慧心并没有反抗,等到查看完毕后,渡化尊者放下心来,语气关切地提醒道:“你这次身体的潜能能够如此快速地恢复原状,纯属是侥幸的事情,如果不是我对你体内的法力残留加以捋顺,并且重新将你的那些杂质转化为身体潜能的力量,化入你浑身上下,你要恢复完全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言辞中虽然多有斥责,但不难听出他话里话外的关切之情。
慧心听在耳中,记在心里,等到师尊把话说完,她沉声应道:“是的,师尊,以后我一定会注意的。”
‘花开刹那’这项神通威力虽然很大,但相对的,它的代价也着实不小。
在一瞬间将自身的伤势化为零,使全身上下的潜能得到激发,不管是法力、肉体的状况还是精神力都恢复到最佳,这种招式若是用在普通的战斗中,会显得非常的逆天。
可骇人听闻的是,想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耗费生命的力量,也就是一个人的寿命,而且如果用的不好,伤了根基,很可能还会令今后的修为不得寸进。
这对那些天赋不够高,导致修为境界突破缓慢的人来讲,是相当致命的。
等到了寿命的极限,如果修道者还是没有突破境界的话,那么等待他们的也只会是死亡,别无它途!
真的会记住吗?渡化尊者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也许他这个做师尊的平日里看去并没有很关心自己的弟子,但若真论起对他这个最喜爱弟子的了解,恐怕到现在为止是没人能比得上的。
身为看着她从小到大的渡化尊者,或许在心底里已经隐隐将慧心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不过现在慧心的状态却非常令人担忧。
“莫小邪离开我们雷音寺已经快两个月了吧。”
突然渡化尊者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可就是这么一句话,让慧心均匀的呼吸陡然一窒,脑袋垂的更低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嗯”。
月光穿梭数百万公里洒落在大地,罩在大殿中慧心赢弱的身躯上,伴着夜间的孤寂,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悲凉。
真正让人痛苦的不是生与死,而是你明明知道不能爱上那个人,可还是会在这危险的沼泽里越陷越深,直到连呼吸都被这种感情所剥夺。
“两个月了……”渡化尊者望着门外的霜色轻轻一叹,开口问道:“在这期间他没有联系过你吧。”
咬了咬粉红如樱桃般的嘴唇,慧心低声说道:“除了下山后的第二天他曾用玉简给我发过一条信息之外,他并没有联系过我。”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中不知不觉间带了些小小的怨气,似乎对莫小邪的行为很是不满。
等到她察觉时,却是猛然一惊,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师尊。
可渡化尊者好像并没有发现她语气中的转变,依然面无表情的盘膝坐在原地,如老僧入定。
听到莫小邪近日没有联系过她,渡化师尊好像早有预料,看着慧心,淡淡说道:“这么说,他结婚的事情你也不知道了?”
结婚?蓦然听到这个字眼,慧心感觉自己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她脑袋一晕,险些跌倒在地,可用牙咬了下舌尖,愣是挺了下来,身体晃了晃,又笔直地站在了那里,带着苦涩的笑容,问道:“您是说小邪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应该是几天前的事情吧,反正等到他结婚的消息传到我这里时,已经是两天前了。”对于具体日期,渡化尊者也不是十分确定,摸了摸唇边的胡须,有些模棱两可地说道。
紧接着,渡化尊者好像想起了什么,手指在身前轻轻一划,空气仿佛被切开了似的,一张雪白的信封从切开的口子处被拽了出来,只见他缓缓说道:“这张就是从‘普法堂’传递过来的信件,你不妨看看。”
说话间,渡化尊者夹着信封的两个手指轻轻一抖,就看它驾着一缕微风,准确的落在了慧心伸出的手掌心里。
其重量轻如鸿毛,可盯着那张很可能载有令自己不愿接受信息的信件时,她却感觉这封信丝毫不比一块砚台轻上多少。
‘普法堂’,是雷音寺七十二堂中的其中一个,它的重要性仅次于六殿。
在平日里,‘普法堂’的门下子弟大都是散布在全国各地,只有少数身份较高、主管堂内大小事务的僧人会坐镇在‘普法堂’。
那些散布在各地的僧人子弟任务有二。
其一,是宣扬佛法,使雷音寺佛教的影响力扩大,直至家喻户晓的地步。
像这些宣扬佛法的僧人基本都是普通的凡人,最多也就修炼过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功法,拥有一些粗略的保命手段,像他们这种连后天武者都打不过的僧人,根本称不上是修道者。
而他们的第二项任务对于雷音寺来讲,同样是重中之重。
那就是在所有他们能触及到的地方,收集情报。
雷音寺地处偏僻,除了寺内僧人更是不得外人进去,这也导致他们接受外界信息的渠道被阻塞住了。
这时那些‘普法堂’的外派弟子就化为了雷音寺的耳目。
他们通过往日见闻,收集一些对雷音寺来讲有用的情报,然后每天到达所在地区的固定地点,上报收集到的信息。
为了使信息更快的传达到雷音寺,住勤在每个固定地点的至少要有先天境界的修为,通过玉简将信息告知‘普法堂’的诸位僧人,再由‘普法堂’整理汇报。
论起人员的众寡,‘普法堂’在雷音寺中绝对是首屈一指的。
在渡化尊者的注视下,慧心终于缓缓拆开了那张被她托在手中的信封。
信纸很薄,墨汁都已经将纸的背面浸透,就算不折叠开来,也能分辨出正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只是费力一些罢了。
目光在与师尊对视一眼后,慧心深吸一口气,看向信纸上写的内容。
纸上字迹不多,只有百十个字左右,上面只提到了莫小邪到达蓬莱城,在迎鸾阁偶遇倾城大家,并由二皇子、武王殿下做媒,大皇子、文王殿下赠予府邸,在当晚结为了夫妇。
至于中间过程如何,又为什么发生了这种种事况,信上面没有只字提及,或许就连收集这些信息的那位僧人也不知道吧。
用了比读平常信件多一倍的时间读完这张短短的简讯,慧心沉默半晌,突然抬起头,冲着师尊展颜一笑,说道:“这不是很好吗?小邪结婚了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有在场还真是有些过意不去啊。”
说着、说着,慧心的声音逐渐变得如若蚊呐,就连那不知废了多大力气,勉强挤出来的笑容都化作了无形。
此时,恐怕慧心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心情是什么样子的了。
“痛苦吗?”渡化尊者怜惜地注视着慧心懵懂的样子,轻声问道。
紧紧抿住红唇,慧心婉约的俏脸露出一副坚强的神色,用力摇了摇头。
只是心里面那块不断扩大的空虚与撕裂感,却令她的眼眶中荡漾起了一丝碧波。
傻孩子,你又怎么会不痛苦呢?
这就是我们佛家不让接触七情六欲的原因所在啊!
谁人没有感情?就算一块顽石历经千年也会开窍的。
人类如此,佛亦是如此。
你当佛家为何会凝聚出舍利子,那不过是为了将自己割舍不掉的感情封闭起来,而特意制造的囚笼罢了。
感情不像是别的,随着时光的流逝,记忆也许会变得模糊,甚至是忘却,但那种感觉就仿佛烙印在了灵魂当中,稍一提及就会浮现心头。
活的年岁越久,那些有碍佛心修行的情感就会愈见增多。
因此,寿命悠长的得道高僧才会凝聚出诸多舍利隔绝修行道路上不必要又磨灭不去的情感。
而正是那些情感的存在,才使得舍利子,就算佛陀身死之后,也留存于世啊。
看着面前浑不似下山之前,那位玲珑剔透的虔诚佛女,渡化尊者感慨万千。
滚滚红尘也许并不可怕,而真正可怕的是,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了正确的人,却又以错误的身份出现在了对方的面前。
“也许是时间教授她真正的佛家修行之道了。”渡化尊者喃喃自语道。
“师尊,我累了,想要回去歇息。”慧心神色间写满了疲倦,声音低沉的弓着身子请示道。
瞄见那张因为手指过于用力而变得皱成一团的信纸,渡化尊者柔声说道:“既然累了,那就早些休息吧,不过明日晨时,记得来我这里,有些东西我要教给你。”
颔首应答了一声,慧心转身步出了持命殿,敞阔的大殿,唯有一丝叹息长存……
走在山坡的小径上,慧心的心境就如同道边光秃秃的枝头,满是荒凉。
矗立在一块凸出的山石边,遥望着蔓延到山脚,灯火长明的逐个寺院,慧心宛若一潭死水的心湖,没由头的升起一股烦躁的情绪。
素手微一摆动,一节皓白的玉简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只是她的表情是时而犹豫,时而下定决心,来回变幻,很是古怪。
最终,她浑身力气一泄,玉简又被她重新收回到了随身空间中。
她本想用玉简发些信息给莫小邪,可到头来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难道要恭喜他新婚快乐?
这话又有几分是真心实意的。
难道要质问他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自己?
只是这是否显得自己太小肚鸡肠了,而且她并不想因这件事和莫小邪发生争执。
难道要对他说自己喜欢他?
那……是不可能的。
慧心苦涩的笑了笑,莫小邪离开短短的两个月,自己竟然不知道如何与他对话了。
这着实有些可悲。
一股刺骨的狂风突然袭来,刮得她裙角猛摆,满头青丝更是随风飘舞在身后,优美如画,难以言表。
在狂风中,慧心圣洁的脸色渐渐涂上了化不开的哀伤,好似一副上好的油画被不小心抹花了,令人心生惋惜。
只见她用凄婉的语气对着空旷的天空,大声叫喊道:“佛啊,请告诉我,我的胸口为什么会这么痛?我为什么会感到难过与伤感?我不懂,我不懂啊……”
一直被遏制的感情瞬间迸发出来,慧心眼中的泪水终于如决了堤似的,带着点点荧光,连成了一串。
被她牢牢攥在手中的信纸不经意间被风儿带走,吹向了天边。
而原是雪白如霜的纸张,却被染上了滴滴殷红,诉说着刻骨的情丝……(未完待续)